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89歲,很多年以前,母親就總讓我給她寫一篇活祭文,絮叨著對我說“小妹,你趁著我現在記憶還清醒,沒有老糊塗,有很多事情還沒有忘記。你幫我記下來,要不以後我死了,沒有人知道我受過多少苦!你們也不知道怎麽寫祭文。”看著兩鬓白發,逐漸遲緩的母親,我知道,我不能再有拖延,趁著母親還在,趁著我還能寫。
祭文,在小時候的印象中,那是對去世的逝者一生的追述緬懷,活祭文,就是在活著的時候,預先用文字來描盡一生甘苦,我沒有寫過活祭文,只好用自己淺顯的文筆,盡量詳實還原母親的一生,權當給母親寫一個我所知曉的回憶錄。
一 解放前的母親
1930年冬天,資中羅泉下河鎮,一家破落茅草屋裏,外婆生下了我的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外公外婆,聽母親說,外婆是一個小腳女人,與外公雖都是窮苦人家,但郎才女貌很是登對,這點我從母親的面部輪廓能看出來,母親說她很像外公。只是,在生下母親的那一天,外公嫌棄是一個女孩,便心生了不滿,對外婆逐漸疏遠起來,時常的跟著地主家的小主人,跑場鎮,時間久了,也便和地主家的小主人一樣,染上了鴉片成了瘾,從此更加不事農活,只是佃戶人家,不做幫工,沒有了生活來源,日子便緊巴巴的,時常餓著肚子,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母親說“外婆生下了我時,外公只看了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轉身就走了。”每次母親說到這兒的時候,總會沉沉的一聲歎氣,“你外婆說,因爲我是一個女娃娃,你外婆命苦啊,在月子裏,就沒有躺過一天,就開始下地幹活了!”母親每當回憶這段往事時,眼裏總是浸著淚,婆娑著手去拭眼角,顫顫的說道“你外婆遭虐啊!”
在母親的記憶中,外婆溫婉隱忍,對外公很是順從,外公的印象模糊不清,聽外婆說,外公面容俊朗,身材挺拔,若不是家境貧寒,出身寒苦佃戶人家,也是一翩翩公子,在外婆的印象中,也許永遠停留在相親那一瞬間,盡管外公當天是借地主家兒子的行裝,瓜皮帽,青衣大褂,光亮整齊的頭頂,那一條長辮子。
外婆苦,母親又何嘗不苦呢?在母親三歲的時候,因爲外公染上了鴉片瘾,爲了籌錢買鴉片,四處找人接手外婆,在一個夏天,外公領著外婆去了鄰村的張家,張家有一兒子,精瘦矮小,腿腳跛拐,沒有討上媳婦。外公領著外婆在張家四處轉悠,指著那堆滿谷物的櫃子對外婆說道“你看他們家還是蠻富有的,至少你跟著他不會餓肚子了,明珍日子也好過。”明珍就是我那還只有三歲的母親。外婆淚眼婆娑的看著外公,沒有說話,又能說什麽呢?又敢說什麽呢?這個男人,自從染上了鴉片,就成天不著道,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羸弱,更別說下地做農活了,偶爾煙瘾來了,還對她拳打腳踢,破口大罵。本就窮的叮當響的家,該賣的都賣了,該典當的也典當了,就連這唯一屬于他的妻女,在鴉片面前,成了換錢的家什。
外公從張家手裏接過三個銅板,毫不留戀的轉身走向鴉片館,外婆則用粗布纏裹著背著母親,跟了鄰村黃荊片張家男子,也就是我的繼外公。外婆雖然不情願,但在解放前,作爲一個女人,命運從來不能自己做主。
外公走了沒多久,外婆才知道,那櫃子裏堆滿的谷物是繼外公從地主家借來裝點門面的,張家,依舊一貧如洗,家徒四壁。唯一好一點的就是,繼外公沒有染上鴉片,盡管腿腳有些殘疾,手倒還是靈活,偶爾編點竹器,烘籠,篾片,日子雖然緊巴巴,好歹也算手藝人,不下地做活的時候,替地主家編點篾器,換點糧食,不至于餓著,盡管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
所幸的是,繼外公一家對外婆不錯,盡管家境依舊貧瘠困苦,繼外公倒是一個善良溫和的男子,沒有怪脾氣,也心疼外婆,對我母親也視若己出,母親說“雖然沒有被嫌棄,但終究還是不是自己的家,永遠都有幹不完的活,從記事起,我就沒有吃飽過一頓飯,有了弟弟妹妹後,我只有愈加的乖巧懂事,勤快,你張家外公才會喜歡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有些許濕潤,曆經滄桑的臉上似乎看不見當年寄人籬下的怯弱和委屈,“那時候,你張家的外公和姑孃們都很喜歡我,地主家的一個姑娘,還喊我跟她一起去學堂念書呢!”母親很驕傲,也很遺憾。
我問過母親“爲什麽不去念書呢?”母親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我哪可能去念書嘛,你舅舅姨嬢還小,你外婆身體也不好,我得幫襯著你外婆。”母親說完,低頭又說道“你外婆自從被你外公賣了以後,就沒有笑過,她心底很喜歡你外公的,對張家的外公很冷淡。”
母親七八歲的時候,家裏添了一個弟弟和妹妹,外婆生下舅舅後,終日郁郁寡歡,在舅舅兩三歲的時候,就怄氣傷肝的離開人世,十歲的母親則成了小大人,背著弟弟,牽著妹妹,擰著撮箕,扯著豬草,撿著狗屎的和繼外公一起生活,母親的懂事和乖巧,讓繼外公很是欣慰,視若己出,母親回憶,外婆去世以後,外公在地主家幹完活回來,總會在兜裏摸出一些小零食,給姐弟三人。也許在母親的記憶裏,這段時間應該是溫暖快樂的,至少有一個家,盡管沒有了外婆,但還有繼外公的疼愛。
解放前的川東南農村,雖然沒有戰亂,但依舊困苦艱難,窮苦老百姓的生活更是難以爲繼,很多家裏十來歲的女孩子,要麽尋一個好的人家出嫁,要麽去給有錢的人家做丫鬟小工,母親在十歲左右的時候,就被資中的一個遠房富裕親戚人家看上,要了她去給家裏的小姐當丫鬟。
母親經常擡起那雙彎曲的,皺皺巴巴幹枯的雙手,對著我說“這就是去當丫鬟落下的病,手掌中心長了一惡瘡,再也打不開,伸不直了”每當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裏總會有一陣酸楚。
這是一雙粗糙的雙手,從幼年到老年曆經無數磨難,這也是一雙有溫度有力量的雙手,把我和幾個哥姐含辛茹苦牽扯著長大成人的雙手。很多時候,我依舊會把自己的手放進母親的手心裏,讓她握著我,我牽著她,感受那份踏實和溫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