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老照片再普通不過,家家都有。中間被遮住臉的是一個保姆,她並不是照片裏的主角。
這張老照片是香港攝影師唐景鋒家裏的。打出生起,保姆顔姐就在身邊照顧他。顔姐在唐家做了37年, 77歲才退休。他們沒有血緣關系,感情卻勝似家人。
長大後的唐景鋒,偶然發現顔姐其實是中國最後一代自梳女,她不結婚生子,年輕時反抗包辦婚姻,從廣東老家來香港做傭人,一做就是60年。
他決定把保姆的故事做成藝術作品。今年,“顔姐”作品在連州國際攝影節摘得大獎。
不久前,我們到香港去看望顔姐。顔姐88歲了,卻還是神采奕奕,一個人住在政府專門給獨居老人的公寓,生活簡單自在,在電梯口張望著迎接我們。這個自己沒有後代的女人,笑起來像我們每個人外婆一樣。
自述唐景鋒撰文 洪雅笠我和顔姐
照片裏的6個月大的嬰兒是我。這個在給我洗澡的女人,是從我出生第二天起就照顧我的保姆。她的名字是麥顔玉,我們叫她顔姐。
她在我們家做了快40年的保姆,現在她88歲了,已經退休了快10年。我也快40歲了,是3個女兒的爸爸,但我還常常去看她。
我們唐家姐弟四人,我是最小的兒子。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之一,除了親生奶奶和外婆之外的“第三個祖母”。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她在我們身邊,照顧我長大。她的存在變成特別自然的事情,似乎世界上就應該有這麽一個角色。
幾年前,80多歲的顔姐得了早期肺癌,她吉人天相,很快就痊愈了,現在很健康。令我吃驚的是,雖然顔姐沒家庭沒小孩,但醫院裏有很多人搶著照顧她,有我們一家,顔姐過去曾經照顧過的人家,還有她在廣東的侄子們。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在內地的親戚。
唐景鋒收藏的自梳女老照片
當我自己也做了父親之後,我對家庭的認識不一樣了,開始想要尋找自己家族史的故事。于是開始和顔姐聊這些。我發現,顔姐除了是保姆之外,我其實從來都沒想過她到底是誰。我想開始尋找顔姐的故事。
唐景鋒跟顔姐回到廣東中山小榄的老家拍攝
顔姐是廣東中山鄉下一戶窮人家的長女,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因爲是女孩就不能去上學,從小照顧弟弟妹妹。他們家在一條小河邊,8歲的她,就一邊做飯一邊擔心弟弟會不會掉進河裏。15歲她就去當地的桑田裏工作,但因爲個頭小,幹活太慢被辭退回家。
她非常渴望能夠識字讀書,就偷偷買書,用自己賺的錢交學費,可被她爸爸發現了,竟跟她說既然她有錢付學費,應該把弟弟們送到學校學習,而不是把錢浪費在自己身上。
20歲左右,她要面對嫁人的壓力了。作爲長女,弟弟得在她出嫁後才可娶妻生兒。
不想被迫盲婚,她決定梳起頭發,在觀音菩薩面前許願,成爲自梳女,到香港做傭人,自己養活自己。
自梳女,是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回顧過去,女性在中國社會的地位低微,女兒在家不受歡迎,年紀輕輕就給配婚去了,有時會強迫女兒出嫁。
資料圖片來源爲網絡
廣東順德蠶絲業發達,許多女工經濟獨立,爲了改變低微的地位,她們梳起頭發,只穿淺色短上衣和黑色長褲,立誓終身不嫁,對父母不再有責任。自由來去,自給自足,自己生活。但死後不能還鄉,要住去姑婆屋,姐妹互相養老。
我給這個項目起名叫“尋找冰玉堂”,冰玉堂是順德最大的姑婆屋,很多自梳女在這裏養老。現在,自梳女這個群體已經逐漸消失,我希望用這個項目來銘記她們。
第一件事情,是找顔姐年輕時的照片。結果只找到8張,而且都是找工作用的登記照。
我很吃驚一個88歲的女人一生竟然只有8張照片,于是這成了我的作品的第一部分。
我挖了105個洞,按照顔姐的年齡刻度,把照片嵌進去。
接著,我去母親那裏,找到家裏的老相冊,嘗試在裏面找顔姐。
很多老照片裏都有顔姐,但她都在邊緣或角落,留下的是切了一半的側影,或是模模糊糊的背影。從來不是照片的主角,都是在照顧我們的時候,不小心入鏡。
于是我去拍了很多顔姐現在的日用品,用顔姐的東西擋住老照片裏原本的主角,從而把角落裏的顔姐凸顯出來。
這是顔姐梳頭用的梳子。
這個蓋住臉的紙條,是不識字的顔姐寫的東西,是只有她能懂的字。
這對玉耳環,是顔姐照顧的第一戶人家送給她的。當年她照料的女嬰才8個月大,現在已經60歲了。顔姐還戴著這對耳環。
被毛巾蓋住的,是顔姐現在用的座機電話,她不用手機,偶爾會和妹妹打電話,一聊就是大半個鍾頭。
我們姐弟四人,都在13歲的時候離開香港去英國求學了,她就繼續照顧我父母,還有家裏的9只貓,成了貓保姆。
顔姐總說她不喜歡貓,但貓卻很喜歡她。
我們在英國讀書,可是也離不開顔姐,後來,顔姐專門到倫敦照顧我的姐姐,陪伴她完成學業。
後來,有一次她去菜場買菜,發現拎不動一大家人的食物了,她覺得自己老了。77歲那年,她想要退休了。
和一般的自梳女不一樣,退休後的顔姐不想住進姑婆屋,她也曾經嘗試過和妹妹一起生活,但是她太喜歡獨處了,于是一個人住進了政府提供的獨居老人公寓裏。
這是她家唯一的馬克杯,是顔姐幾十年前在英國買的,她一直珍藏和使用。
顔姐的退休生活超簡單,好像一點物欲也沒有。最基本的單人床,廁所,廚房,一個電視,一個玩偶和一朵花。床頭有給老人用的緊急求助鈴。她喜歡自己的獨居生活,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很是自在。
顔姐一共只有12件衣服,最新的一件,也已經穿了30多年。
顔姐退休後,喜歡在家看電視,我看她的電視太小太破,就買了一個大彩電送給她,結果她去商店退掉了,把錢還給了我。
雖然顔姐生活樸素,但她可不窮。這麽多年來,她存下所有錢都給了老家。和很多離開家裏,對家裏不管不顧的自梳女不一樣,顔姐從來沒有停止對老家的關心。
50年代,內地鬧饑荒,顔姐的老家人都快要餓死了。在當時,從香港帶大米和布料去內地不合法,不能過海關,顔姐就在香港的餐館裏去搜集鍋巴,又做了4個大布袋子,裝滿鍋巴帶回老家。
鍋巴可以吃,布袋子可以拆掉做衣服。連續運了10個月的鍋巴,救活了老家很多人。
根據這個故事,我也做了一件作品,把鍋巴沾上墨水,拓印在宣紙上。顔姐不識字,但鍋巴就是屬于她的語言和文字,書寫著對家人的關心。
她的薪水支付她外甥侄女們的學費,在家鄉給兄弟、阿姨、外甥蓋了很多間大屋,又出錢給幾個外甥做生意,其中最成功的一個外甥,已經成了資産上千萬的企業家。
一個個紙箱裏裝著成打的衣架,都是顔姐外甥工廠的産品。當年顔姐攢了一萬元給外甥辦廠。
顔姐老家廣東中山小榄
顔姐個性恬淡,不悲不喜,一生爲家人不停付出與犧牲。這幾年,我跟顔姐回去了幾次老家,發現她在老家超受歡迎,大家都很敬重她。
在顔姐決定做自梳女的時候,她的爺爺很擔憂,勸過她還是要嫁人,不然以後老家的人不會照顧她,她會孤獨終老。但事實上,最後反而是她在照顧整個老家的人。
所有人都跟她說,找個男人嫁了會更輕松。她也差點動心了。可是她有次去妹妹家,看到妹妹一邊上班一邊帶小寶寶,回家以後還要照顧大寶寶老公。“帶娃上班,回家煮飯”,她覺得可能不結婚,生活才更輕松呢。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出嫁前夕十梳歌之首三梳》裏描述的出嫁情景,顔姐沒法享受,但她有另外的快樂。
她雖然目不識丁,卻有很前衛的思想,上個世紀便決意做獨立女性,最後更養活了一家人。在我心目中,她勤勞、無私、獨立,她的故事將會是探究曆代自梳女的起點,爲曆來未受傳頌的英雌發聲,使其不致被遺忘或是無視。(來源網絡整理,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