老周
摘要：近年來一直流傳著抗戰期間中統情報密碼專家池步洲破譯了日本偷襲珍珠港和山本五十六視察前線的電報，說得有鼻子有眼，還真忽悠了不少人，但仔細一分析，完全就是一派胡言，且聽老周的分析。
圖1：密碼破譯是最神秘的，把某人吹成破譯專家也就更容易忽悠人
近年來不知怎麽開始流傳種種抗戰期間中國破譯日本密碼的神劇故事，其中關于池步洲破譯日軍偷襲珍珠港和山本五十六視察前線的故事更是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特別能忽悠人，但仔細一分析，完全就是一派胡言。
有關的故事大致是這樣的：池步洲，1908年出生于福建閩清，大學畢業後他被保送到日本東京大學學習，學的是機電專業，從東京大學畢業後在中國駐日本大使館任職，還娶了一位日本妻子。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他攜妻子子女回國。經人介紹進入國民黨“中央調查統計局機密二股”工作，開始接觸破譯日軍密碼。1938年6月，池步洲調到軍事委員會“日帝陸軍密電研究組”，並說這個機構既不屬于軍統，也不屬于中統，而是直屬于軍事委員會，直接向蔣介石負責，組長是蔣介石的內弟毛慶樣，主任是原來在交通部電政司對密電頗有研究的霍實子擔任主任，副主任則是池步洲在中統的頂頭上司李直峰。
抗戰時期軍事委員會就從來沒有什麽“日帝陸軍密電研究組”的機構，在1940年之前負責破譯日本密碼的有分屬四個系統的五個部門，分別是：軍統系統的軍統電訊處，由魏大銘領導；中統系統的中統總務組機密二股，由李直峰領導；交通部系統的交通部電政司，由溫毓慶領導；軍事委員會系統有兩個，第一個是軍事委員會機要室，由毛慶祥領導；第二個是軍政部無線電總台，由王景祿領導。這個多方參與破譯的局面被戲稱爲“四國五方”。由于這五個單位相互之間不但爭奪密碼破譯人才，也因爲職能重疊而産生了嚴重的內耗，因此1940年4月蔣介石決定成立一個統一的密碼破譯單位——軍事委員會技術研究室，由溫毓慶擔任，毛慶祥擔任副主任兼主任秘書，魏大銘爲副主任。
可見，連任職單位的成立時間、名稱、負責人全部都是錯的！不過，池步洲確實在這個密碼破譯單位供職，但根本不是什麽能接觸到核心機密的高級專家，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員，負責日語翻譯而已，所以他根本就連自己單位的具體情況都沒稿清楚。
圖2：傳說破譯了日本偷襲珍珠港的破譯專家池步洲
中統在抗戰期間對日密碼破譯在現在所能找到的檔案中，也是毫無建樹的。要是中統裏有這麽個牛叉的密碼破譯高人，怎麽在所有檔案裏都沒有絲毫蹤迹？倒是軍統在密碼破譯方面還有點成績，這是因爲戴笠用年薪1萬美元（大致相當于現在的70萬美元）的重金請來了
美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負責密碼破譯的秘密單位“黑室”的破譯專家亞德利，負責技術顧問和指導，才取得了一些成功。
而且二戰期間破譯密碼基本上都是基于數學理論和計算原理，所以密碼破譯的高手無一不是數學領域的頂尖專家。最早在破譯德國“恩尼格碼”（Enigma）取得成就被譽爲“波蘭三傑”的三位波蘭密碼破譯專家，傑爾茲·羅佐基、馬裏安·雷耶夫斯基和亨裏克·佐加爾斯基，清一色是數學家。
英國破譯“恩尼格碼”的團隊“超級機密”最核心最重要的專家艾倫·麥席森·圖靈，更是一位數學天才，19歲就成爲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研究員，由于他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傑出貢獻被譽爲“人工智能之父”、“計算機之父”，今天我們生活中須臾不可或缺的電腦、智能手機、互聯網，這些産品的理論基石就是圖靈的貢獻，在IT界相當于諾貝爾獎的最高榮譽就是用他名字命名的“圖靈獎”。微軟公司Windows操作系統的彩虹窗，蘋果公司的LOGO那只咬了一口的蘋果，都是用來向圖靈致敬——他是同性戀，最後咬了一口浸過氰化物的蘋果而自殺殒命。
圖3：被譽爲“人工智能之父”、“計算機之父”的圖靈
而池步洲是學機電專業，連高等數學的皮毛都算不上，打個不太確切的比喻，讓一個木匠設計摩天大樓，可能嗎？
接著說說具體的事例。第一個自然是破譯日本偷襲珍珠港的密電。老周可以非常負責地說，所有說破譯了日本偷襲珍珠港計劃密碼的，都是瞎扯，而且還是瞎雞巴扯。
爲什麽這麽說，答案很簡單。因爲日軍對偷襲珍珠港的計劃是采取了最高級別保密措施，在1941年10月之前，知道這個偷襲計劃的就只有少數幾個參與計劃制訂的高級參謀，就連日軍大本營高層將領知道這個計劃也沒有幾個。聯合艦隊和軍令部之間所有和偷襲計劃相關文件往來，也全部都是由專人遞送，從不用電報發送。從計劃制訂直到攻擊開始，日軍就從來沒有用電報發送過偷襲計劃，連電報也沒有怎麽破譯？
在整個偷襲行動時，以6艘航母爲核心的機動部隊，16天一萬公裏航程中，實行了嚴格的無線電靜默，只收不發。聯合艦隊也只向機動部隊發送了一封電報“攀登新高峰1208”，意思是12月8日發起攻擊。從這一句“攀登新高峰1208”就能破譯出偷襲珍珠港，別說諸葛亮劉伯溫，就算天王老子也破譯不出吧？
最早的說法是池步洲破譯了日軍的密碼，很快就有人質疑，看到這個說法顯然破綻太大，所以又出了升級版：池步洲破譯了日本外務省的密碼，從而掌握了日本外務省與駐夏威夷檀香山總領事館之間的密電內容，包括檀香山總領事館報告美軍在珍珠港停泊戰艦的艦名、數量、停泊位置、進出港時間、官兵休假時間，以及12月3日日本外務省要求領事館立即銷毀密碼和機密文件、將存款轉移到中立國家銀行等電報，並由此分析出了日軍將要偷襲珍珠港。從表面上看，這個升級版的說法似乎很有道理，合情合理，天衣無縫。但是，要知道任何一個領事館都擔負著收集所在國情報的任務，特別是當時在太平洋上，戰爭已經一觸即發，日本要求各駐外使館報告所在國情況是再正常不過了，實際上除了檀香山總領事館外，日本駐菲律賓、新加坡、曼谷等東南亞地的使領館都在積極搜集當地各種情報，向外務省的報告電報也非常頻繁，而且外務省也要求各地使館銷毀密碼、轉移存款。池步洲怎麽就單單只看到檀香山總領事館的報告，把別的領事館的報告都忽略了？他的情報分析能力能強到如此地步，實在是真乃神人也。
圖4：現在很多人都在自吹破譯了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密碼電報
要說准確預測——注意，老周用的是預測——出日本將要偷襲珍珠港的還真有人，就是軍統經濟研究室少將主任鄧葆光，他是經濟學家，而且專攻日本經濟，通曉日語，他是從戰爭經濟的角度准確分析出日本一定是會南近，同英美開戰，而不是北上進攻蘇聯。並據此分析日本肯定會首先偷襲珍珠港，消滅美軍太平洋艦隊，爲南下東南亞掃清障礙。
再來說說破譯山本五十六去前線視察的電報，從而使美軍出動戰鬥機成功截殺了山本的故事。這是池步洲破譯了山本五十六用外交密碼發給日本外務省通報去前線視察行程的電報——山本五十六是何許人也？日本海軍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海軍大將，他去前線視察，行程只通知了要去視察的前線部隊，連大本營都沒有報告，怎麽會向外務省通報？而且還是用外交密碼？難道聯合艦隊是外務省的下屬單位，還配發外交密碼？完全不符合常識和邏輯。
而且這封電報是聯合艦隊4月13日才發出的，就算池步洲破譯能力超凡，第一時間就破譯出來，然後報告上級技術研究室主任，再由技術研究室核實（這麽重要的情報肯定得核實啊，系統裏幹過都知道不經核實的情報誰敢隨便上報），再報告給軍事委員會，經過高層批准通報給美國，通過外交渠道傳遞給美軍統帥機關，最後美軍統帥機關拍板決定采取截殺行動，再下達作戰命令到具體執行任務的駐瓜達爾卡納爾島的第347戰鬥機大隊——根據第347戰鬥機大隊的作戰記錄，他們是4月17日接到命令的。也就是說要在四天時間裏完成這麽一大圈流程，以當時的通訊條件，基本是沒有可能的。
圖5：美軍破譯山本視察行程的電文
而且如果確實是這麽一個情況，那麽各個環節當事者、相關部門都會有記載，即便戰時需要保密，也一定會有留檔的記錄和個人回憶，但至今爲止從來沒有發現過任何一份相關史料能夠佐證。難道如此複雜的流程環節，這麽多部門這麽多人經手，竟然連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可能嗎？
還有在池步洲的神話裏，他不但會破譯，還會分析，要知道實際上密碼破譯和情報分析完全是兩門風馬牛不相及的科學，是兩個技術走向截然不同的專業，一個人能夠成爲其中一個專業的高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能夠成爲身兼兩職的行家，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再者說，要是池步洲真有這麽大的本事，還取得了這麽大的功績，青天白日勳章肯定夠格，最少寶鼎勳章要發一枚吧，再不濟五百一千大洋獎金總要有吧，怎麽可能什麽嘉獎都沒有，池步洲的同僚、上級竟然就這樣把他這麽大的功勞給抹殺了？
其實，現在破譯山本五十六視察前線的密碼電報，已經有了基本被史學界認可的定論，就是位于珍珠港的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的無線電監聽站，就是在中途島戰役時破譯了日軍密碼的這個團隊，只是中途島海戰時的領導人約瑟夫·羅徹福特中校已經被調離，此時是由賈斯珀·霍爾姆斯中校領導，在經過了十八個小時的艱苦努力後成功告破。隨後第一事件就報告了直屬領導太平洋艦隊的情報參謀埃德溫·萊頓，萊頓又立即報告了太平洋艦隊司令尼米茲。現在唯一存在爭議的就是尼米茲有沒有報告華盛頓，最終是羅斯福總統還是由尼米茲拍板，確定組織代號“複仇”的截殺行動。
如此明確的記載，相關當事人都有回憶文章可以相互印證，都敢于貪天之功，實在有些恬不知恥了。
有人說這件事池步洲的說法還有軍統的姜毅英可以佐證。姜毅英是軍統唯一的女少將，負責軍統的電訊譯電的機要組組長。首先，姜毅英負責的是譯電，也就是把自己的密碼翻譯成明碼，或者將明碼翻譯成密碼——這和破譯敵方的密碼，完全是兩回事，顯然這麽編排的人，對譯電和破譯的區別還搞不大清楚。其次，軍統和中統是水火不相容的競爭對手，雙方矛盾很深，只有相互拆台，怎麽可能會相互捧場？軍統的家法裏就明確規定不得擅自和中統人員接觸。所以，對于軍統中統有所了解的人，聽到姜毅英會和池步洲相互佐證，肯定要托住下巴，就怕笑得會掉下來。
圖6：負責軍統的電訊譯電的機要組組長姜毅英
還有人說1983年池步洲拿到了法院的平反裁定書——根據1978年最高法院的相關規定，對于曆史上的冤假錯案予以平反，只有平反釋放書和改判判決書，而沒有什麽平反裁定書，顯然這種說法的人法律知識是比較欠缺的。那麽老周來替他糾錯一下，姑且就是正式的法律文件改判判決書上有著池步洲“輝煌履曆”的敘述。請恕老周孤陋寡聞見識淺薄，從來沒有福緣見到過這樣的判決書。退一步說，就算判決書上有著“輝煌履曆”的敘述，但什麽時候法院成了曆史研究單位，法院只有刑事和民事的審判權，似乎沒有對曆史事件評判的資格和權利吧。何況，一紙判決又怎能確定或否定曆史事件？
池步洲破譯日軍密碼，之所以能夠流傳甚廣，一方面是當事人的自吹自擂，給自己臉上貼金。不過，池步洲確實在密碼破譯單位工作，也算是爲抗戰做出了貢獻，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點是必須要肯定，但過于吹噓貪天之功就不應該了。另一方面，則是一些別有用心之人，就喜歡用這樣的奇聞來博取眼球，爲自己撈取一些名利上的好處。當然，也少不了還有一些對相關曆史不太了解，更缺乏辨析的能力，看到這樣的驚爆說法，爲了顯擺自己的廣博知識，就推波助瀾廣爲傳播轉發。
如今的網絡，知識量是海量的，其中自然泥沙齊下良莠不齊，以後遇到這樣的忽悠文，又如何辨析？首先自然是自己要有紮實的曆史知識功底，足以火眼金睛識別真僞虛實。要是自知沒有這樣的功底，那就要看看這種說法是否出自權威的大咖（而不是現在滿大街的所謂專家），或者是嚴肅的學術論文、靠譜的出版社出版的書籍，而不要輕易相信那些野雞書刊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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