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折1990
Le vent de liberté qui a soufflé à l’Est devra inévitablement souffler un jour en direction du Sud.
今天正在吹往東方的自由化之風,也必將會有一天吹向南方。
——François Mitterrand
——弗朗索瓦·密特朗
1990年3月11日,波羅的海邊的小國立陶宛正式宣布脫離蘇聯獨立,推倒了蘇聯解體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也預示著長達四十多年的冷戰終局,人類社會進入新紀元。三個月之後的6月11日,法國總統密特朗在La Baule舉辦的第16屆法非首腦峰會上,發表了一篇被普遍看作法國對非洲政策轉向的演說,主旨是在蘇東發生的自由化變革也必將影響到非洲,法國今後將更加關注推動非洲的民主化和政府治理能力變革,並以此標准調整法國對特定非洲國家的支持援助力度。
密特朗口中的法國助力非洲民主化雲雲,雖然事後證明並沒有怎麽改變法國人在非洲借舊殖民主義之魂巧取豪奪的本性,但是冷戰的終結確實標志著包括法國在內的西方國家對非洲政策的轉折。在1990年之前,美蘇兩大陣營爲在非洲爭奪勢力範圍,下血本在各國扶植豢養代理人,許多非洲國家借此契機坐收美蘇大量軍事和經濟援助,甚至不惜爲此在兩大陣營之間騎牆搖擺,正如貝甯前總統克雷庫所言:共産主義者給我錢,我就是共産主義者。資本主義給我錢,我就是資本主義者。
冷戰之後,非洲對于第一第二世界而言的利用價值和戰略意義自然急遽下降。一時間幾乎整個西方世界都開始像法國一樣,打著更加關注民主和治理的旗號,實則也是漸漸放棄了對這片大陸無底洞般的經濟援助。90年代期間,國際社會從年均286億美元下降至164億美元(*數據來源The State of Africa: A History of Fifty Years),非洲各國大概從此時才真正開始面對自1960年代的獨立浪潮以來獨立所帶來的真正負擔和挑戰,大多數國家在九十年代都陷入了陣痛和掙紮,甚至動蕩和內戰。
冷戰中美蘇在非洲的勢力範圍地圖,社會主義陣營絲毫不遜于資本主義。
1990年,也是科特迪瓦曆史的轉折點。
在這一年2月,科特迪瓦第一次出現了針對總統也是獨立之父Félix Houphouët-Boigny費利克斯·烏弗埃-博瓦尼的遊行示威,抗議慢慢演化成了罷工罷市,科特迪瓦人第一次見識到了什麽是催淚瓦斯,遊行示威最終迫使博瓦尼最終在4月份開放黨禁,承認反對黨,並在1990年當年11月舉行了科特迪瓦曆史第一次有反對黨參與的大選,雖然85歲的博瓦尼獲得82%的選票輕松過關,開始了第七屆總統任期,但是在隨後進行的議會選舉當中,科特迪瓦議會中首次出現了反對黨的議員,議會再也不是之前由博瓦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橡皮圖章了。
政治的動蕩必然是經濟困境的後果。人們開始唏噓感歎,博瓦尼的神話開始破滅,科特迪瓦經濟的奇迹也開始破滅了。
二,奇迹1960 – 1990
Un miracle, comme un pari, cela se prépare, cela se mesure, cela se conditionne, cela se décide et cela se réalise à force de volonté et de persévérance.
一個奇迹,就像一場賭注一樣,需要准備,需要精算,需要條件,最後還要靠意志和韌性來實現。
——Félix Houphouët-Boigny
——費利克斯·烏弗埃-博瓦尼
科特迪瓦的經濟奇迹可以從1960年脫離法國獨立開始算起。和所有非洲國家一樣,獨立之父的性情才幹往往決定了這個國家獨立後的命運。科特迪瓦的獨立之父是一位受法國教育長大,長期在法國文官體制內浸淫,一度在巴黎兼職法蘭西共和國部長的精神法國人博瓦尼,博瓦尼認爲獨立之後的科特迪瓦唯有繼續依靠前殖民者,接受前殖民者的支援和指導,才有可能實現經濟發展。當時非洲大陸上與博瓦尼立場鮮明相對的是加納獨立之父恩格魯瑪,恩格魯瑪認爲非洲的問題在于政治,在獨立之後必須要勇于脫離前殖民者才能實現真正的獨立和發展(于是恩格魯瑪的加納之後倒向了前殖民者的對立面社會主義陣營)。兩位非洲政治強人在獨立之初的一次會面當中有過一個有名的賭注,博瓦尼認爲在十年之內,科特迪瓦就會超越加納,而恩格魯瑪堅信加納才會成爲非洲的領袖。
科特迪瓦獨立之父費利克斯·烏弗埃-博瓦尼
曆史的結果是科特迪瓦贏得了這場國運之賭。
1960至1980年間,科特迪瓦以每年將近10%的發展速度騰飛了20年,在整個非洲的發展中僅僅遜色于准發達國家南非。作爲一個缺乏礦産和石油資源的國家,科特迪瓦以農業立國,到1980年科特迪瓦已經爲世界上第一大可可豆出口國,第三大咖啡出口國,以及其他多種農産品出口。很長一段時間裏科特迪瓦不論經濟總量還是出口量都占據由8個成員國組成的西非經濟貨幣聯盟40%的分量,被外界普遍稱爲科特迪瓦經濟奇迹。
在科特迪瓦開第一家中餐廳的是一位越南老華僑,當年因爲躲避紅色高棉逃難法國,在巴黎機場開出租車,正是因爲在機場經常接載到來自的科特迪瓦旅客,還經常留下可觀的小費,對科特迪瓦的財富程度産生了深刻印象,一狠心就開著他的老奔馳從法國一路南下,穿越整個撒哈拉沙漠到科特迪瓦創業。事實上,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來過科特迪經濟首都阿比讓的中國人無一不被當時城市的現代化程度所震撼。阿比讓的Plateau區成片氣勢恢宏的摩天大廈絕大多數都是八十年代的産物,那裏至今依然是整個西非最氣派的街區。
科特迪瓦經濟首都阿比讓的Plateau區鳥瞰圖。
當然正如文初所提到,科特迪瓦的高速發展離不開法國等西方國家大力支援。作爲資本主義陣營在非洲的模範生和橋頭堡,科特迪瓦接受了法國對非洲援助總量的三分之一(*數據來源Willam Zartman),科特迪瓦也一度是法國吸引歐洲以外大學生數量最多的國家。順便說一下,現在的Credit Suisse瑞士信貸的總裁Tidjane Thiam便是當時科特迪瓦留法學生中的一員,目前是倫敦富時100指數公司中唯一一位在非洲土生土長的黑人總裁。由此多少也能反映出當時科特迪瓦的基礎教育水平之高。
經濟上的巨大成功,使得博瓦尼在科特迪瓦獲得了不可被質疑的威望,在沒有反對派的大選中連選連任。相比于六七十年代非洲大陸上一大批群魔亂舞的獨裁統治者,博瓦尼的統治手腕相對溫和,在獨立之後的二十幾年間沒有囚禁過一位政治犯,而是更傾向于把反對派納入體制之內。另一方面,博瓦尼相對低調的生活和處事作風也算是擄獲了科特迪瓦民衆和西方國家的好感,雖然事實上總統家族在不聲不響中還是積累了巨額的財富。
科特迪瓦的首都亞穆蘇克羅有一座被吉尼斯世界紀錄收入爲世界最大教堂的和平聖母教堂,據說便是1980年代博瓦尼以個人出資的名義修建,號稱作爲獻給羅馬教皇的禮物。當時梵蒂岡教廷聽說科特迪瓦要建個教堂高度居然要超過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這還算哪門子禮物分明就是想來砸場子的,趕忙寫信給博瓦尼要求縮小規模,彼時年事已高心氣膨脹的博瓦尼最終還是堅持把自己的教堂建成了世界之最。至今沒有人知道這座教堂究竟耗費了這個第三世界國家多少的財富,也更不會有人知道建造教堂所花費的所謂總統個人賬戶,究竟有多少是來自國家財政的賬戶。
在荒野上建造起來的亞穆蘇克羅大教堂成爲了世界上最大的教堂。
但是不清楚爲什麽,今天普通遊客在參觀亞穆蘇克羅聖母教堂時,現場講解員的口徑一致是博瓦尼出于對羅馬教廷的尊重,該教堂要略低于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或許也是因爲今日的科特迪瓦,早已沒有了當年傲視非洲的氣派吧。
三,彷徨
1990-1995
La Côte d’Ivoire s’est fait humilité devant le monde entier.
科特迪瓦在世界面前羞辱了自己。
——Venance Konan
——韋南斯·柯南
只可惜,世界上沒有永動機,也沒有永遠高速增長的經濟體。
科特迪瓦經濟高速增長的火車火在1980年代之後開始陷入泥潭,甚至在數年間出現經濟負增長,人民的生活水平出現滑坡。其中原因包括可可咖啡等科特迪瓦主要出口農産品的世界市場價格暴跌,冷戰後期法國對科特迪瓦援助逐漸減少等等,而最主要的原因大概也是博瓦尼在二十多年大權獨攬的統治之後越來越力不從心,日益僵化腐敗的行政體制越來越無法應對國內外形勢的巨變。一系列社會矛盾的累積升級最終爆發了文章開頭所提到的示威遊行。在第一次有反對黨參與的總統大選中,從法國政治避難多年歸來的Laurent Gbagbo洛朗·巴博披著個毛巾在烈日炎炎下四處發表演說,最後拿下將近20%的選票。時間是冷戰將近結束的1990年。
即便面對到了國內反對派風起雲湧的抗爭,博瓦尼的統治其實並有遭到實質性的挑戰,八十多高齡的他依然穩坐在科特迪瓦的神壇之上高不可攀,連國內的反對派其實也不太敢把矛頭正面對向博瓦尼。唯一能夠終結博瓦尼統治的只有上帝的召喚,1990年之後博瓦尼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每年將近一半的時間在法國和瑞士的醫院度過,把國政基本交給了當時年輕的總理Alassane Ouattara阿拉薩內·瓦塔拉。1993年12月7日,在接受密特朗總統的私人醫生治療無效之後,博瓦尼終于離開了人世,也離開了科特迪瓦的總統寶座。
坊間有傳聞博瓦尼的真實離世時間是在這兩天之前,直到兩天多之後才公之于衆,原因和中國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死後秘不發喪相仿:領導人的接班問題。是的,任何一個專制統治即使再偉大正確,也往往無法周全他死後的接班問題:由于沒有經曆過任何政權交接的訓練,科特迪瓦在1993年博瓦尼逝世的那一刻起,將開啓一場長達將近二十年權鬥政變暗殺分裂內戰的噩夢。
博瓦尼的接班問題,早在博瓦尼生前就已經陷入了白熱化,以上照片中西裝革履笑的可以拍牙膏廣告的四位便是博瓦尼逝世之後最高權力的主要觊觎者。照片中四人看起來拍肩搭背其樂融融,背後則是互相插刀你死我活欲除之而後快。這四個人從1993年起輪流占據了科特迪瓦政治舞台的中央,直至今日。
圖片中最左邊的是當時手握軍權的將軍羅伯特·蓋伊,中間兩位之前提到過分別是博瓦尼最信任的年僅51歲的總理瓦塔拉,以及博瓦尼年代唯一反對黨的領袖巴博,而最後的總統寶座還是落到了圖中最右的Henri Konan Bédié亨利·科南·貝迪埃手上。
亨利·科南·貝迪埃
貝迪埃在博瓦尼執政的最後十三年裏擔任科特迪瓦國民議會議長,所以在當時在法律上也確實爲博瓦尼之後第一順位的繼承人。貝迪埃還有一個更有利的身份,他和博瓦尼同樣來自科特迪瓦最大的部族Baoulé,並且在博瓦尼的政黨科特迪瓦民主黨中,也是1990年之前科特迪瓦唯一合法的政黨,長期把持二把手職位。根據法國Le Monde世界報的描述,貝迪埃”身材渾圓短小,目光灼人,臉上一直帶著令人捉摸不透又有幾分嘲諷的笑容(petit homme rond, aux yeux perçants, affichant en permanence un demi-sourire teinté d’ironie )”,
雖然是在獨立之父博瓦尼的遮天蔽日般的陰影之下上台,貝迪埃面前其實還是有一百種選項來發展科特迪瓦,然而貝迪埃卻選擇了可能是最差的一種玩法:操弄部族政治。貝迪埃在上台之初便開展了日後臭名昭著的”科特迪瓦純正性(Ivoirité)”運動 。簡而言之,就是只有祖上都是科特迪瓦人的人才是真正的科特迪瓦人,其他所有的”外國人”不配享有和科特迪瓦人相同的權利。
那麽,誰是科特迪瓦人,誰又是外國人呢?
發動”科特迪瓦純正性”運動也確實有特殊曆史背景, 1960年獨立之後科特迪高速的經濟發展吸引來了諸多周邊國家的移民,移民中又以來自貧窮的北方布基納法索和馬裏的穆斯林部族人數最多。根據當年一份統計數據表示,超過四分之一生活在科特迪瓦的居民的父母都不來自科特迪瓦(*數據來源EASO country of origine information report)。老總統博瓦尼雖然屬于國內最大部族,對日益增加的移民和少數部族卻一直持著寬容和接待態度,希望把科特迪瓦建設成非洲的民族大熔爐(African melting pot)。當時科特迪瓦的繁榮和開放還吸引了一大批爲躲避國內戰亂的黎巴嫩移民,前文所提到的亞穆蘇克大教堂的設計者就是一位黎巴嫩裔科特迪瓦人,所謂的”外國人”對科特迪瓦獨立前二十年的經濟奇迹其實做出過很大的貢獻。
事實上,非洲國家的國界線本來就是在1884年西柏林會議上由一群從來沒到過非洲的歐洲人在地圖上分贓分出來的。一百多年後許多黔驢技窮的非洲統治者們,依然還在通過玩弄部族身份政治撈取政治利益。這一趨勢在1990年代冷戰結束之後愈演愈烈,津巴布韋那位曾經白人的好朋友穆加貝開始沒收白人資産,盧旺達和布隆迪由政客們挑起的族群沖突最後惡化成了舉世震驚的大屠殺。科特迪瓦的貝迪埃所謂”科特迪瓦純正性”運動的目的也不過是轉移社會矛盾,尋找經濟衰退中的替罪羊,迎合國家中南方主要部族的利益,保衛自己的統治基礎。
老謀深算的貝迪埃其實還打著另一個算盤,那就是遏制當時最強勁的競爭對手瓦塔拉。
阿拉薩內·瓦塔拉
瓦塔拉比貝迪埃要小8歲,來自一個北方布基納法索移民的家庭,年輕時留學美國獲得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學位,畢業之後長期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西非中央銀行任職,受到老總統博瓦尼的賞識,于1990年回到科特迪瓦擔任政府總理職位,在任內推行多項親自由化改革獲得過國際社會的贊譽。1993年博瓦尼逝世的消息還是由瓦塔拉正式對外宣布。雖然之後在和貝迪埃的繼任者人之爭中敗下陣來,但是憑借其在科特迪瓦民衆之中的高聲望,被普遍看好可能在1995年總統大選中掀翻貝迪埃。
然而貝迪埃在”科特迪瓦純正性”運動中加入了一條:科特迪瓦總統參選人的父母必須均爲科特迪瓦人,直接堵死了瓦塔拉競逐總統的道路。另外一邊,貝迪埃同時通過威逼利誘打擊反對派巴博陣營。1995年10月科特迪瓦的總統大選,這位在鏡頭前也只會讀稿子的貝迪埃最終贏得了比當年老總統博瓦尼更高的96%得票率。
科特迪瓦著名記者和作家Venance Konan在那天的專欄中寫道:科特迪瓦在世界面前羞辱了自己(La Côte d’Ivoire s’est fait humilité devant le monde entier)。
四,沉淪1995-2000
L’après-Houphouët va enfin commencer。
後博瓦尼時代終于要開始了。
——Jeune Afrique
——《青年非洲》雜志
曆史證明,在政治鬥爭中呼風喚雨的政客,在治國理政上往往淺陋無能。
科特迪瓦的經濟在貝迪埃1993年執政初期有過短暫好轉,但是在1996年之後又開始每況愈下。國家財政的虧空迫使貝迪埃不得不依靠甩賣國有企業來維持政府運作,所謂私有化的進程則是給本已腐敗不堪的體制滋生出了更多尋租的空間。貝迪埃政府醜聞頻發,甚至爆發過部長挪用3000多萬歐元的歐盟援助資金被結果逮個正著,最後貝迪埃不得不以用國家財政來償還收場。貝迪埃的運氣也不太好,科特迪瓦使用的西非共同貨幣西非法郎在執政的幾年經曆了幾輪大幅波動,嚴重影響到了科特迪瓦農産品的出口收入,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成了最嚴重的受害者。
經濟形勢越是糟糕,貝迪埃排外的”科特迪瓦純正性”運動就愈演愈烈。整個1990年代的後半段,占據科特迪瓦全國人口三成的北方穆斯林部族在國內成爲了二等公民,凡是帶著北方姓氏的民衆往往難接受到公共服務,更容易遭到警察的盤查要求出示科特迪瓦身份證。其實在那個年代絕大多數生活在非洲的民衆,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出國,甚至很少離開他們的村落城鎮,根本就沒有興趣思考自己的部籍國籍隸屬,非洲幾乎所有的身份政治和部族對立都不過是政客的有意爲之的産物。
在煽動針對少數部族的仇恨之後,越加專橫膨脹的貝迪埃終于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居然開始把槍口對准了最不該招惹的西方國家,公然開始指責西方勢力在科特迪瓦指手畫腳,幹涉內政。1999年12月22日,在國民議會的年度演講中貝迪埃強硬宣稱絕不會向西方勢力投降,演講結束時貝迪埃在議會掌聲雷動中露出了難的笑臉。他所不知道的是,曆史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到24小時了。
1999年12月23日深夜,科特迪瓦見證了曆史上第一場軍事政變。幾百位不知名的軍人從軍營裏走出,兵不血刃占領了經濟首都阿比讓的幾個重要交通關口,打開監獄大門,整個阿比讓瞬間變成了一片法外之地和無主之地。24日深夜政變軍人宣布接受蓋伊將軍領導,蓋伊隨後解散所有國家機構,解除總統貝迪埃的職務。貝迪埃逃亡法國。
羅伯特·蓋伊宣布自己接管貝迪埃出任總統。
蓋伊將軍就是前面四人圖中的最左邊一位,在博瓦尼年代實質掌控科特迪瓦軍權,當年也沒少爲老總統幹過鎮壓反對派遊行學生示威等髒活。蓋伊在1995年因爲不聽從指令,被時任總統貝迪埃解除軍職,沒想到不過5年的時間不僅成功複仇,還一不小心走上了人生巅峰成了總統。當政變之後,蓋伊在國家電台對著焦慮科特迪瓦民衆宣稱自己是穿著軍裝的聖誕老人(Le Père noël en treilles)時,他所不知道的是,曆史留給他的時間其實也不會很多。他將成爲非洲獨立後曆史上執政時間第三短的統治者。
1999年12月23日科特迪瓦的那場政變背後起因至今還是一個迷,參與政變的軍人據說多爲親瓦塔拉陣營,又有一說政變其實一早就是蓋伊自己策劃的,也或許政變本身就是一個帶著太多偶然性因素機緣巧合。唯有一點科特迪瓦人普遍相信的是,在科特迪瓦如果有一件事情是一個迷,那麽一定是法國人想讓它成爲一個迷。
對于生活在經濟衰退的水深火熱中的科特迪瓦民衆而言,貝迪埃的倒台多少不是一件壞事。新政權與新千年同時到來,它會是一個新時代嗎?非洲最著名的雜志Jeune Afrique青年非洲在科特迪瓦政變之後發行的周刊的封面上寫著:後博瓦尼時代終于要開始了。
四,動蕩2000-2002
La mort n’a pas de parti, pas de religion, elle n’est d’aucune région.
死亡她沒有黨派之分,沒有宗教之分,也沒有地區之分。
——Laurent Gbagbo
——洛朗·巴博
作爲通過政變上台的一介軍人,貝迪埃知道自己的合法性存疑。于是一邊虛與委蛇拖延組織新一屆大選的進度,一邊對外宣稱:”我和你們在其他很多非洲國家看到的不同,我對權力不感興趣(Contrairement à ce qu’on a vu dans beaucoup de pays de la sous-région, le pouvoir ne m’intéresse pas) “。這就好像一個年輕男生和一個年輕女生說:”我和其他所有男生都不一樣,我們今晚上去賓館開個房間只是和你一起打撲克牌”的話一樣,沒有一絲可信度。
果不其然,蓋伊在隨後便打破先前的承諾表態要參加2000年10月的總統大選。即使包括南非,尼日利亞等非洲七國領導人一齊飛到科特迪瓦試圖說服其放棄參選,也未能動搖這位品嘗過權力甜頭的將軍的野心。和他的前任貝迪埃如出一轍,爲了打擊最強勁的競爭對手瓦塔拉,蓋伊強行通過修憲公投,把對總統參選人父母的國籍要求上升到憲法高度,再次剝奪了瓦塔拉的參選資格。
但是性情溫和的科特迪瓦人顯然不願意看到一個軍政府的出現,機關算盡的蓋伊在大選之中還是潰敗給了反對派領袖巴博。話說計票過程中當蓋伊在發現結果可能對自己不利時,直接解散了選舉委員會甚至綁架委員會成員,然後讓自己的內政部長宣布自己獲勝,囂張的連吃相都已經顧不上了。巴博呼籲民衆行動起來上街反對蓋伊,蓋伊眼看大勢已去,只好逃回老家避難了。
洛朗·巴博
巴博出身庶民,小時候母親在別人家做女傭,他從小成績優異也在法國留過學。巴博在1970年代就開始積極組織各種學生運動工會運動對抗當時如日中天的博瓦尼體制,是個不折不扣的革命青年,爲此坐過兩年牢,也在法國政治避難過多年,直至1988年在博瓦尼那句著名的”大樹不會對小鳥生氣(L’arbre ne se fâche pas contre l’oiseau)”特赦之後回國,創立科特迪瓦曆史上第一個反對黨,2年之後在挑戰博瓦尼的總統大選中拿下將近20%的選票。整個1990年代巴博都在潛心培育和擴張著自己的勢力,直到2000年的大選實現了自己的總統夢,也算是個勵志故事了。當然,這也要多虧了蓋伊把北方的瓦塔拉阻擋在參選名單之上。
巴博其實來自科特迪瓦中南部較小的部族,並且作爲國際社會主義運動成員的左派理應堅決反對部族主義,但是此時作爲一個來自南方的領導人,巴博從自身利益的考慮也已經無法摒棄”科特迪瓦純正性”了——在經曆過貝迪埃和蓋伊多年的煽動之後,南方基督教部族和北方穆斯林部族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而這種不可調性還在隨著北方部族人口的高速增加而愈加嚴重。據統計到2005年間,北方兩大部族Voltaïque沃爾特族和Mandé曼迪族分別占全國總人口16%和27%,兩者相加爲43%,都快要接近半數了。
雖然巴博在執政初期也試圖把臭名昭著的”科特迪瓦純正性(Ivoirité)”換成相對溫和的”科特迪瓦身份性(Identité Ivoirienne)”,也組織過幾次不痛不癢的和解論壇,但是當他在2001年的市政選舉和2002年的區議會選舉中眼見代表北方部族勢力的瓦塔拉政黨居然成長爲國內最大勢力時,巴博還是最終鐵下了心走向極端,發動了清理外國人投票權(Vote étranger)的運動,希望通過重發全國身份證來削減北方選民的數量。
誰都知道南北對立的火藥桶遲早要被引爆,但是很少有人會料到它來的如此之快。2002年9月19日,阿比讓、布瓦凱和科霍戈同時響起的槍響,徹底拉開了科特迪瓦南北分裂對峙的序幕。
和3年前的那場政變一樣,2002年這場甚至不能被稱爲政變的武裝嘩變也充滿著謎團。一開始人們懷疑是在2年前大選中落敗的蓋伊將軍的複仇,蓋伊在當天去教堂避難的途中直接被爆頭擊斃;人們懷疑是代表北方勢力卻一再被剝奪總統參選資格的瓦塔拉的亮劍,瓦塔拉在阿比讓家中遭到了襲擊直接翻牆躲進了隔壁德國大使館;人們懷疑是2000年政變中被推翻的貝迪埃的回擊,貝迪埃卻也正在加拿大大使館尋求避難。總統巴博當時還正在羅馬拜會教皇的路上,連夜趕回了科特迪瓦。
幾個星期之後,武裝嘩變背後的神秘人物才揭開了面紗,居然是當年年僅30歲的北方青年Guillaume Soro紀堯姆·索羅。索羅絕對是科特迪瓦這個以老爲尊的非洲社會的政治奇迹,22歲起便領導科特迪瓦的大學生聯會,在短暫支持過瓦塔拉陣營之後開始和北方幾股武裝力量走近,2002年成功利用了國內”科特迪瓦純正性”下南北對立的政治氣氛,以不過幾百號軍人之力挑起事端,並立即獲得早已對南方中央政府心存不滿的北方武裝力量的支持和加盟,空手套白狼般組建了自己的政治軍事力量Force Nouvelle新軍。
紀堯姆·索羅
索羅這個人比較複雜,一方面以心狠手辣著稱幾度背叛舊主,甚至有諸多殘殺軍中異己的傳聞,索羅絲也毫不避諱自己曾經是叛軍的事實,甚至在2005年發表的自傳就叫做《我爲什麽成爲 了叛軍(Pourquoi je suis devenu un rebelle)》。另一方面,作爲年輕世代的索羅顯示出極強的民衆親和力,在臉書上和推特上分別有200萬和100萬的跟隨者,遠遠甩開其它科特迪瓦老一輩的政治恐龍一截,毫無掩飾想成爲科特迪瓦的馬克龍。據一位在索羅家裏吃過飯的中國人講述,不同于其他政治家的惜字如金,索羅要健談開放的多。
9月19日的武裝嘩變最終還是演化成了政變,以新軍爲基礎的索羅陣營要求總統巴博下台,北方開始流傳《北方憲章(Charte du Nord)》要求更多的權利,甚至有人倡議成立北方共和國。南方巴博的中央政府的回應則是對清真寺、穆斯林領袖、索羅和瓦塔拉的支持者開始了搜查,軍隊和憲兵在主要道路重點地區駐紮。阿比讓街頭出現了很多諸如”我們就是排外又怎樣,外國人滾出去(Nous sommes xénophobes. Étrangers dehors !)”等反對北方的標語。所幸的是,雖然這場武裝沖突在幾天之內就造成了全國上千名平民的死亡,雙方還算是很快在10月17日簽署了第一份停火協議,至少在表面上遏制住了暴力大規模的蔓延。
但是科特迪瓦已經不再是之前的那個科特迪瓦了,1999-2002不到三年內的兩場政變,不僅摧毀了這個國家政治的所有基礎,嚴重阻礙了經濟發展,更在和平相處了幾十年的科特迪瓦南北之間割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科特迪瓦從此進入南北分裂內戰時代:以瓦塔拉、索羅新軍爲首的北方,對抗以巴博爲首的南方中央政府,雙方之間小規模的武裝沖突,在接下來的幾年從未間斷。
科特迪瓦至2002年起的南北分裂,中間一條爲聯合國劃定的非軍事緩沖帶。
五,分裂
2003-2010
I have won many trophies in my time, but nothing will ever top helping win the battle for peace in my country.
我贏得過很多的獎杯,但是沒有什麽比得上爲我的祖國贏得一場爭取和平的鬥爭。
——Didier Drogba
——迪迪埃·德羅巴
現在到了和談的時間。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
2003年1月,在法國總統希拉克的主持之下,科特迪瓦國內各派別在巴黎南郊的Marcoussis馬爾庫西簽署了第一份和解協議,內容主要決議就是巴博留任總統,北方裁軍,包括執政黨在內的幾個主要派別分別指派5個部長成立聯合政府,然後在下屆總統大選中不得以父母國籍爲由剝奪北方瓦塔拉的參選資格。
和談結束之後沒過幾個月,聯合政府便因爲在諸如國營公司人事任免權等等瑣碎問題上鬧翻而宣告解散。南方這邊,巴博在面對自己的支持者演講時直言不諱:”別擔心,在馬爾庫西所說的只是建議而已(Ne vous inquiétez pas, à Marcoussis, ce qui s’est dit, ce sont des propositions)。”同時加緊從俄羅斯和以色列進口武器裝備。北方這邊,索羅則宣稱巴博已經不是科特迪瓦的總統,關于成立科特迪瓦北方共和國的呼聲也越來越高,至于北方的裁軍進程,更是天方夜譚。
之後的幾年裏,各個派別又在法國、加納、埃塞爾比亞、布基納法索、南非等多地進行了多輪和談。簽署了幾封大同小異的比勒陀利亞I,比勒陀利亞II,阿克拉I,阿克拉II,阿克拉III,瓦加杜古I,瓦加杜古III,瓦加杜古IV等等多份協議,但是各方無不各懷鬼胎毫無誠意,和談的並沒有取得太多實質性的進展。
隨著以法國爲首的國際社會對科特迪瓦內政的介入越來越深,斡旋與和談又長期僵持無果,徒有總統之名的總統巴博在各種國內外勢力的掣肘之下毫無施展之力,巴博的支持者們終于坐不住了,直接把矛頭轉向了法國,2004年起在經濟首都阿比讓街頭發起了多場反法遊行,在政府有意的放任之下遊行逐步升級,逐漸演化成了暴力,法國人的産業遭到毀壞,法國人遭到襲擊,甚至有法國婦女遭到強奸,形勢惡化之迅速使得法國不得不派出直升機撤僑,這一幕通過電視轉播被全法國人的目睹。
法國人撤僑的直升機直接停到了阿比讓的一處居民樓屋頂。
巴博的支持者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自從2002年的南北分裂開始,以法國爲首的國際社會在各種看似公平的協調之下,實質性地偏袒了北方。在每一次的和談中,巴博作爲在程序上合法的民選總統卻要被迫接受與多個反對派平起平坐,連南方的反對派也有權列席, 每個派別還都只能指派相同數量的代表出席,導致巴博政府在每次和談的最後都成爲千夫所指的少數派。法國在南北分裂期間,以保障國家經濟活動爲理由,依靠自身武力保障了一條從北方到全國第二大港口聖佩德羅的商道通暢,確保北方的可可咖啡鑽石黃金等産品的正常出口,成爲北方在在分裂時期的生命線。顯然,在資本主義美國留學的瓦塔拉比在社會主義法國留學的巴博,要更受法國政府的偏愛。
巴博與法國人的關系更是在2004年11月6日走到了盡頭。巴博政府軍在一次對北方總部Bouaké布瓦凱軍事基地的空中轟炸中,”錯誤地”擊中了法國人的兵營,造成9名法國大兵喪生,38名法國大兵受傷。
消息一出,大概法國人自己也目瞪口呆傻了眼,已經有好幾十年沒有過哪個非洲國家的政府軍膽敢如此公然殘殺法國大兵,簡直就像自己的孩子被家裏養的寵物狗咬斷了一條腿。巴博可不止是捅了馬蜂窩,而是在太歲爺頭頂上動了土。法國人的回複一點也不毫不含糊,立即調動3000名士兵陳兵科特迪瓦境內,在幾個小時之內摧毀了巴博政府的所有空軍,夷平了科特迪瓦的空軍基地。科特迪瓦時任外交部長Mamadou Koulibaly對著媒體哭訴”在希拉克的腦子裏,科特迪瓦已經是法國人的一塊海外領土了(La Côte d’Ivoire est devenu un territoire d’Outre-Mer dans l’esprit de Jacques Chirac) 。”
實際上,這次沖突的大爆發反而給科特迪瓦局勢帶來了更明朗的變數。巴博政府在法國人的亮劍之後也瞬間明白了誰是老大,不得不又坐回了談判桌前。于是各個派別之間又簽署了新的和平協議,又組建了由北方新軍領袖索羅出任總理的聯合政府。在最重要的一個議題——北方瓦塔拉的總統參選資格問題上,巴博也以修改法律的形式做出了實質讓步。而至于新的總統大選的日期確定卻曆經周折,堪比比2016年之後英國的脫歐進程,從最初協定的2005年10月30日因爲種種細節爭議,先後推延了5次最終敲定在了2010年10月31日。
2005年至2010年間的科特迪瓦曆史,除了政客們之間無止境的爭吵之外幾乎乏善可陳。唯一的亮點就是科特迪瓦足球隊在2006年和2010年連續兩次闖入世界杯。即使兩次都被分在了死亡小組當中未能出線,但是由魔獸Didier Drogba迪迪埃·德羅巴領銜的球隊在兩屆比賽中表現不俗,戰勝塞爾維亞和朝鮮,逼平葡萄牙,只是小負給巴西、阿根廷和荷蘭。球隊成爲了黑暗年間科特迪瓦人最大的希望和驕傲。事實上,這支國家隊在國內的政治和談中也發揮過積極作用,不但在2005年施壓總統巴博回到談判桌前,還在2007年組織了一場南北雙方軍人之間的友誼賽,堪比 1914年英德之間那場著名的聖誕快樂足球賽。在那些飽受貧窮和沖突折磨的非洲國家,足球的力量有時候真的是無窮的。
南北分裂的幾年間,德羅巴在科特迪瓦的威望已經遠遠超過了國內任何一位政客。
隊長德羅巴在那場比賽前的致辭中說道:” 我贏得過很多的獎杯,但是沒有什麽比得上我能爲我的祖國贏得一場爭取和平的鬥爭。”
六,內戰
2010-2011
On irait tout droit vers un génocide. Il serait pire qu’au Rwanda.
我們正在朝著種族大屠殺的方向發展,一場可能會比盧旺達更可怕的大屠殺。
——Alpha Blondy
——阿爾法·布隆迪
足球或許是單純的,但政治不是。
8年的分裂,8年的內戰,8年的苦痛,科特迪瓦民衆終于在2010年10月31日那天再次走進了投票站。整個國家對于這場大選的期待從第一輪83.73%的超高投票率便可反映出來。第一輪選舉三足鼎立的結果也基本符合選前的民調:現任總統巴博以38.04%的得票率位居第一,首次被允許參選的代表北方的瓦塔拉以32.07%的得票率緊隨其後,而老總統貝迪埃以25.24%的得票率屈居第三被淘汰出局。另一位之前提到的掌控北方軍權的新軍首領索羅自知時機尚未成熟沒有參選,其來自北方的支持者主要把選票投給了瓦塔拉。
根據同爲反對派的貝迪埃和瓦塔拉在選前達成的協定,貝迪埃號召支持者在第二輪中將選票投給瓦塔拉。雖然根據第一輪的結果來看第二名加上第三名的選票數要遠超過第一名,但是以南方選民爲主的貝迪埃支持者中到底有多少人願意把票投給北方的瓦塔拉,依然還是個未知數。
在第一輪和第二輪投票之間,科特迪瓦舉辦了非洲曆史上第一場電視直播的總統大選辯論。瓦塔拉在開場之後便輕松地直呼巴博的名字說道:”洛朗,我們一般都以”你”相稱的!”(法語中一般正是場合用”您”,並且稱呼對方的姓氏)。兩位老對手在長達兩個小時的直播辯論中雙方均表現出了十足的風度,幾乎沒有互相攻擊,可謂給非洲民主樹立了開創性的典範,受到國際輿論高度稱贊。
瓦塔拉和巴博在電視辯論結束時熱情握手擁抱。
然而這美好的一切,在2010年11月28日的第二輪投票之後很快煙消雲散。
負責計票的獨立選舉委員會在選後第五天宣布瓦塔拉以54.1%的得票率獲勝,但是很快由巴博控制的憲法委員會宣布北部七省的投票違規無效,所以結果應該反而是巴博以51.45%的得票率勝選。接著雙方在同一天各自宣誓就職總統,各自組建內閣政府,互相指責違法,那熟悉的非洲民主選舉亂局或許會遲到,但是不會缺席,還是來到了科特迪瓦。實際上,根據聯合國選後發布的報告顯示,選舉中南北雙方都存在一定程度的違規,但是南方的違規的情況其實要更嚴重的多,所以選舉的結果應該是瓦塔拉以更大優勢獲勝。然而,明顯理虧的現任總統巴博依然拒絕接受失敗的事實,而是選擇把頭埋進沙子裏,2010年的巴博再也不是30年前那個爲了民主自由不惜身陷囹圄的巴博了,權力就好像一壇品嘗之後便夜夜要發作的釀酒,尤其對于非洲的政客們來說,甚至不惜生命代價粉身碎骨也要守衛它。當然了,巴博陣營的反抗也是十幾年下來南北矛盾積攢的結果,相當一部分南方的巴博支持者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名來自北方的”外國人” 、”叛亂者”、”異教徒”成爲自己的總統。
在國際社會多次勸退無效,對巴博政府進行禁運和凍結賬款無果之後,接下來收拾局面的唯有武力了。科特迪瓦終于爆發了一場大規模內戰,在全國多個城市都發生了暴力沖突。阿比讓作爲首善之區也成爲了槍林彈雨,據一位經曆過內戰的中國人說,阿比讓街頭的屍體無人收拾,甚至成爲了野鳥的食物。幾個月的沖突內戰前後共造成超過3000名平民遇難(*數據來源法國電視24台),超過10萬難民流離失所(*數據來源聯合國)。
期待已久的總統大選非但沒有帶來和平,反而帶來了內戰。
所幸的是,在法國、美國以及聯合國等多方的強大支持之下,北方軍隊並沒有遭遇太強大的抵抗在2011年4月11日攻進了民心漸失的巴博的總統府,在電視鏡頭面前直播了生擒穿著睡衣的巴博夫婦的畫面。66歲的巴博惶恐地看著鏡頭,並沒有負隅頑抗,而是懇求給自己穿上防彈服和頭盔再出門,等待他的是海牙國際法庭的牢獄生涯。
巴博夫婦在總統府的臥室中被逮捕。
七,複蘇2011-
The time has come for a second Ivoirien miracle.
第二次科特迪瓦經濟奇迹的時間到了。
——Christine Lagarde
——克裏斯蒂娜·拉加德
擺在新總統瓦塔拉面前的任務並不輕松。
從1990年代至今的二十年中,科特迪瓦在經曆了貝迪埃、蓋伊、巴博三任總統的混亂之治後,已經從曾經的非洲奇迹沉淪到了非洲車尾,根據路透社的統計,科特迪瓦的農村貧困率在1985年至2008年間從15%激增到了62%,兒童入學率,青年就業率,甚至人均壽命等等數據也都不升反降。在南北分治期間,擁有全國四分之一人口的阿比讓被Mercer Human Resources Consulting評爲非洲最不安全的城市,2004年的反法風波之後更是有超過400家外資公司撤離,經濟基本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瓦塔拉首先要處理的還是政治的問題,作爲一個在第一輪總統大選中僅僅獲得三分之一選票的北方候選人,瓦塔拉深知操弄族群對立再也不是這個國家的選項,南北和解才是唯一的出路。在新一屆的政府中,瓦塔拉拒絕了索羅領導的北方武裝力量新軍過度介入政府軍事事務,在新組建的政府軍中只給新軍保留了12%的軍權(雖然這也爲2017年北方軍人的嘩變埋下了伏筆),並且在政府當中爲南方人保留了將近一半的部長職位。其次,瓦塔拉成立了和解委員會,在國際社會的援助之下爲158238名在8年分裂和內戰中的受難者家屬提供了賠償,很大一部分的賠償也留給了巴博的支持者。2015年和2018年,瓦塔拉兩度大赦了包括前巴博總統夫人在內的3100和800名反對派,此舉甚至遭到國際人權組織的反對,被指責爲對前戰爭嫌犯過度寬容。
在經濟層面,作爲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副總裁的瓦塔拉實施了行之有效的親商改革,大力引資和投資,在短短的幾年交出了一份令反對派都無法辯駁的答卷。科特迪瓦從2012年起至今的經濟總量連續7年都以8%的高速率增長,在非洲連續保持前三水平。國內月最低工資水平從18年未變的36000西法上漲到了60000西法。包括通用、聯合利華、中國電建、中國港灣等國際公司把區域總部設置到了科特迪瓦;家樂福在科特迪瓦開張了自己在黑非洲的第一家門店;非洲發展銀行從突尼斯遷回了科特迪瓦。農業發展更是經曆了爆發式的增長,作爲世界第一大可可豆出口國,科特迪瓦的産量已經相當于排名第二第三的加納和印度尼西亞之總和,占到全球産量的40%,棉花産量翻倍,腰果産量則是超過印度成爲世界第一。2019年渣打銀行公布的 Trade20 index貿易潛力排行榜中,科特迪瓦在全球名列第一,力壓中國和印度。根據瓦塔拉自己的說法,科特迪瓦在2019年相比2010年的各項經濟指標都幾乎翻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拉加德女士在一次對科特迪瓦的出訪中,也欣慰地感慨道:”第二次科特迪瓦經濟奇迹的時間到了。”
科特迪瓦的可可豆産量占到全世界的40%,成爲了這個國家財富的源泉
2015年通車的阿比讓三橋幾乎成爲了瓦塔拉的施政名片,這座在1990年代便開始規劃的國家工程幾經周折,一度被認爲是不可能的任務。
2015年底舉行的總統大選中,瓦塔拉以在第一輪中便以83.7%的高的得票率連任。這一選舉結果不僅證明了科特迪瓦民衆對瓦塔拉五年執政業績的認可,更重要的是證明了科特迪瓦在南北和解中所取得的成就:絕大多數的南方選民在這次選舉中也把票投給了瓦塔拉,要知道在五年之前的第一輪選舉,瓦塔拉在南方地區的得票率不過可憐的9%。科特迪瓦人民並不是一個只會基于部族和宗教立場投票的狹隘民族,科特迪瓦人民也完全可以是一批理智的選民。或許,也只有經曆過三十年彷徨沉淪動蕩分裂的非洲普通民衆,才能理解有這麽幾年安定的高速發展是多麽的彌足珍貴吧。
令人有些擔憂的是,在距離下一屆2020年的總統大選不到12個月的今天,科特迪瓦的政局再次傳出了火藥味。瓦塔拉傳言很可能要犯一個幾乎所有非洲領導人都會犯的錯誤:在執政了兩屆十年之後尋求第三屆任期。雖然憲法中規定總統最多只能有兩屆任期,但是瓦塔拉已經在一次采訪中預告了他的借口:憲法在2016年有過一次修訂,所以新憲法的條文都沒有回溯作用,如此一來瓦塔拉甚至有連任至2030年的理由。曾經少年得志的北方新軍首領索羅已經率先表態參選下一屆總統大選,85歲的政治老恐龍貝迪依然躍躍欲試,而2011年起被送至海牙國際法院受審的巴博在2019年初被有條件釋放,也在謀求東山再起。所有反對派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把矛頭都對准現任的執政者瓦塔拉,共同反對瓦塔拉的連任企圖。沒有人知道,堅持繼續參選的瓦塔拉可能會把這個曾經因爲分裂而傷痕累累的國家再帶入另一場怎樣的地震海嘯之中。
唯有希望如科特迪瓦國歌中最後一句唱的那樣:願和平永遠眷顧這片土地。
Que sur ton sol règne la paix.
八,後記
經常會有人問我對非洲未來的看法,作爲一個對非洲問題饒有興趣的觀察者,我對非洲整體的發展前景其實一直不太樂觀。我在以前的文章裏也提到過非洲與世界發達國家的差距事實上是在擴大的,尤其在教育和科技等領域的巨大差距,使得下一代非洲年輕人追趕先進世界先進水平的可能性其實越來越小。但是另一方面,我一直覺得非洲的希望存在于個別國家。世界上經濟相對欠發達的區域往往容易出現一塊輻射周邊的經濟高地,諸如新加坡之于東南亞,迪拜之于中東,香港之于曾經的中國,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南非至于非洲也扮演過這樣的角色,曾幾何時整個赤道以南的非洲從可樂到肥皂,從變壓器到電風扇,都是貼著Made in South Africa的産品,大多數國際大公司的非洲總部駐紮在南非。二十一世紀之後,隨著南非自身經濟的動蕩和非洲其他國家制造業的進步,南非的區域輻射作用有所削弱。但是面對越來越多亞洲商品的湧入和非洲大陸自貿區的簽署,大潮之下絕大多數的非洲國家在我看來都毫無抵抗能力,必將喪失所剩無幾的競爭力。最後這片大陸上很可能只會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個國家不但能全身而退,還或許會受益于非洲區域經濟一體化(在2019年剛剛生效的非洲自由貿易區African Continental Free Trade Area無疑將加速這一進程),成爲非洲的區域經濟高地。而這其中科特迪瓦應該是目前黑非洲21個法語國家中最有可能的候選者。
我在14到16年間在科特迪瓦生活過3年,我從這裏走進非洲,後來陸陸續續走過了將近半片非洲,其實經曆的國家越多,就發現自己越喜歡科特迪瓦。我在《晚安,科特迪瓦》中寫過,每個旅過非的人心裏都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非洲,恨她愛她認識她離開她留念她忘記她。或許我的運氣特別好,旅途從科特迪瓦的開始,所以我才能愛上非洲。
1990-2019科特迪瓦三十年,也差不多是與我人生的宇宙平行的三十年。彈指一揮間,謹以此文分享一些我對科特迪瓦有限的認識,希望有更多的朋友關注這片美麗的象牙海岸。
祝福這片土地的下一個三十年,和平,繁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