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癡迷于出海釣魚。與大部分中年男人不同,他從不坐立垂釣,更喜歡和幾百斤的海魚搏鬥。爲了走遍所有的遠海,征服所有凶猛的魚,他辭職遠走,第一個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如何靠海釣生存。從那以後,他離陸地越來越遠,理想的終點就在此刻,也似乎在遠方。
這個時代,有一群人在追尋更廣闊的世界。真故聯合西瓜視頻開設“當代水手”專欄,記錄下幾位活躍在海洋的探索者。他們用自己的經曆,诠釋了對世界的深情,如惠特曼的詩句所說的:“做一個世界的水手,奔赴所有的港口。”
尋找“狗牙金槍”
從2017年開始,新疆人陳濤每年都去坦桑尼亞出海釣魚。
他想釣到一種叫“狗牙金槍”的深海魚。他在網上看過圖片,這種魚體型像金槍魚,但上下颔長著尖銳的牙齒,酷似狗牙,遠比金槍魚更有攻擊力。“狗牙金槍”學名裸狐鲣,是海底的霸主。坦桑尼亞之行,就是爲了釣到100公斤以上的裸狐鲣。用海釣圈的行話說,這是陳濤的目標魚。
陳濤半年之前開始准備。人生地不熟,最關鍵的是找到當地的海釣者做船長。他在Facebook上聯系上裸狐鲣的海釣世界紀錄保持者Gymnosarda,是個法國人,現居坦桑尼亞。根據國際釣魚聯合會認證,在2015年,Gymnosarda在坦桑尼亞釣到一條107.5公斤的“狗牙金槍”。
11月份,坦桑尼亞高溫炎熱,但這是船長眼中最好的月份。裸狐鲣靠吃小魚爲生,每年這個時候,會跟著其他魚群洄遊到印度洋。
長20米左右的釣魚船在海上遊蕩四至五天,從不著陸,船員除了釣魚只能睡覺。衛生間很小,每人洗澡平均3分鍾。船長每天只吃熱狗,往面包裏加根腸就夠了;陳濤和隊員帶著從國內買的自熱火鍋、方便面,用船上唯一的廚具——電磁爐偶爾開開小竈。
天剛亮,陳濤和隊友先把目標鎖定在小金槍魚,3到6斤的金槍魚是目標魚最愛吃的,可做魚餌。在坦桑尼亞的前兩年,七條100公斤以上的“狗牙金槍”順著氣味自願上鈎。
但到了第三年,陳濤在釣餌魚環節就遇到了麻煩。上鈎的金槍魚都在20斤左右,對目標魚沒什麽吸引力。大家把上鈎的金槍魚切一半丟掉,另一半滲著血,被丟到海裏做魚餌,結果引來了大批鲨魚。活躍在印度洋的鲨魚大都重300斤到500斤,上鈎以後,掌杆的人至少要和鲨魚相處兩小時。
沒有目標的海釣是痛苦的。漲潮和落潮之間,整條船上的人不斷下杆,用13個小時等待“狗牙金槍”咬住餌魚的時刻。但上鈎的還是鲨魚。和鲨魚周旋幾個回合後,海面氣溫上升到45度左右,這片離陸地開船四小時的海域晴朗無風。船裏沒有空調和風扇,隊員只盼著太陽早點往西走,絕望感開始彌漫。
天快黑了,每到這時,海裏的魚就會像天蒙蒙亮時那樣,特別活躍。陳濤決定換裝備試一試。他拿起一根小杆子,魚線很細,最大承重30磅。
等待中,杆子猛然下沉,隊員們都覺得,這次十有八九又是鲨魚。船頭甲板不大,站不下多少人,大部分隊員放棄圍觀,回到艙裏聊天、准備睡覺。陳濤和船長站在船頭,用這支細杆和想象中的鲨魚周旋。
周旋的過程是現代海釣與《老人與海》最接近的部分。船上的人借助輪子的力量和海水的浮力,事半功倍,海裏的魚則硬生生地往反方向遊,這是在“遛魚”。重100公斤的魚,最短要遛上半小時,最長要耗上兩小時。有時候,魚的力量大到完全無法控制,一放一拉,很像搏鬥。
陳濤和不明大魚的搏鬥持續了兩小時,船長接力一小時。兩個人不敢沖動,30磅的線,萬一用力過猛,線斷了,就前功盡棄。
魚終于破水而出。銀色的魚睜著眼睛,張開嘴,露出幾排尖利的牙,兩側嘴縫各伸出一只獠牙,面相凶猛。這是一條123公斤重的“狗牙金槍”。
驚喜來得太快,全船沸騰,陳濤坐在船頭,兩只手抱住大魚,對著鏡頭除了大喊“耶”什麽也沒說出來。很快,所有隊員聚集在大魚周圍,開心大笑,白天的絕望一掃而光。
這是陳濤拍攝的海釣視頻裏最常見的畫面。2019年,陳濤在西瓜視頻上傳了一則在俄羅斯海釣的視頻,四十多萬人點擊。一夜之間,“野行濤哥”這個賬號火了。陳濤把手機裏的存貨都陸續拿了出來,關于出海釣魚的獵奇想象幾乎都在陳濤的作品裏真實地發生。
最有想象力的真實故事是鲨魚的突然打劫。在坦桑尼亞的第二年,第三只“狗牙金槍”上鈎後,陳濤搏鬥了一小時,感覺自己勢在必得。這時,海裏的魚突然不再生猛對抗,杆子那頭一下子沒有了力量。陳濤以爲是魚自己掙脫了鈎子,遊走了,但杆子又在微微下墜,有力量,但不增長。收線一看,是一只魚頭,重40公斤左右,得用兩只手捧住。
大家推測,在印度洋,只有鲨魚才能把“狗牙金槍”一口咬斷。鲨魚本遊速慢,但被勾住的魚比鲨魚遊得還慢。鲨魚搶走魚身以後,魚頭在滴血,但頭部神經還是活的,大嘴還在一張一合。
圖 | 被鲨魚打劫過後,僅剩魚頭
手機沒有信號的人
想要釣出《老人與海》式的激情,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多年前,陳濤第一次出海釣魚,在河北黃骅港體會到極致的狼狽。
那天夜裏兩點,他帶著三個朋友從北京出發,前方路上發生車禍,四人用了16個小時開到港口。大夥帶了一條充氣橡皮船,卻忘帶充氣泵,只好把一根管子接到汽車的排氣管子上,使勁踩油門,用二氧化碳充好氣,摸著黑開船出海。
第一次用這種方式和海親密接觸,四人無知且無畏,但一條魚都沒釣上。直到天快亮時,一條二十厘米長的小魚終于上鈎,大家把魚炖了,煮了一鍋魚湯泡飯面當早餐。第二天,釣況沒有改變,除了釣不到魚,充氣船也撞到了礁石上,裂開了口子。四人收起杆子,一人推船,三人跑到岸上堤壩拉繩、拖船,掙紮著走了將近三小時,已是又渴又累又餓,接近崩潰。
快到岸邊時,他們看見兩個人在釣魚,趕緊學他們下杆,沒想到,鲈魚不停地上鈎。每條鲈魚有半斤或一斤重,總共釣了30斤。回憶起對海釣的癡迷,陳濤說,就是這一刻,自己一下子對這東西“中毒”了。
這年是2005年,陳濤在某知名企業做高管。北京釣魚網上的一篇記錄海釣過程的帖子震動了他。陳濤從小生活在烏魯木齊,知道“海釣”這個詞,一直覺得海釣離自己很遠。北京也沒有海,可就是有人想要出海。此前,陳濤假期也閑不住,曾經做過背包客、玩摩托、開車去西藏。唯獨到遠海地區釣魚,讓他從此上瘾,從天津周邊到大連、舟山,幾乎玩遍中國所有海域。
兩年後,陳濤在國外海釣論壇第一次看到100多斤的大魚。這條魚是馬來西亞華人在海上釣的,叫不上名字,是熱帶魚,形象怪異,“滿嘴是牙,身上五顔六色”。
這次,他又動了出國的心。這年,陳濤和馬來西亞的華人聯系上,訂船、彙款、托朋友從香港、美國代購杆子,又做了半年時間的計劃。目標魚是金槍魚和當地的龍趸石斑,最好吃也最值錢。
從馬來西亞沙撈越岸邊開船10小時,海上五天,陳濤和同行幾人白天釣魚,晚上睡覺,積極下杆,沒有釣到任何一條目標魚。同船的馬拉西亞華人和新加坡華人則反著來,白天不怎麽釣魚,晚上不睡覺下杆,釣了上百斤的奇怪大魚。陳濤這才知道,原來晚上釣比白天釣好,出海釣魚不止有一種釣法,海洋世界太多未知。
圖 | 陳濤在馬來西亞海釣
在世界的廣大面前,陳濤感受到更純粹的個人存在。離陸地超過一千米以後,手機基本上無法接收信號,人與城市暫時告別。陳濤帶了一部衛星電話,一分鍾話費十塊錢,極少派上用場。手機屏幕上信號一格未滿,沒有人能打擾他享受征服海洋的遊戲。即使釣不上來魚,望著海面也感到舒服。
北京瘋子
打開手機,回到城市,陳濤變成了一個挨罵的人。
上百個憤怒的北京金隅球迷曾經堵在陳濤的辦公樓外。那時,陳濤已經跳槽做票務公司網站中心的負責人,CBA比賽一票難求。有一次,主辦方給陳濤一百多張票拿去賣,幾十萬人上網搶票,沒見著票影的球迷急了,直接找上門。陳濤是最大責任人之一,迎面安撫情緒失控的球迷,招待電視台的記者。怕有人打砸搶,陳濤提前叫了派出所的人過來穩定場子。
2012年前後,陳濤的工作量突然加倍了,白天開大大小小的會,晚上最早八點回家。那兩年正趕上音樂選秀大火,素人一夜之間火遍微博。陳濤和同事把營銷業務從貼吧轉向微博,下班路上一邊開車一邊刷微博,隨時監控輿情,老板也時不時來通電話指導、問責。
職場不可控的時候,陳濤越來越依賴遠洋海釣的感覺。那會兒,陳濤習慣提前申請年假,提前三四個月甚至半年就把機票買好,有事來找自己,也無法更改時間。趕上項目間隙,陳濤更習慣中午下班直接開車去大連,夜裏三四點鍾到達,釣鲈魚到早上五六點,上岸,坐船去遠海。下午六點多鍾回來吃飯,九點多再去釣鳗魚,直到夜裏兩點。一個周末,釣四到五場魚。大連的朋友給他起了個外號:北京瘋子。
陳濤記得很清楚,2013年10月28日那天,自己提出了辭職。這年他37歲,在公司管理核心業務部門,手下有三十多個員工。出于私心或樸實的祝願,有同事勸他不要走,也有人支持他,還有隔壁部門的高管暗暗地看笑話。陳濤發了封郵件給總裁,說自己累了,家裏也有事,想要辭職。總裁約他當面聊聊,他沒有去。
當時,陳濤已經北漂十年左右,名下資産全部變現後能湊齊幾百萬。他對妻子說,自己想在海釣領域重新創業,具體內容沒想好,但中國人不怎麽玩海釣,這份不理解絕對是未來的藍海。萬一混不下去,就再回互聯網領域找工作。樂觀主義者的他碰上悲觀的妻子,只能拼命地講做海釣事業的優點,少提其中的風險,才最終被理解。
已經離開的這家公司計劃至少在三年後上市,高管陳濤會取得期權,再等上四五年,期權就能變現。但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年齡。期權變現的時候,自己至少已經42歲。“那時候如果再想創業,怕是沒有那個精力和激情”,他想抓住唯一重啓人生的機會。
“船翻了,我也就下去了”
陳濤坐在一艘小船上,把黃色的孔雀鲈甩到水裏,幾秒過後,收杆,孔雀鲈被咬得只剩頭部。陳濤指了指腳下躺著的幾條同樣大小的銀色小魚,對著鏡頭介紹:“這就是食人魚。”他拿起木頭做的假手,伸出一根手指,塞進食人魚嘴中,鋒利的牙齒幾下就把手指拽了下來。
圖 | 被食人魚蠶食殆盡的孔雀鲈
這條視頻是陳濤所有作品裏點擊量最高的。在視頻末尾,他穿上白襯衫,系上黑領結,倒上紅酒,對著半只煎熟的食人魚說:“平時你們吃我,今天我們吃你。”創業五年,陳濤做過以海洋運動爲主題的網站,試過從朋友圈口口相傳帶人導釣,把公司做成上下兩層的海魚標本博物館。諸多創業想法終于落地,他搭上自媒體潮流的班車,從海量素材裏剪輯出最戲劇化的情節和體驗,想去靠近十幾年前在黃骅港體驗到的“中毒”感。
幾個見證陳濤辭職的同事開始找他帶隊出海,許久不見的大學同學也主動報名陳濤的項目。陳濤的朋友圈基本被海釣圖片填滿,每天向圍觀的目光發出召喚。試水海釣的人形形色色,大都懷著對海洋的情懷,奔赴國外,在一艘船上結成隊友。陳濤記得,有兩位隊員一邊釣魚一邊聊妥了生意,成了上下遊關系;一位退休大媽釣上一條五十多斤的紅寶石魚,直接把魚抱在懷裏,魚往下墜,其他人趕緊搭手;一對年過60的夫妻在亞馬遜釣到一只60斤的烏龜,總覺得龜類是吉祥物,拍了張照片又把它放回河裏。
通過帶人出海釣魚,陳濤讓海釣養活了自己,過上喜歡的生活。一年365天,他有三分之一在沒有信號的無人區,三分之一在國外趕路,剩下的時間回國。
圖 | 參加今年西瓜play時在海王主題水族館旁留影
剛剛創業那幾年,每次回家,陳濤在女兒的眼中都顯得神秘。
沒有信號的他在女兒一歲時開始全職出海釣魚,老出差,玩失蹤。女兒四歲那年,陳濤開始帶她去馬來西亞海釣,爾後一年兩次固定下來。今年受疫情影響,公司暫停了出國海釣的業務,陳濤每月給自己發六千塊。在互聯網公司做財務的妻子經常開玩笑,這點錢剛剛夠女兒在北京上補習班。
十一假期的時候,陳濤帶女兒和班裏同學到小溪裏釣魚,教孩子下杆,女兒寫了一篇作文,講爸爸帶大家釣了三十多條小魚。陳濤又欣慰又愧疚,覺得自己是個特別的爸爸。
陳家人住10樓,陳濤妻子的姥爺住在同一棟樓的4樓。94歲的老人跟著10樓的三口一起生活了將近6年。老人氣管不好,6年間幾乎只坐在家裏聽收音機,從不出門。唯一有一次,天氣特別好,陳濤開車帶老人轉了半個北京城。這兩年,老人走了,陳濤回想那次載他出門,開始恐懼困在室內的老年生活。
他夢想自己接著往遠海走,走得越久越好。
曾經,在北太平洋的馬紹爾群島出海釣魚時,陳濤和隊員住在一共只有兩戶人家的島上。整個馬爾紹共和國有三萬多人,有一千多個無人島。當地的小船工從沒見過專門釣魚的裝備,也沒見過有人能從海底把魚釣上來,給陳濤起名“Professional”。在這裏,聯合國建了座醫院,但沒什麽人去看病。大家對生死看得淡,一旦得了病,死就死了。陳濤記住了他們的生活理念。
到美國海釣的時候,陳濤聽說,船長的鄰居是個83歲的老頭,自己貸款買了輛紅色法拉利。別人替老頭擔心,到了這個年齡,能還上貸款?老頭回,這有什麽問題嗎?還不起,那就還不起了啊。
陳濤漸漸開始思考理想的人生結尾。他想找一個太平洋上的小島,買艘小船度過余生,“有一天出海,一個浪把船打翻了,我也就下去了”。
這是“當代水手”專欄的第二篇故事。
在當代城市生活,擁擠和焦慮似乎成了宿命。我們在格子間和出租屋之間往返,在鋼筋水泥和娛樂節目裏安頓。但還有人裝點行囊,趁著天還沒亮,試著出海遠行。他們用寓言般的經曆提出一個重大問題:人,到底該去向何方?
回答這個問題或許需要一生。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奔赴港口的人,都將找到自己的答案。
– END –
撰文 | 石潤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