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4日,河南省鄧州市張村鎮中學,跟疫情之下全國各地的學校一樣,開始網上授課。
25天之後,該校初三女生李某,在家吞下大量精神病藥物,意圖自殺。
在這個14歲女孩的心中,生死天平的傾斜,僅僅需要一部手機的重量。
她是家中的老二,3個月後將迎來中考。姐姐讀高一,弟弟六年級馬上升學。
三個人都要上網課,可全家卻只有一部智能手機。還是父親李漢黨東挪西湊,臨時托鄰居買的。
在我的農村老家,有句民諺:大的疼,小的嬌,中間夾個受氣包。
如果你跟我一樣,見過三胎家庭的成長,一定也有體會。
自殺的李某,沒有大姐的地位,又得讓著幺兒的弟弟。老師問她爲啥不上課、不提交作業,直播群裏怎麽找不到人?
一個十四歲少女的自尊,就這樣被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詢問,徹底擊潰了。
命運沒有給她留下,足夠一個青春期少女維持起碼自尊的選擇。
母親是一名常年服藥的精神病患者,早已喪失勞動能力;父親左腳跛行,種不了地,只得每天挪去鎮上幹修鞋補鞋的生計。
在農村,這是一對典型的搭夥過日子組合:殘障夫妻。
中國人的婚姻觀裏,有兩條根深蒂固的認知:門當戶對和養兒防老。
如果一名殘障人士,沒有順利找到另一半,那麽在父母百年之後,很難指望兄弟姐妹給予自己妥帖的照顧。
所以他們不僅要結婚,還要生孩子。熬過20年,只要孩子健康長大,自己的晚年就有了保障。
可也正是這一點,讓一個又一個李漢黨這樣的窮人,遭受了無盡的羞辱。
這,就是許多人施加給窮人的第一項原罪:
窮就不配,更不該生孩子。
我時常想,這場從天而降的疫情,就如一只冰冷而粗糙的大手,撕開了這個時代的體面。讓那些原本被農曆春節熨帖的人間棱角,忽然間又猙獰起來。
比如李漢黨,又比如把女兒放在副駕駛開了5年出租的單親媽媽李少雲。很多人或許忘了,她也生活在封城之下的武漢。
巧合的是,李少雲也有三個孩子。
31歲時,維持十年的第一段婚姻宣告結束,兩個女兒都歸了父親,李少雲開始過上獨自漂泊的生活。
“最愛我的爸爸打電話讓我回家過春節,卻遭到媽媽的反對。她覺得,從嫁出去的那天開始,我就不再是李家人,沒有資格回家。我不想爲難爸爸,就再也不回家過春節了。”
7年之後,38歲的李少雲經人撮合,與一個離異的男人,開啓了第二段婚姻。
同李漢黨夫妻一樣,這是中國另一種典型的搭夥過日子組合:二婚夫妻。
第二年,李少雲生下了第三個女兒。丈夫要把女兒送人,語氣輕巧得好像送出一個物件一樣。
李少雲心涼了。
離婚後,她給女兒起名依依。“從此,世上只有我和依依兩人相依爲命。”
2015年的春天,李少雲和依依終于安家了。
家住鄂A·XT888,她的出租車車牌號。
一天24小時,李少雲有20小時都在車上。
早上7點起床,把依依在8點40之前送到幼兒園。下午不管載人到哪裏,4點半必須返回去接依依。
然後一直開到淩晨四五點,一天吃一頓飯,不敢輕易喝水,怕找不到地方上廁所。
李少雲開夜班時,依依就坐在副駕駛。
她在出租車裏長大,副駕駛就是她的床,從嬰兒期伸直腳睡著,到現在彎著腿才能躺下。
帶著孩子出車,李少雲不是不知道危險,只是如她自己所說:
“這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對我和依依來說,向來沒有最好的選擇,只有不算最壞的選擇。”
依依還在吃奶的時候,有一次李少雲發燒到39度,邊開車邊打擺子。可她還是堅持到了淩晨3點,因爲多堅持一會兒就可能多掙一桶奶粉。
她39歲生下依依,已經沒有奶水了。
李少雲曾帶著依依,走過武漢長江大橋。
站在橋上,她對依依說:我們跳吧。
依依說:不要嘛!
她接著說:那媽媽跳。
依依又說:媽媽不跳。
2020年1月6日,疫情還只是一朵遊蕩在武漢上空的疑雲。李少雲那天出車,跟一個司機發生口角,隨後被車主用鐵棍打倒在地。
傷勢還未痊愈,第二個噩耗便已降臨:武漢封城。
她只有小學文化,除了開出租不會別的。不出車就沒收入,可租金和管理費卻要照交。
“原本我的生活就不堪一擊,這次疫情讓我和孩子的狀況更加窘迫。”
人間疾苦這四個字說起來輕飄飄,苦難的故事,人們看過了也就過了。可對于故事中的主角們,或許已經過不了當下的長夜。
過去的這一個多月,我時常想起湖北籍育兒嫂範雨素的那句自白: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爲拙劣。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仍要承受命運之外的冷嘲熱諷。
2018年10月,李少雲載過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穿著立領短風衣,抽著100元一盒的黃鶴樓。
男人上車後,盯了依依很久。
“丫頭,你不能坐前面的,你知道嗎?”
李少雲說自己開車還好,依依沒有往心裏去。
“叫你坐好,你聽見沒有?我是‘派出所’的,我把你抓走。”
依依嚇哭了。等紅燈的時候,李少雲好不容易哄好了孩子,但男人不依不饒。
“我孫子也差不多大,但絕對不會讓他坐副駕駛,要坐也是有人抱著。”
李少雲試著緩解氛圍,“伯伯是騙你的,他那麽年輕怎麽可能有孫子。”
“我騙你是王八。”
男人忽然激動起來,當場拿出手機打視頻回家,露出一套精裝修的商品房。
在後續的“訓話”裏,李少雲得知他有兩個孩子,給他們都配上了一車一房,也真有孫子,還是4個。
他原本是個建築工,後來自己承包項目,趕上大拆大建的好時候,賺了不少錢。
他信奉這是一個努力就必定有出路的時代,“只要你勤快,不投機倒把,到處都是錢。”
我見過很多這種優越感爆棚的人,他們不懂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只局限在自己的人生經驗裏,大義凜然地給窮人扣上第二項原罪:
你窮你活該,誰叫你不努力?
在我出生的80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有吹到老家的山溝。
我的父輩、祖父輩那代人,他們習慣了把自己的一生,像種一棵樹那樣種在那片黃土裏。
爲了並不確切的光宗耀祖或者養兒防老的期待,千方百計多生幾個孩子;爲了養活孩子,再拼了老命朝黃土裏越刨越深。
直到大限降臨,他們把自己也埋進那片黃土。
2018年國慶,拍攝于老家廢墟
我的鄰居,是我的宗親本家,我喊他二叔。
二叔的大女兒,與我同齡。兩年後,又生了第二胎,還是個女兒。
再然後,他和二嬸在一個夜晚悄悄出了村,躲到鄰縣的林場裏。
如你所想,他在躲超生。
可第三胎還是個女兒,夫妻倆把孩子留在當地,送給了一戶農家。
回村後沒幾年,頂著被罰款的後果,又生了第四胎。
還是女兒。
再也無處可逃的夫妻倆,只得認了命。
三個女兒在一個屋檐下長大,命運卻截然不同。
老大念書進學,老小備受寵愛。只有夾在中間的老二,初中沒念完就辍了學。家裏給她找了個師傅,學了門裁縫的手藝,十幾歲的年紀就外出打工補貼家用。
前幾年,老倆口開家族會議,跟三個女兒商量,必須留一個在家裏。
在我的老家,女兒留家裏,意思是說這個女兒不出嫁,只招上門女婿,生了孩子也得跟媽媽姓。
三人都低頭不語,僵持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老二松了口,說她留下。
爲什麽非要招上門女婿?
原因很簡單,一對沒文化的農村老夫妻,拉扯三個孩子長大,可想而知談不上有積蓄。農民沒有退休工資拿,老了還得家裏有人養。
我曾經把這個故事,講給一位省城的朋友聽。他說:
“窮是一種病,會傳染的。越窮越生,越生越窮。”
他是城二代,讀書很用功,考上了省內最好的大學;畢業後工作勤懇,沒幾年就晉升了部門主管。
我們習慣性地認爲,他能有今天,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卻忽略了:
他上學時,父母給他報最好的輔導班,買最好的學區房;他晉升主管的那份工作,是父親托關系介紹進去的。
這些,李漢黨再努力也做不到,李少雲再努力也做不到,我的二叔二嬸,再努力也做不到。
他們的那9個孩子,拼盡一生所能抵達的終點,或許不過是我這位朋友的起點。
爲什麽窮人更容易陷進“越生越窮,越窮越生”的循環?
這原本不應成爲一個公共討論話題。
每一個物種,先天寫在基因裏的訴求,就是讓自己的基因延續下去。
人類更甚,不分貧富。
正如媒體人孫旭陽所說:動物不需要爲父母養老,也不會在青壯年時爲老景恐慌,但人類會。特別是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
要知道,貧窮限制的不僅是一個人的消費能力,還會限制一個人的智識、思維和想象力。
我沒有辦法對我那小學都沒念完的二叔和文盲的二嬸說:
生三個,資源均攤後可能一個都培養不好;不如就生一個,好好培養,只要出人頭地了以後世代都不會受窮。
因爲對于他們而言,全部的資源也不過是填飽肚子;再生兩個,只是添兩雙筷子而已。
至于教育、眼界、人脈等等所謂其他資源,0除以任何數,結果都是0。
最後,我想跟大家,普及一個概念:受害者有罪論。
有一天,一只山羊在山下喝水,一匹狼從山上沖下來撲倒了山羊。在咬斷喉嚨之前,山羊問狼:
“爲什麽你要吃我?”
狼回答:“誰叫你在我眼前晃悠的,活該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怎麽回事,狼的話傳到了山羊群裏。
從此,每當有山羊被狼擄走,總會有羊在傳著同樣的話:“誰叫它在狼眼前晃悠的,活該了吧?”
我和王耳朵是同行,“不打不相識”之前,曾在雜志社做過3年的記者。
東奔西顧的年月裏,我見過不少像李漢黨、李少雲這樣,被貧困奪去尊嚴和選擇的家庭。
據新華社報道,在全國推行網上授課的今天,西部某縣一名幹部說:
經排查,僅他們縣因無智能手機、無電腦、無網絡等原因無法上網課的學生,就有2000多名。
在內蒙古呼倫貝爾,有一戶世代生活在草原的牧民,爲了讓女兒順利上網課,不得不收拾蒙古包全家遷徙找網;
在湖北宜昌,一位爺爺拿著手機循信號找遍大山,給孫女搭了一間網課帳篷;
在河南洛甯縣,一位高三女生爲跟上網課進度,每天都到村委大院蹭網……
我想說的是,如果把貧窮看成一種原罪,那麽這樣一個巨大的群體集體受罪,或許正說明這場審判本身就不合理。
新西蘭漫畫家Toby Morris,畫過一組漫畫《盤子上》,曾風靡全球。
出生富裕家庭的理查,一路接受精英教育,在父親老友的提攜和自己的奮鬥下,工作5年就成了業界紅人。
在一場爲他舉辦的慶功宴上,出生貧寒家庭,同樣努力卻依然只能當服務員的寶拉,端著盤子爲宴會送餐。
很多人圍著理查追問:“尊敬的理查先生,您成功的秘訣是什麽?”
鎂光燈下,西裝革履的理查,從寶拉端著的盤子裏拿起一塊食物,侃侃而談:
“少抱怨,多做事。我能有今天,從來沒有任何人的施舍,也從來沒有人端著盤子往我面前送過東西,全憑我自己的努力。”
我們總是容易跟理查一樣,對世事選擇性偏見,只看得到自己預先想看的。
菲茨傑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裏寫道:
當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你要切記,這個世界上的人並非都具備你擁有的條件。
疫情的烏雲終將散去,當我們脫下口罩,迎著春風揚起臉,再次走到大街上、田野間,看見拾荒的老人、打扮土氣的孩童時,請記得:
不要再把TA們,當做你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不要坐在父母給你買的轎車裏,指著那對騎電瓶車的母子放肆大笑。
是時候停止羞辱貧窮了,因爲文明,就源于每個人都懂得時刻警惕自己的優越感。4歲初三女生選擇自殺之後:是時候停止羞辱貧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