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前的英國,多佛港。在一輛荷蘭牌照的卡車裏,發現了58具非法移民的屍體。這些人在轉運的過程中被安排躲在密封式集裝箱中,爲防海關檢查被關閉了通風口,最終窒息而死。
偷渡客全部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每個人在上車之前只被分發了一瓶水和一個西紅柿罐頭,被困在卡車中的時候大聲呼叫,拼命砸門。
發生在2004年的另一次事件——英國莫克姆灣拾貝慘案,過快的漲潮困住了30多名拾貝勞工,最終導致其中二十多人死亡。
這兩起惡性事件有兩個共同點:都發生在英國,失去生命的都是福建人。
當勞工與偷渡客慘死異國他鄉時,他們遠在南洋的老鄉和遠親,卻猶如天平的兩端,彼此聯系著紐帶,卻又身處完全不同的世界。
馬來西亞首富郭鶴年,主要經營糖業、糧油和酒店等生意,旗下有金龍油食用油和香格裏拉酒店這樣的重量級品牌,身價以千億計算,祖籍福建;
菲律賓前首富、SM集團董事長施至成,1970年代開始在菲律賓經營百貨生意,坐擁三十多間大型商場,根據2013年福布斯菲律賓富豪榜的統計,施至成及其家族的財富總額是120億美元。他是地道的福建人,1924年才隨父母一起移居馬尼拉;
在海底撈張勇之前,盤踞新加坡首富多年的黃廷方,擁有新加坡最大的私人房地産企業“遠東機構”,先後在新加坡和香港等地興建了700多座酒店、購物中心和公寓,總資産額高達400億美元以上,其祖籍同樣是福建。
01成就
相比舍命前往美國、英國的福建人,早年選擇下南洋前往馬來西亞、菲律賓和印尼的福建人獲得了更大的成功。
這個進程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時期,廣州、福建一帶的人們爲了躲避戰亂前往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地。到宋朝時,受益于政府的支持,商人在東南亞與大陸之間往來更加頻繁,利益驅使更多人南下馬來西亞和印尼。
明朝的海禁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移民活動,但清朝之後,特別是清末戰亂時期,再次出現了規模巨大的下南洋事件。
來自福建的舉人黃乃裳,在參與戊戌維新失敗後,帶領千余人來到英屬砂拉越(現在的馬來西亞東半部分),大規模開辟農田,建設學校,最終這個地區成爲了如今馬來西亞砂撈越州第三省的重要行政中心詩巫,被稱爲“新福州”。
菲律賓首富施至成的創富經曆更加傳奇。1924年,施至成12歲的時候,從福建乘船前往馬尼拉,全家把所有的財産都投入到小雜貨鋪生意中,主要賣蔬菜、各種日用品。
到1948年,也就是施至成36歲的時候,才開始經營第一家鞋店。爲了能賣出與別人不一樣的鞋,他經常要乘坐飛機顛簸40個小時去紐約進貨,最終將鞋店越做越大,又將鞋店擴張爲商場和連鎖大賣場,施至成的財富也隨之成倍增長;
有“印尼糖王”之稱的黃仲涵,祖籍福建同安,鼎盛時期控制了印度尼西亞一半的糖市場,是華商中的標志性人物。
其父黃志信早年參加閩南“小刀會起義”,失敗後逃往印尼三寶壟,經營建源公司,十年之後成爲當地巨富。黃仲涵長期協助父親經商,積累了豐富經驗,先後涉足制糖、木薯粉、酒精、銀行、航運等行業。到民國13年,黃仲涵的事業達到鼎盛時期,被評爲當時全球排名第14位的富豪。
華人——特別是福建人在南洋地區的經商活動大獲成功,以至于形成了相比其他族群碾壓式的優勢。如今在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等國,富豪榜的前十位中,有70%左右都是福建籍。
福建移民和他們的後代,基本上控制了南洋地區最重要的産業,巨富無數,並形成了早期的國際化企業,市場遍及東南亞、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地區乃至歐美。
02窘境
同根同源。前往東南亞和歐美國家的福建移民都有著相同的血脈,但非常明顯的是“下南洋”的福建移民,在經商的表現上要遠遠強過前往歐美的同胞。
2017年的一天,美國巡警在美墨邊境逮捕了23名中國偷渡客。他們通過一個地道,從墨西哥邊境城市蒂華納前往美國西南部城市聖地亞哥。
這些偷渡客從地道的墨西哥一方開始連夜暴走,原本計劃在清晨破曉時趁人不備登陸。有的尚未成年,有的年過半百——也同樣來自福建。
沒人知道如果他們順利入境美國,最終會過上怎樣的生活,但遍布加州的中餐館、自助餐店一定會多出一些忙碌的身影,飯館的老板正是他們的老鄉。
根據美國聯邦人口普查局的數據統計,2019年在美國的亞籍人口已經達到2140萬人,其中包括台灣在內的華籍人數最多,超過了500萬。在這500萬人裏,有超過110萬都來自福建長樂、連江、福清等地。
在紐約,福建人的數量已經超過了廣東人,成爲最大的華人移民群體,僅在紐約,就有超過20萬福建長樂人居住在法拉盛等7、8個唐人街裏,開餐館,洗衣店,送外賣,從事最底層的勞務工作。
在美國和英國,福建人最大的産業就是餐飲和各類食品工業,這和在東南亞叱咤風雲、掌握各種核心産業資源的巨富有很大的不同。
表面上看,形成這種局面因爲他們在英美營生的時間還比較短。以長樂爲代表的偷渡/移民集中地區,都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大規模出現,以一窮二白的方式登陸美國、英國,仍處在資本的積累階段。
很多偷渡客不僅沒能攜帶資本登錄美國,反而是在偷渡的過程中欠了數量不等的外債。例如早期偷渡者曾經被稱爲“萬八客”,因爲每個人完成偷渡所需要的費用就是18000美元。
爲了湊齊這18000美元(後期漲得更多)的大數目,不少家庭已經幾乎傾家蕩産,到處借錢才能湊齊者不在少數。
有偷渡機構甚至專門從事金融業務,負責以最高30%的利率向偷渡者發放“貸款”,上岸之後,偷渡者需要打工償還這些本金和高昂的利息。
沉重的債務負擔之下,偷渡者難以在較短的時間內實現資本積累。不僅成爲巨富變成了奢望,即便是勉強營生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03淵源
遠在歐美的福建移民,和中國的經濟往來已經相對薄弱。這也和南洋移民和大陸之間相對密切的關系有很大不同。
根據史料和文獻的記載,當黃仲涵的父親黃志信到達印度尼西亞三寶壟的時候,當地的經濟“大權”已經基本掌握在了華人手中。也就是說在東南亞地區,華人對經濟的掌控已經延續了很長時間。
東南亞屬于熱帶地區,種植各種作物都非常方便和高産,例如明朝時被稱之爲“舊港”的蘇門答臘島東部地區的土地就非常肥沃,“一季種谷,三季收稻”。
和非洲中部、南美洲亞馬遜雨林等地類似,過于優良的耕種環境並不利于當地的居民發展進步,由于衣食無憂,他們大多會保持非常傳統的經濟生活方式。
正因如此,當宋代、明代之前的大陸移民登陸時,更先進的生産方式,使其能夠很快在農業生産方面獲得巨大優勢。
除了強大的基礎農業種植能力之外,背靠中國大陸,東南亞地區盛産的糖、香料、各種動植物産品、礦産、染料好藥材等等,雖然在當地市場有限的,但在中國內陸地區都有很好的市場銷路。
早在宋代,東南亞就與內地建立了相當緊密的貿易關系。根據《宋會要輯稿·蕃夷》所記載的情況,宋代來華朝貢的國家有26個,累計次數300多次,其中絕大多數爲東南亞國家,這些國家地區均與宋朝長期經商。
並且由于宋朝本身在北方、西部地區受到遊牧民族政權的壓制,對南部海洋地區的對外交流和貿易更加重視,也需要貿易盈余來負擔對少數民族的“歲幣”。
廣州和泉州是最終要的兩個貿易港口,一個地理距離最近,一個和福建籍東南亞華商的關系最緊密,其中泉州在很長時間內都是中國最大的貿易港口,這也從側面說明了福建商人在中國對外貿易中巨大的影響力。
根據記載,紹興二十三的廣州,“大賈自占城、真臘、三佛齊、阇婆涉海而至,歲數十柁,犀、象、珠、香、流離等,無所不有”,語言互通,政策支持,物資商品互補,需求量又大。兩宋時期,東南亞地區華商面對的是黃金般的經商環境,累計下巨額財富也就不足爲怪了。
即便是後期明朝的海禁,也並沒有阻絕中國大陸與東南亞華商之間的貿易往來。特別是16世紀之後,美洲逐漸納入世界版圖,全球範圍內的貿易活動越發興盛,倒逼了當時明代的民間海上貿易重新繁榮起來。
04瓶頸
財富具有累積效應。常年穩定的政治局面,可以讓財富更加安全的保管和傳承。在這方面,東南亞華商有比大陸更好的條件。
宋代以來,大陸曆經戰亂,包括遼、金、元的南侵,明朝初年和末年的混戰和殺戮,清朝末年的混亂,都是社會財富的絞肉機。但遠在南洋的華商們受到的沖擊並不明顯。
明朝海禁期間,歐洲國家抓住空檔期,實現了對東南亞地區貿易的控制,賺取大量利潤的同時,也帶動華商參與到全球化的貿易體系之中。
從這一時期開始,以東印度公司爲代表的歐洲商業機構開始走上曆史舞台,東南亞華商不再依賴單一的中國內地市場,而是與歐美市場的聯系變得更加緊密。
但是在歐美國家,包括福建人在內的華商,並不能很好的融入到英國主流的商業格局中,即便新加坡、香港一直都是英國重要的海外殖民地區。
在過去百余年的曆史中,英國通過資本扶持的方式,在香港等地支持包玉剛、李嘉誠等華商做大做強,甚至直接將一些資産轉售給他們,但這些重量級的華商,在李嘉誠2015年開始大規模投資英國之前,幾乎沒有人能夠涉足英國和歐洲本土的商業。
榮業行集團的葉煥榮,于1940年出生于東莞,後遷移香港,1959年進入英國,是目前英國華商首富,第一個進入到英國富豪排行榜的華人。
他能夠成爲英國華商首富,卻並不是通過深入到英國某些産業中實現的,而是依靠向散布各地的中餐館、中國人提供飲食、商品,開辦華人超市。本質上看,是在英華人的物資提供者,與英國本土商業的關聯度非常有限。
除了葉煥榮之外,大量華商在英經營的都是和飲食相關的産業,最重要、數量最多的仍然是中餐館。目前英國福建商會會長李光喜則是在經營寵物相關的業務,已屬于比較特別的生意。
這一點和如今福建商人在美國的經營情況基本一致,大家沒有辦法滲透到更多的産業中,只能在餐飲、食品、中式百貨等方面勉力經營,而且中餐館、華人超市顧客中的很大比例,同樣是其他的華人。
05尾聲
如今中國人對于自己的經商能力頗爲自豪,福建商人更是中國商界皇冠上明珠一般的存在。大多數時候,他們確實能夠在大中華區和東南亞諸國翻雲覆雨。
但在歐美國家,不論是偷渡客們悲慘的境遇,還是已經在營生意的華商們,至今都仍然在從事著以餐飲爲代表的低端産業,曆經多年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資本的積累遲遲無法完成,對當地的經濟格局缺乏足夠的影響力。
這種局面與華商耕耘時間較短,缺乏積累密不可分,但缺乏積累並不是所有的原因。
由于互聯網的存在,越來越多的人認爲世界是開放的,是平等的。人們強調勤奮、金錢、利益在這個時代的重要性甚至是萬能性,卻忽視了一些最基本的規律。
地緣與文化對于商業的影響和限制根深蒂固,商業也從來不會超脫于社會獨立存在,勤奮、金錢、利益並不能打動所有人。最值得國人驕傲的福建商人,用自己數百年的親身經曆講述了這樣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