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時有過多幅百衲被。
祖父有位嬸母,一直住我們家,我們都叫阿太。我懂事時她已經很老很老,祖父55歲離世,而她還是很硬朗,眼明手俐的,就給我湊過兩幅百衲被。
(圖源:網絡)
後來又有另位老婦女,是三姑姐奶媽,其實她住在當時算是路途十分遙遠的軍港山芭,她不僅每年端午節都給我做祛邪香囊,也曾給我做過百衲被。
其實她手藝更爲利索,被子也更厚,但我不習慣她被子總有一股去不了的辟邪八角氣味,而我偏巧就是五月初五端午那天出生,說不好真是精怪托世,對這氣味總想迴避,不像阿太做的被子,花布的頭頭尾尾雖是隨手拈來,我卻十分鍾愛。
而我小時是個很粘被子的人。
很小我就會認自己氣味,會認自己所有貼身之物。就跟查理布朗漫畫裏那個死死要抓住自己毛巾才能過活的理連納士差不多。
對色彩與圖案的啓蒙,或許就是這百衲被所賜。躺在那裏就會一塊一塊花布找來看,這塊怎樣?那塊又怎樣?原來放在一起感覺又不一樣了,這些都是我小腦袋入睡前所想的。阿太的百衲被完全不顧章法,沒拘束,黑撞紅,青搭褐,甚至綠配紫,人都說“綠配紫一坨屎”,但我就喜歡這種肆意莽撞。
先天底子不好,我到四年級還時常溺床的,這下好了,雖然也常拿去曬,但我的氣味真足以霸佔地盤,只要姑姐們看到我揚起被子學做廣東大戲,都會紛紛走避,嬌聲驚呼“你再揚來揚去就把你這塊臭臭一把火燒掉”。
(圖源:網絡)
百衲被又是一種很奇怪的被。天氣熱,就讓花布朝下,這些貼身花布,有棉質、綢緞質、絲質、摩登的尼龍質、摻摻雜雜,接縫處又有因爲布質不同所産生的空隙,雖蓋在身上但其實頗爲涼快。要溫暖的話,那就反過來讓花布在上面,通常裏子都用古早時的粗棉布,貼在身上很快就暖烘烘。
後來兩位老人都仙逝了,我卻還存著一幅從小學二年級就一直蓋到中學二年級的被子,我越長越大,被子就越變越小,最後就只能蓋住我屁屁,但我還不捨得丟棄,因爲有時當我嗅到自己的臭臭,我就會想起阿太以前疼我慣我的情境,曆曆在目。
洗百衲被?大件事喽。坦白說,我相信很多小孩都會不願意的。拿我最習慣的氣味去洗?洗到幹幹淨淨、曬到嗅起來像太陽發熱一樣?Oh No! No! 不要不要。跟祖母搶來搶去,跟姑姐扯來扯去,就連小媽我也不客氣的,但一個小學生怎可能拗得過大人?記得有次我還急得哭了,不知道從哪部粵語片學回來的對白,“你們都是欺負人的封建家庭!”
當然後來就漸漸明白,被子不僅要常洗,更要用劍標藥水來消毒,因爲螨蟲、細菌都會當它是個安樂窩。我後來願意洗百衲被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仔細檢查一下我這件寶貝古董,看看哪裏有破洞,就算男孩子針線難看,都不計較,總之能補多少就多少。
(1978年,位于湯申路的公立新民學校。圖源:國家檔案館)
1972年搬到湯申路之後,其實店鋪樓上那個家裏頭一切都是原封不動的,因爲有時也會回來小住。但有一陣很久都沒回來,直到把湯申律房子暫時出租給洋人了,才又回來店鋪樓上作故園春夢,怎知因爲一個小小破洞,我把整幅被子翻開來看,原來裏頭的布已經那麽脆,那麽舊,那麽爛。
補也沒得補。
窗外,還是傍晚從海邊飛來的剪風燕子,老房屋頂的紅瓦就跟我小時同個顔色,但一陣陣風,都在輕輕告訴我,做人就是這樣,不是什麽都可以補回去的。
再搬回湯申律時,70年代都快過完了,祖母說:“你看整條黑街都快拆到七零八落了,連對面的雜貨店也都沒了,這裏的東西,老的舊的,也就別要了。”
其實那時我也已經嗅不到被子裏那臭臭味道了。
每個階段,要過去的,就會過去。
《仔魚時光》
本文取自《仔魚時光》一書,原篇名爲《離枱三尺》,感謝作者吳偉才授權轉載。
吳偉才(1951年-),新加坡本地作家、畫家,曾背包旅遊多年,目前專注繪畫。
在他年紀很小時候,父母便離異,吳偉才由祖父母和姑姐們帶大。他祖父開金鋪,店屋二樓住著一批打金師傅,吳偉才小時候愛吃魚,又像魚一樣在大金師傅身邊遊來遊去,得了“仔魚”這個外號。
(童年時代的吳偉才)
吳偉才《仔魚時光》用說書人通俗的手法,書寫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童年日常,側寫新加坡的曆史和那個年代人們的價值觀。
(《仔魚時光》簽售會)
吳偉才1979年開始專業寫作,曾在《明報周刊》寫專欄“泥土手記”,在香港結識金庸、倪匡、亦舒、林振強等人。
《聯合早報》報道,金庸從前每年要到新加坡住幾天,吳偉才幫忙張羅機票住宿。吳偉才曾經請教:“查先生,小說怎麽寫才好看?”金庸就用他帶有上海口音的廣東話說:“很簡單的嘛,最重要是好看。”怎麽個好看卻沒說清楚。後來再問,金庸讓吳偉才好好思考“怎樣才好看”,最後吳偉才翻了翻金庸小說才想通:原來是章回小說裏說書人的傳統!其實就是他自小愛看的中國古代小說。
(《仔魚時光》分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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