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熏籠精】
1989年版的迷你電視劇集《環遊地球八十天》,多年來在中國口碑甚好,但其中涉及中國的情節十分離奇,讓我非常震驚,而且更讓我奇怪的是,周圍的人全都沒覺得那段情節有什麽可在意的。
我和朋友們提起,朋友們的反應是,不就是段劇情嗎?反正西方表現中國永遠是荒謬的。
那段劇情的荒謬一直讓我困惑,說不清問題在哪裏。自從系統性地關注中東新聞並震撼于這其中文明之間的誤讀和中國被西方精英壟斷的媒體面向全世界系統性的誤導之後,我益發感到,那段情節不簡單。
1989版《環遊世界八十天》,不僅在中國,在世界範圍內也受到好評:作爲電視劇,它投資巨大,因此有很多大場面,海上風暴,騎象跋涉,等等;講的是男性曆險故事,很吸引全世界的男性觀衆,滿足他們的幻想;更何況裏面出現了印度,緬甸,中國,日本,更是吸引那些非東亞地區的觀衆。尤其是其中憑空硬加進去的慈禧太後和同治皇帝的段落,從收視率角度,實在是妙招兒,各國觀衆都會覺得新鮮,覺得滿足對中國和中國宮廷的好奇,只有東亞觀衆除外。我相信,那段戲是有助于提高該劇的收視率的。
迷你劇《環遊世界八十天》官方海報
但是,我對這部電視劇無比反感,每一個情節都反感。與原著對比,是“點金成鐵”的標准案例。
凡爾納的《環遊世界八十天》原著在今天看來也不過時,因爲作者非常嚴謹,以文學的形式准確地記錄了那個時代歐洲文明的狀態——無論從精神,道德,到生活方式,到技術水平,以及,歐洲帝國主義在世界上擴張的具體範圍——所以今天來看如同最優秀的文獻。更何況,作品中歐洲工業文明和資本主義甚至帝國主義呈上升態勢時的那種氣質,很難不讓人受到震撼感染。
今天,包括中國在內世界年青一代,有一個非常危險的傾向,那就是開始遺忘十八、十九、二十那三個世紀,也許還包括更早的世紀,歐洲文明所取得的成就,遺忘這些成就的意義。更有甚者,有意或無意開始蓄意地抹殺歐洲文明在那幾個世紀裏的偉大成就,重複人類史上無數次的做法,對曾經的文明毀屍滅迹。
而在這一場抹殺當中,中國又被當成了趁手的工具。
如我再以往的文章中提到的,西方爲了在21世紀渲染中國威脅論,從而給中國編造了一套曆史,強調中國面對歐洲一直更爲強勢,從來沒比歐洲弱過,沒想到,這種顛倒黑白、指鹿爲馬的行爲産生了一個副作用——謊言說多了,現在的世界人民開始利用那套僞造的中國史,來抹殺歐洲昨天的偉大。方法也很簡單,就是稀裏糊塗地把工業革命的成就抹殺了或者幹脆不提了。
這其中的邏輯是:既然中國從來都比歐洲強大,而中國並沒有發生同步的工業革命,那麽工業革命又有多大意義呢?
更爲令人費解的是,1989版《環遊世界八十天》所表現出的,诋毀歐洲文明的大業上,是歐美人自己先動的手。而且早早發生在三十年前。
原著作者、大作家凡爾納像柯南道爾、大仲馬等作家一樣,擁有那個時代局限性之內的正義感與良知。所以,他的作品如今分析起來也是讓人大有興頭的。
小說中法國人男二號是一個“誰都願意有這麽個好朋友”的人——快樂,善良,活變,但非常喜劇化,與英國人男主形成彼此忠誠的主仆關系。作者是一位法國作家,顯示當時的法國人多麽心胸闊達,並且擅長自嘲。
男主福格和印度貴婦阿烏達夫人的關系更是體現了作者的世界觀,他相信,英國人,即西方人,是印度人的救命恩人,西方化的印度人才是文明人,沒有西方化的印度人是野蠻人。須注意,小說中,阿烏達是“帕西”人,即祖籍波斯之人,按歐洲的理論,波斯人是雅利安人,“屬于當地種族的第一等階級”,她的一位富商遠親經英國政府封爲爵士,同時,她還嫁給一位印度老土王三個月,實際上有印度王妃的身份。她想去香港投奔的,是另一位遠親,他是香港最富有的商人之一,但卻去歐洲定居了。
凡爾納的高明之處在于,在書中相當嚴格地根據當時西方帝國主義的勢力範圍設計男主的旅程,書中有句話非常精彩,“好像有條英國城市帶圍繞著整個地球”。所以,作者讓筆下男主一定是一位英國人,體現了他的現實主義精神。
由于作者嚴謹的現實主義精神,男主的環球之旅是貼著中國的邊兒過去的,只到了香港,然後在上海的黃埔口岸根本沒上岸,直接趕上要乘的船去了橫濱。如此的設計,實際上反映了作者的心理感受:當時的中國大體上還在西方文明的勢力範圍之外,與印度和日本的情況都不一樣。
我們知道,那不是事實,雖然當時中國的情況與印度不同,與日本也不同,但通商港口也好,海關也好,使館也好,治外法權也好等等,西方帝國主義勢力已經進入中國內部。——早在1872年,在凡爾納那個時代的西方知識分子當中,對于中國與西方的關系,在判斷上就産生了誤差。這是非常值得仔細梳理的,說明西方人對中西關系的認知偏差是曆史性的。
但不管怎樣,該偏差還不是很明顯,至少作者比較謹慎,在中國問題上采取的對策,是最低限度的涉及。
而到了1989年版的《環遊世界八十天》這段情節卻被徹底顛覆了。這部劇裏聚集了多位老牌明星,是名副其實的全明星陣容,甚至小角色都請來老戲骨客串,而且投資巨大,顯然是花了心血的作品,無論投資方還是創作人員都希望獲得成功。
從整部劇的劇情可以看出,整個創作集體很清楚,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不能再簡單宣揚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白人中心主義。于是,他們對一部成功的名著在情節上進行了徹底的改造,試圖用當代的新觀念令其脫胎換骨。他們要改寫,讓觀衆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可辦法竟是任意編造曆史!
結果就鬧出了1989年版《環遊世界八十天》(以下簡稱“八十天”)那個怪物,表面上各種先進思想,反戰,反對暴力,宣傳種族平等,質疑英國的殖民活動……然而,劇中的全部觀念,其實仍然是各種對非西方世界的刻板印象,所謂“東方主義”。因此,在觀念上比凡爾納毫無進步,甚至有倒退,但卻讓原著精華盡失。
該劇在觀念上的反動,也許比凡爾納還嚴重,比如劇中居然戲說巴黎公社!把巴黎公社表現成一場鬧劇,是法國人愛折騰、不安分的國民性的表現。西方世界內部英語世界刻意貶低法國,對法國人也采取刻板化印象——法蘭西人民當年的偉大社會實踐,變成了這個民族就是喜歡鬧亂子;法國人多情,愛調情,喜歡拿戀愛當美酒,變成了粗野的淫蕩。
劇組強行增加的中國戲,也說明,盡管作品宣揚什麽反戰、反暴力,宣揚種族平等,好像跟著時代,反應了當代最進步的觀念,但其實的內膽是何等的封建落後。真的是,封建落後,還是徹底違背曆史的落後。
首先,劇中表現的中國平民,仍然是刻板化印象,毫無生氣,毫無個性。創作劇組沿襲了西方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的“二分法”,即,歧視中國普通人,同時擡高統治階級。
凡爾納不管有多少偏見,他至少努力了解當時的世界形勢。而1989版的劇組看去似乎對十九世紀曆史沒有基本知識,所有的情節都是胡編。關于中國,他們胡編道:
男主一行到達中國靠近上海的地方後,一位傳教士告訴他們:
“現在有些路已經被封鎖了……中國的皇太後現在正在前往上海的路上,因此所有的人都不許旅行,而且皇太後很不喜歡英國人。”
下面咱們就用截圖的方式,一起欣賞編劇僞造曆史有多大膽,以及多麽昏頭。
男主和阿烏達、偵探一起坐人力車,前往上海。
1989年版的糟改讓人憤怒的還有一點,那就是,原著恰恰是表現,工業革命時代提供了新的技術手段,才讓快速環球旅行有可能。那是小說的主題,也是小說始終有價值的原因。但,劇組把原著根本的主題給毀掉了,可能也是一般平庸文化人的毛病,理解不了科學,就知道情懷和詩意。凡爾納清楚,靠人力車,不可能完成八十天環遊地球的奇迹,這就是讓他能成爲大作家,時代作家的地方。但1989年的劇組根本沒那個腦子。
忽然遇到中國百姓跪倒一片,叩頭在地。給他們三人拉車的三位中國車夫立刻棄車跪倒,不肯繼續前行了。
于是,英國紳士,倫敦改革俱樂部的會員,百萬富翁,就親自拉人力車,拉著印度貴婦和傷了腳的英國偵探,前往上海。
立刻被清朝士兵捉拿起來,上了枷板,一路遭到中國小孩追著嘲笑。
怕觀衆沒知識,特意用字幕通知,這是中國的紫禁城。
出現了皇太後和皇帝,按曆史,那只能是慈禧太後和同治皇帝。
西太後氣得運了運氣,才說:“氣死人了!他們違反了海關規定。帶他們上來。”
兩個英國人帶著枷板,和印度貴婦一起被帶入金銮殿,上海的那個。
印度格格一到禦前就跪下了,真是滑跪。男主福格先生,原本應該閱盡世面、曆盡驚險(原小說暗示他是靠參與殖民活動發了財),看到阿烏達跪下,很意外,仿佛人生第一次見到,很懵懂,很無措,和偵探一樣,對目前的處境非常茫然。
她還立刻行叩頭禮,並且是連連叩頭。——好像印度沒有這個禮節吧?印度有把頭深深伏低的類似禮節,但和中國的叩頭不同。
然後,然後,震撼的時刻到了,
兩位英國白人紳士——雖然嚴格說來,在當時,某些偵探不算紳士——看到印度格格叩頭不已,他們兩人互相對了一眼。
然後他們兩個人同時跪下了。跪下了,跪……
你以爲是單腿跪嗎?No,no,是雙腿跪。對不起我本來想要去掉油滑腔調,保持理論姿態,但,到這兒,我還是守不住了。
我們都太熟悉“馬戛爾尼事件”了,所以,作爲中國人,我們預期中的金銮殿內的情節應該是某種對馬戛爾尼所講述的那個版本的複現——男主傲然說,我們英國人是不對任何人下跪的,就是在我們偉大的女王前也不下跪,我們只面對上帝,但那也不是下跪的姿態,雲雲。于是發生爭執,表現東方的愚昧和專制,中國的觀念落後,缺乏人權,自命天朝,盲目自大,等等等等。最後以男主的勝利告終,慈禧在先進的歐洲人面前矬盡脾氣。
結果男主不需要要求,自己跪了,主動跪了。
似乎,無論導演還是演員都覺得,英國紳士見了中國皇帝和皇太後就應該下跪。他們顯然都不知道馬爾嘎尼的故事,也不知道中國知識界一直在用那一幕來自我拷問。
接下來,出現了特別反應歐洲人思維模式的一幕,也或者,在這方面,美國人的思維模式是一樣的:
同治皇帝完全是一副西方紳士的傲慢和高貴派頭,走下寶座所在的高台,完全無視兩個英國人,伸手扶起印度格格。你別說,這一位同治又精神又漂亮又威權,絕對是中國皇帝與達西先生的合體,如果你不是中國觀衆,你會很迷這位中國皇帝呀。如果你是女觀衆,你會做夢,我要能做他的皇後就好了——達西版的中國皇帝,你要不要?你當然要。
然而,接下來,如果你能理解的話,那是觸目驚心的一段情節:
同治輕慢地伸手托了托印度格格的下巴,然後松手,仔細打量。接著,流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
這段戲的每個細節,都流露了劇組的無意識。像那個托下巴的動作,前一分鍾,同治還是個達西,此刻忽然變得傲慢和輕浮,對女性很不敬。但,實際上,反映的是劇組內心對中國和印度的感受,即,對前者很敬畏,對後者很輕視。
印度格格也堅定地、自信地回視。兩人的交視之間,傳達了無數信息。
接下來是特別反映歐洲人的種族主義和封建觀念的對話,中國人很難理解:
同治:“你和特次家族有親戚關系嗎?”
印度格格堅定地回答“是”,同治便逼問:“什麽關系?”印度格格回答:
“我爺爺的姑父是特次家族的。”
此時她的神情依然堅定和坦然。
同治聽說,馬上回到寶台上,他的身姿和動作都是英氣勃勃,像個牛津大學劃艇隊的隊員,一看就是個心思清朗、意志果決、體態矯健、動作迅速有力的青年君主。
同治望向西太後,彼此無言地交流意見,西太後颔首示意,那一刻,她的表情很寬容和溫和。于是同治果決地宣旨:
“根據我的母後、皇太後的懿旨,現在你被釋放了。”
接下來的鏡頭是對向誰呢?不是印度格格,是斯蒂爾和波洛,他倆立刻松了一口氣,以爲自己沒事了。
格格也表態:
“謝謝您的寬大,陛下。我的同伴也感謝你。”
然而天朝是那麽好說話的嗎?當然,不!
同治一句話就把三個人的幻想碎成齑粉:
“不,他們沒有你的血統。”
印度格格懇切地呼了一聲:“陛下!”想申辯什麽,但,剛毅果決、威權赫赫、世界第二強勢(他母後是宇宙第一強勢)的同治打斷:
“我非常遺憾,他們必須被砍頭。”
兩個英國人聞旨不知所措。
沒想到印度格格氣勢如虹:“那我也一樣必須死。”
男主聞言,非常意外。
這時他表現出了男子氣概,趕緊說:“對不起,請等等,呃呃,事情應該,應該由我來負責,如果應該有人死的話,請殺了我。”
但格格更有氣概:“這位先生是我的監護人,失去他我也不想活。”
西太後向同治點點頭,同治轉頭宣布:“你的監護人可以釋放。”堅決地一指偵探:“他必須死。”
偵探嚇壞了。
男主趕緊堅持,一切都是他引起的,如果必須有人死,那只應該是他。
同治略一停頓,向格格確認:“他真的是你的監護人?”格格說是。
同治:“真令人頭疼。”
然後是片刻焦灼的的等待,三個人十分緊張。
同治再次轉向慈禧,兩個人無言地交流了一下,然後同治又轉向跪著的三個人。
偵探緊張極了。
牛津大學劃艇賽手版和達西版同治氣宇軒昂地宣布:“饒了你們。平身。”
偵探還不敢相信,用手指指自己:“我也能站起來?我也可以不死了?”確信後發出呃呃聲,十分失態。
倒是印度格格十分剛毅和強硬的表情:“謝謝陛下。”微妙的是,說話前,她表情剛毅地,與同治有個會心交流的眼神兒。
三個人站起來,偵探顫巍巍地站不穩。
同治果決地一揮手,示意衛兵們將他們三人釋放,然後轉頭就走。
接下來的鏡頭,一座標志“東門”的城門打開,男主,印度格格,偵探,坐著人力車,離開了“上海”。兩個英國人僥幸借助一位印度高級種姓女性所用的中國貴族的血緣,逃過了一死,男主總算可以繼續一八七零年代的八十天環繞地球的冒險。
劇情非常細膩:男主和印度格格坐在同一輛人力車上,格格意態舒暢,輕松地扇著一把中國扇子,直視前方,像是世界的主人一樣自在。好像她是個中國公主,帶著心愛的男人和異國同伴離開皇廷,離開中國,奔赴遠方。男主的姿態更微妙,把面孔朝向她,又沒有完全朝向她,但抱起雙臂,恢複了英挺的姿態,也恢複了自信。
他曾經救了她,從野蠻當中,而她又救了他,在中華帝國的宮廷上。他們彼此扯平了。也許不止是扯平了,在他心目中,她受到中華帝國的認可,在身份上高于他了。
淘換回一個在中華帝國宮廷上受到認可、擁有地位和榮耀的,雅利安血統的,印度王妃,那位英國紳士的環球冒險可真值。1989年版的劇組,把他們心中最完美的夢想,發散給全世界。
然而,很容易忽略,但必須重視的是,鏡頭交代得清楚:上海的那座東門,本是關死的,打開之後,僅僅讓男主和兩位同伴乘坐的兩輛人力車出城,然後立刻關死。
1989年,對我個人是個特別的年份,對世界來說怕是也如此。曆史開玩笑的是,從那一年以後,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中國文化界的大部分人爭先恐後接受了西方關于中國、關于中國近代史、關于鴉片戰爭的曆史敘事,按照西方人給定的結論與曆史過程,講述中國近代史。包括鴉片戰爭西方無罪論,責任在清政府不守規則,清政府打鴉片戰爭不是爲了禁止毒品,只是爲了維護天朝威嚴,等等。
沒想到,在中國文化界給西方跪下之前,搶先一步,西方文化界先給中國跪下了。
然而還不止,如果我們通過全劇綜合分析,會發現實際上該劇竟然顛倒了大英帝國與清朝的國情和國勢,把英帝國表現得腐朽、低效,而清朝十分強勢。
那是值得仔細分析的。
“八十天”的劇組對曆史完全無知,但癡狂地迷戀想象中的中華帝國,在他們的這部作品裏,竟把一八七零年代的英帝國與清朝的狀態幹脆利落地調了個個兒。
那種顛倒裏,最清楚的一層,是劇組莫名其妙地對古老東方帝國的“向往”。用鏡頭告訴觀衆,中華帝國的宮廷那才是宮廷——輝煌,氣派,威嚴,排場大,格局大。
劇中的清朝宮廷
劇中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皇的宮廷
如果你認爲,劇組是在譴責東方專制、華而不實,死抱著虛幻的天威,而英國王室更平等,更樸素,更有效,更現代,那你就誤會了。因爲相關戲裏,對英國宮廷是輕嘲的風格。
劇中竟然是慈禧與同治強悍無比,而整個英國精英群體,從女皇,到官員,全都帶種暮氣,最可怕的是官員們還大多猥瑣。甚至在兩位女性最高統治者的形象上,都是美化西太後,調侃維多利亞女皇。
劇中的慈禧太後
劇中的維多利亞女皇
該劇對維多利亞女皇及其宮廷,對大英帝國的統治精英,施加露骨的輕嘲,演員們齊心協力,把各自的角色給予精致的漫畫化。也許是這些優秀的英國演員自黑起來太熟練了,但效果是讓大英帝國的精英集團顯得有種朽氣,甚至有點颟顸。可是,朽氣,颟顸,這是晚清統治集團的狀態啊!盡管明明當時正是日不落帝國走上巅峰,但劇中反讓驚鴻一現的同治和慈禧威風凜凜,也就是說,精准地把中英兩方做了個角色互換。
按劇中的表現,當時的英帝國就是清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那類作品裏晚清的狀態!
對大英帝國怎麽批判都可以,但必須尊重曆史。當時的英國,不管有多少問題,那是蒸蒸日上、雄心勃勃、銳意進取的狀態啊,是全球最強勢的國家!當時英國上層的強悍,傲慢,自信,富有榮譽感,富有責任感,敢冒險,很多人文武雙全,等等,也是有名的,那時英國上層人物的強勢形象引發全世界的畏懼和仰視。怎麽可以表現成統治階級腐朽沒落,官員猥瑣無能。
清朝更不是劇中的強勢狀態啊。
劇中居然又有這樣的情節:
男主到了香港之後,進入一家中國人開的旅館,旅館前台的中國男子居然歧視他們!看到他們拿出大鈔,才轉變態度!在1870年代的香港,中國人歧視白人,歧視英國人!還能更離譜麽。
結合前面的慈禧同治“金銮殿上提審洋人”的情節,看了這一段劇情的西方觀衆,會對近代中英關系留下完全錯誤的印象,也無從知道晚清面對西方列強的狼狽。
這個劇的所有主創人員,從投資方到演員,胡編劇情的時候這麽輕松,這麽沒精神包袱,看起來是真的不了解那一段曆史,只是憑著不知道怎麽養成的觀念就直接上手寫情節。
就算瞎編惡搞,也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情節。比如編個情節,同治皇帝偷偷出來玩,與男主意外結識,搞些很好笑的情節,然後同治向男主傾訴內心,男主給他灌輸點要搞工業化啊之類的道理。但是,不,劇組要過崇拜中國皇帝的瘾,所以對清朝只敢瞎編,卻一秒鍾沒想到惡搞,不敢惡搞。但對英國精英集團,卻極盡惡搞之能事。
他們似乎真的迷信當時清朝就那麽強硬,那麽不可冒犯。他們也不知道從馬爾嘎尼開始,自乾隆到同治,英國使節面對清廷的百年抗爭,最難理解的是,他們似乎覺得,英國平民見到中國皇帝,就應該下跪,這才符合世界秩序,于是用布魯斯南和彼得蒂烏斯的隨便一跪,把英國人從前的努力一筆勾銷。
所以,劇組僅僅表達對幻想中的中華帝國的敬畏嗎?非也,劇中又有如此的刻板化表現。那種表現,在我們看是“惡意黑化”,在西方人卻是他們心中中國的“真實情況”。
中國觀衆更難以理解的劇情是,慈禧和同治因爲印度格格的血統,饒她與兩位英國人一死。爲此,該劇特意請一位有華裔混血的新加坡女演員出演印度格格。且不分析帕西(波斯)族的印度貴族怎麽能有中國皇室認同的血統,單說這裏面反映的歐美特有的血統觀、種族觀和封建觀。
同治仔細打量了阿烏達,馬上微微顯出驚訝的神色,根據她的相貌,辨認出她的種族可能有中國皇室認可的血統。
不知“八十天”的英文原台詞如何,中文配音的台詞,在我們中國觀衆來看,很滑稽,“我爺爺有個姑父”擁有中華帝國認可的血統,那意思顯然是指中華帝國的貴族血統。
僅僅是部分的貴族血統,就立刻獲得認同,這顯然是歐洲的封建觀念,中國完全是另外一套邏輯。微妙的是,三個人死裏逃生,離開上海時,阿烏達和男主福格的姿態表情都變了,有種睥睨世界的自豪和驕傲,有種仿佛變成了中國人的自信,有種是世界主人、人上人的得意。
——他們經中國皇帝認證過了!
裏面的邏輯關系是:印度格格雖然有中華帝國認可的貴族血統,但是以前沒有機會獲得中華帝國認可,這一次,是正式認可了
福格已和阿烏達暗生情愫,那麽,他肯定就是中華帝國的貴族的女婿了,于是,他也有中華帝國貴族的身份了。
這是我們中國人特別不能理解的封建觀,即,通過血統和聯姻,獲得某個貴族家族的身份,進而獲得某個王國或帝國的貴族身份。
但是我們看,“八十天”裏,西方劇組堅定地認爲,拐彎的婚姻關系和血統關系很重要,有本質性的價值。
實際上,英國國王亨利七世上位,就是利用了很複雜的血緣和婚姻關系,他的母親是英國王室的後代,但家族沒有繼承權;他的父親是一位男貴族和國王亨利五世的守寡王後的私生子,是亨利四世的異父同母的弟弟。他憑著這一套血統,當上了英國國王,又同愛德華四世之女伊麗莎白結婚,鞏固其合法性。
我一直有一種大膽的想法,從我以前文章中喜歡提及的好萊塢大片《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到這次提到的《環遊世界八十天》,這些經典的文藝作品表現出一種對于所謂中國皇室身份、貴族身份的羨慕和崇拜,從中又表現出一種耐人尋味的“渴望”。
美國人約瑟夫·古爾登于一九八一年著成的《朝鮮戰爭——未曾透露的真相》寫道:
“杜魯門表示同意,然後便琢磨從根本上解決台灣問題的辦法。他希望考慮‘台灣重新劃歸日本’的設想,正如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狀態,並且將其置于麥克阿瑟的控制之下。杜魯門接著透露了一樁出乎意料的政治事件。他說,大約一個月前,他收到蔣介石的一封密信,蔣在信中提出要‘置身事外,如果這樣做有所助益的話’——也就是說蔣要辭職,讓另一位較少引起爭論的人物接替對國民黨人的統治。……他認爲,蔣介石會接受麥克阿瑟做他的接班人。
這樣的接班將大大有利于麥克阿瑟將軍。如果蔣介石把統治國民黨中國的大權交給麥克阿瑟,那麽麥克阿瑟將成爲兩個而不是一個亞洲主要地區事實上的總督。蔣介石的這一提議也爲麥克阿瑟後來企圖把國民黨人拖進戰爭時增加了討價還價的籌碼。如果英國、印度以及其他地區自由派的‘第三世界主義’人士因爲蔣介石極端保守的形象而反對國民黨人參戰的話,那麽麥克阿瑟不就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嗎?”(80頁,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
所以,西方文化精英究竟怎樣看待中國?也許由于西方人某種深藏的文化集體意識,他們想象中的“中華帝國”是否也是能通過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而被“竊取正統”的呢?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猜想。
至少,我們也許根據“八十天”得出一個結論:
一百多年來,西方世界醜化、歧視中國,誣蔑中國人是“東亞病夫”等等,這是主流。
不過,實際上,與之同時,西方世界還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心理,對古老龐大的中華帝國,對中國皇帝乃至各種當權者的專制權威,敬畏、羨慕,甚至迷戀。伴隨著這種心理,文藝當中,就對中國的形象時而出現神奇的塑造。
可以想象,在全球化時代,這部輕松幽默的老劇集會借助各種渠道跨越空間和時間,任何人都有可能看到它,那麽,除了東亞人知情之外,其他國家的人又有幾個能察覺這段劇情違背曆史呢?一個阿富汗人如果有機會看到,會對中國形成什麽印象?很可能,像中東的媒體精英們,以及其他地區的文化人們,對中國的印象,是受了該劇的影響,只是自己都沒意識到。
這部迷你劇在誇張“中華帝國”方面大概要算最極端的例子,還有其他一些文藝作品,沒有這麽濃墨重彩,但于有意無意之間傳達了近似的消息。不過要明白的是,這類描繪經常並非善意,而是從另一個方向黑化中國,強調威權、冷酷,甚至像黑洞一樣的吞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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