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還是憤青周樹人的時候,便堪稱「博學」二字。
他先在三味書屋讀古文,然後在江南水師學堂學水務,然後在南京礦務鐵路學堂學礦務和德語,然後在東京弘文學院學日語、地質和化學,然後在仙台醫專學西醫……然後退學。
當時仙台醫專有一個解剖學教授「叫做藤野嚴九郎的」,對中國來的這個「周樹人君」非常照顧,認真給他修改課堂筆記,關心他的語言障礙,關心他的食宿問題,還時時鼓勵他。
然而到第 3 年時,周樹人決定退學。藤野先生很是惋惜,周樹人君很是愧對恩師。
離別的時候,藤野送給周樹人君一張自己的像片,並且在背後題字。送像片,可見兩人師生友誼之深。
周樹人君當時沒有合適像片回贈,說日後照了寄過來,還說會時時通信告知先生自己的狀況。
然而他這一走,像片沒寄,信也不見一封。他自己對此的描述是:
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爲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
其實,那期間他歸國覓職,照過相的,還很帥氣,下圖便是。周樹人 1909 年攝于杭州「二我軒」。
只是,他自己沒有心情寄出來。
他所謂的「狀況也無聊」,是指狀況很不好。因爲在那些年裏,憤青周樹人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四處碰壁。
當時他的學術水平已經很高了,可謂知識廣博思想深刻。就在退學之後的第二年,他寫了幾篇古文,包括《人之曆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等,都是很有價值的文章,現在的評價都非常高。但在當時,根本沒人理會他這些文章。
年輕的周樹人有一肚子話要對中國人講,但處處碰到的是牆壁。
而且他家裏情況也糟糕,先是被母親騙回去逼婚,娶了個陌生的鄉下大姐朱安。後來又莫名其妙地被誣了個「偷看弟媳洗澡」的罪名,爲此,滿腹經綸的親弟弟周作人也跟他斷義絕交。
魯迅說「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其實是他自己對自己的狀況失望。他把藤野先生的照片挂在牆上(給他良心和勇氣),承諾的照片卻沒有寄,信也沒有寫,就這樣歉疚地記在心裏。
他自己也知道,這樣不聯系,會讓恩師失望,而且擔心:
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消息了。
很多好朋友分開之後斷了聯系,也都是這個緣故,「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
1918 年,37 歲的周樹人以「魯迅」爲筆名發表小說《狂人日記》,邁出了文豪的第一步。
1926 年,45 歲的魯迅先生發表散文《藤野先生》。
1931 年,有朋友寫信問他,藤野嚴九郎是否真名?魯迅回信說是真名,然後說自己很想念藤野先生,曾經托日本的朋友打聽先生的近況,卻被告知十幾年前仙台醫專被合並入東北帝國大學,縮減教授編制,藤野先生「辭職」,如今下落不明。很是可惜。
怎麽現在他又開始找藤野先生了?
一來當然是更爲思念。二來,更重要的是,他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了。
他現在不再是自卑的憤青周樹人,而是大文豪魯迅。原配朱安還在,他卻堂而皇之地跟自己的女學生許廣平同居生子,可見其自信的程度。
他仍然在碰壁,可現在他是巨人,碰壁則壁倒,而且摧枯拉朽!
1931 年,日本學生增田涉來上海留學,拜魯迅先生爲師。魯迅教青年學生一向用心,對這個日本學生更是格外照顧,一如藤野當年的風範。
1934 年,日本出版商岩波書店的老板來上海拜訪魯迅先生,請求准許翻譯魯迅文集在日本出版。選定了兩個譯者,一個是魯迅的學生增田涉,另一個是日本詩人佐藤春夫。魯迅說文章你們來選就是了,只是有一篇《藤野先生》一定要包含在內,我希望借這個機會,找到藤野先生。
1935 年文集在日本出版,魯迅多次向岩波書店、增田涉和佐藤春夫打聽是否有藤野先生的消息,但是都一無所獲。
據增田涉回憶,有一次魯迅先生拿著藤野的照片給他看,說:「不知道老師現在狀況如何。大概……可能……已經去世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子女,能找到他的子女也好……」
1936 年 10 月,55 歲的魯迅先生在上海病逝,死前床頭還擺著藤野的那張照片。
他的朋友知道他這份遺憾,繼續替他尋找藤野先生,哪怕找到藤野先生的後人也好。
年底,魯迅的日本同學小林茂雄找到了藤野先生!原來他還活著!
藤野嚴九郎(上圖)生于 1874 年,大魯迅 7 歲。他家世代行醫,他自己畢業于愛知縣立醫學校(現爲名古屋大學醫學部)。
1903 年到 1915 年期間,他在仙台醫專任解剖學教授,期間教過中國留學生「周樹人君」。
藤野先生確實如魯迅寫的那樣,穿衣服馬虎,專業上卻極其認真。考試時給分數給得很嚴格而死板,一些學生因爲解剖學成績低于 50 分而留級,于是都恨藤野。
藤野雖然認真教導周樹人君,三個學期課給周君的成績卻分別是 60、60、58。然而就這堪堪的分數給周君惹了麻煩,學校裏有人認爲中國學生不可能得這麽高的分數,多半是藤野在周樹人的筆記上給他漏了題,于是還拿走周樹人的筆記調查了一番。此事頗爲中國人的屈辱,魯迅寫在了散文《藤野先生》裏。
藤野的北方方言口音比較重,日本學生聽起來很土。他那句「我就是叫做藤野嚴九郎的」就是一個古老的北方文言句式,留級學生笑他的句式,也笑他的口音。然而在周樹人聽來,卻是「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藤野確實不擅長學語言。當時日本盛行西學,他也曾計劃去德國留學,但德語口語太差,未能過關。
1915 年,仙台醫專並入東北帝國大學,那時大學風氣崇洋媚外,41 歲的藤野嚴九郎因爲沒有留學經曆而失業。然後他嘗試去別的學校找個教授職務,都被拒絕。
無奈之下,藤野去東京進修臨床外科,學習行醫。結業後進了東京一家慈善醫院做醫生,但很快又失業了。
就在他四處找工作期間,他妻子病逝。
也就是說,周樹人在中國碰壁的時候,藤野先生在日本碰壁。只是他沒有周樹人那般本領。
中年多次失業又喪妻,落魄的藤野嚴九郎只好回了老家福井縣,投奔他二哥藤野明二郎。明二郎在鎮上開小診所,收留嚴九郎在此行醫。
藤野嚴九郎畢竟是在外面上過大學當過教授的鳳凰男,在農村老家還是有點面子的,于是得以再婚,娶了第二任妻子。新丈人出資給他開了個耳鼻科診所,他開始單幹。
然而,第二年,藤野明二郎猝死。明二郎的小孩還小,難以支撐診所,也就難以維持生活,嚴九郎便隔日來明二郎的診所一趟,維持其生意。于是他常年在兩個診所兩頭跑,養著兩家人。
藤野嚴九郎教書多年,脾氣直而且死板,非常不擅長接待病人。死板到什麽程度?一個小故事可以說明。背景是這樣的:嚴九郎的二哥開的診所是全科,嚴九郎在那裏啥病都看;而他自己開的是耳鼻喉診所,只看耳鼻喉。這個小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一個病人來嚴九郎的診所,說是肚子痛,嚴九郎便轟人家出去:「這是耳鼻喉診所!」
好在他行醫認真,兩個診所能夠勉強開下去。山村居民貧窮,藤野嚴九郎收費便非常低廉。病人沒錢的時候,他就幹脆不收費了。于是他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在當地頗受人尊重。
1919 年,藤野先生 45 歲,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藤野恒彌。中年得子,也是人生慰籍。兩年後又生一個兒子。
1935 年,當時藤野恒彌在讀高中,這天語文老師菅好春老先生叫恒彌過來,交給他一本書,說:
「這本新出的書,是中國大文學家魯迅先生的散文集,裏面有一篇寫的人叫藤野嚴九郎,跟你父親的名字一樣。你拿回去問問你父親是不是他。」
那年,藤野先生 61 歲。
那天,他兒子交給他那本來自中國大文豪的文集,指給他看那一篇《藤野先生》。
他讀到了 30 年前的自己,在仙台,給學生上課時的樣子:
我就是叫做藤野嚴九郎的……
那篇《藤野先生》的末尾寫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爲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挂在我北京寓居的東牆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爲“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那本文集的卷首印有魯迅先生的照片,藤野拿放大鏡慢慢看,說:「真的是周君啊!」
合上書卷後,他一個人發了好一會兒呆。最後對兒子說:「寫的是我。但是,你不要跟別人說。」
藤野恒彌很聽話,這麽牛X的事,也沒跟別人說。但菅好春老師又問起他來時,他也不好撒謊,便如實告訴老師。菅老師過來拜訪藤野嚴九郎,兩人聊了好久。菅老師離開之後,再沒跟別人提起此事。
于是,雖然藤野嚴九郎的大名在中日兩國被讀書人津津樂道,卻沒人知道真正的藤野嚴九郎卻仍然在偏僻的山村勉強謀生。
1936 年 10 月,文豪魯迅的死訊在日本見報。根據藤野先生的侄子後來描述,當時藤野看著報紙上魯迅的照片,把報紙舉過頭頂,拜了幾拜。
年底,魯迅的朋友小林茂雄找到了藤野先生。藤野這才知道原來魯迅不只是把他的照片挂牆上,不只是寫在散文裏,而且是這些年裏一直在找他,一直想見他一面,哪怕能見他後人一面。
藤野先生追悔莫及。
然後,日本記者向藤野先生約稿,他寫了一篇短文《謹憶周樹人君》,發表在日本報紙上。
在藤野先生的回憶裏, 32 年前的周樹人君是這樣的:
周君身材不高,臉圓圓的,看上去人很聰明。記得那時周君的身體就不太好,臉色不是健康的血色。
關于認真修改周君的課堂筆記,在藤野先生的記憶裏是這樣的:
周君學習很努力,上課時非常認真地記筆記。可是我看他聽日語和說日語都不利索,想必學習中很吃力。于是我講完課後就留下來,看一遍周君的筆記,把周君漏記、記錯的地方添改過來。
至于爲啥對周君這樣特別照顧,藤野的解釋是:
盡管日清戰爭已過去多年,還有很多日本人把中國人罵爲“梳辮子和尚”,說中國人的各種壞話。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也有這麽一夥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當成異己。我在少年時代時,曾經跟福井藩校畢業的野坂先生學習過漢文,我很尊敬中國的先賢,同時也認爲要愛惜來自這個國家的人。這大概就是我讓周君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感激的緣故吧。
可是,1935 年他讀了魯迅的《藤野先生》,卻沒有聯系魯迅,也不讓外人知道。這又是爲什麽呢?
他說:
周君在小說裏、或是對他的朋友,都把我稱爲恩師,如果我能早些讀到他的這些作品就好了。聽說周君直到逝世前都想知道我的消息,如果我能早些和周君聯系的話,周君該會有多麽歡喜啊。可是現在什麽也無濟于事了,真是遺憾。我退休後居住在偏僻的農村裏,對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尤其對文學是個完全不懂的門外漢。
「偏僻」有什麽要緊?菅好春老師不還是找到你了嗎?你不也還是讀到散文集了嗎?
爲什麽要提自己「不懂文學」?這其實是他心裏有個潛意識:如果我也是文學界的人,便有個正當理由跟魯迅見面了。也就是說,他覺得自己以「解剖學老師」這個身份去見魯迅,做人家文豪的師長,很不合適。
藤野先生說「偏僻」,其實心裏想的是「貧窮」;說「不懂文學」,其實心裏想的是「沒地位」。
人家是兩國聞名的大文豪,又對先生懷著一顆感恩的心。而他這個先生,現在如此落魄潦倒。
自 1907 年兩人離別之後,先是周樹人失望于自己的狀況,不肯聯系藤野;後來是藤野失望于自己的狀況,不肯聯系周君。
兩廂自卑之下,這 30 年的跨國師生友誼,只落得照片背後兩個字:
惜別。
這篇《謹憶周樹人君》發表于 1937 年 3 月。當年 7 月,盧溝橋事變爆發,日寇全面侵華。
那時日軍大量購買藥品,日本國內藥價高漲。藤野先生的兩個診所囤有不少藥,便有藥商來高價求購,並說這是軍隊前線需要的,意義重大。藤野雖然缺錢,卻一點都不賣,只推說當地村民還需要。
藥商走後,藤野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叫過來,對他們說:「你們記著,中國,乃是將文化教給日本之先生。」用的仍然是很土的北方文言句式,如果魯迅先生能聽得到,應該也是「抑揚頓挫的話」。
1945 年 1 月,藤野先生的長子藤野恒彌病死在廣島。老年喪子,71 歲的藤野先生極爲悲傷,一度不振。但由于生活所迫,很快他又回診所工作。
幾個月後的一天,藤野先生工作中感覺疲憊,說回去休息一下,卻在路上暈倒,被人發現擡回去。熬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與世長辭。4 天後,日本宣布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