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北部的應縣,有一座高達65.84米的木塔,它既是中國第一木塔,也是世界上現存的木結構古建。遙想建塔當年,正值宋遼對峙,此塔距宋遼邊境僅二十公裏,建塔的目的實際爲放哨實嘹敵(這與四大名樓的鹳雀樓性質一樣,距東西兩魏邊境線),永鎮金城的軍事設施。只是構築巧妙,兼具有宗教、遊覽、軍事三種功能。
1933年9月6日,梁思成與中國營造學社的來到了這裏,他由衷地贊歎道:““這塔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不見此塔,不知木構的可能性到了什麽程度。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裏不知名的大建築師,不知名的匠人。”他在寫給林徽因的信中寫道““塔身之大,實在驚人,每面開三間,八面完全同樣。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投地的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裏同向著塑像瞪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願忘記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的銳感。尤其是同幾個興趣同樣的人在同一個時候浸在那銳感裏邊。”
而如此美妙的木塔,卻牽扯著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遼國才女蕭觀音,以詩而名,卻也因詩而殒,被自己的丈夫制造了一個遼朝的“文字獄”後“敕自盡”;另一個是明代歡樂皇帝武宗朱厚照,在指揮和參與了雙方參戰人數達十幾萬的“應州大捷”後,被自己的文臣們所黑,殺敵僅16人成爲千古最荒誕不經的皇帝之一。
1.遼國才女的命運
公元1000多年前,應縣與朔州、大同由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遼國控制,時名應州。這裏是開國皇帝阿保機試圖打造超越草原國家、中原國家這種傳統模式,建立多元複合型國家和社會所拿下的第一站,在遼國的疆域版圖上自然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與待遇。尤其是澶淵之盟之後,遼國進入了一個美好的發展年代,他們一邊悠閑地生活,一邊看著北宋與西夏互掐。
他們將雲州升爲西京大同府,成爲遼代五京之一,陪都時間長達80余年。西京大同府不僅建得高大巍峨,城內還駐有本地區最高行政長官—西京留守司兼大同府尹,統二州七縣,還擁有國子監、西京學、州學和縣學等,狀元、進士大批。豪門貴族的府第鱗次栉比,城內一時華蓋如雲。作爲遼朝最大的後族,拔裏氏也居于其中。
阿保機建國之初,爲維持牢固穩定的政治聯盟,就確立拔裏氏爲世代後族。該家族陸續出了三位皇後、三位王爺,可謂是“一門多後妃之貴,四荒秉王侯之權”,他們在軍事上擁有統領部族兵和擁有私兵的特權,在經濟上可以創建頭下軍州,擁有特殊寵遇和賞賜,因此成爲能夠左右遼朝後期政局的一個重要家族,堪稱“遼國第一後族”。
爲彰顯“一門三後、一家三王”的榮耀,祈求更長遠的福報,更爲捍衛遼朝江山、眺望邊境戰事,這支後族出資,邀請了天下最好的設計者、工匠,在應州建造了這座至今都舉世聞名、屹立不倒的木塔。
木塔位于寺南北中軸線上的山門與大殿之間,屬于“前塔後殿”的布局,山門前還有碧水環繞,建成後即成爲遼代後族的族廟。
木塔于公元11世紀中葉正式動工,至1056年修成,此時該家族的第三位皇後蕭觀音主持遼朝中宮,家族榮耀達到鼎盛。據專家猜測,如今應縣木塔繪制的六位供養人,就是爲“三後三王”,上方三人分別爲聖宗欽哀皇後蕭耨斤、興宗仁懿皇後蕭撻裏、道宗宣懿皇後蕭觀音,下方三人爲家族中三位男性封王。
木塔由塔基、塔身、塔頂三部分組成,塔基深入地下兩米,地上部分兩層,上層爲八邊形,下層爲正方形,對應“天圓地方”,四面再各伸出月台形成一個穩定的大十字結構。木塔共使用了鬥栱54種、480朵,爲中國現存建築之最,人稱爲“鬥栱博物館”,從上向下仰望,“百尺蓮開”一簇簇綻放在柱間廊檐。在外觀,塔有五層,屋檐遮攔有四層暗層,實爲明五暗四九層。明層負責貌美如花,暗層緊箍塔身,防止位移變形。塔頂由上到下依次排列各種宗教法器,中間由鐵刹串聯,並圍以八條鐵鏈。
塔建造在四米高的台基上,塔高67.31米,底層直徑30.27米,呈平面八角形。總重量約爲7400噸,其中塔身爲全木結構,3000噸木制構件,不用一鐵釘。1500人可以同時登上木塔,第一層每根木柱平均負重高達110噸。千年間,它經曆40次地震、200次槍擊炮轟,無數次電閃雷擊,卻強震不倒、炮擊不毀,雷擊不焚,堪稱“中國第一塔”。
塔內安放著分別代表顯宗和密宗的26尊佛像,第一層是高約10米的釋迦牟尼佛,爲了突出其民族特色,特意在慈祥端莊的佛面上畫了胡子,以保留佛蓋世超群的“英雄”本色。禮佛者從一層的顯宗逐層拜到五層的密宗,即完成了顯密圓通。
然而這個偉大的建築奇迹,卻未能保佑第一後族的長盛不衰。那個懷揣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少女蕭觀音,是皇後,亦是詩人,更是遼朝第一才女。14歲出嫁爲太子妃,16歲成爲遼國第八代君主的懿德皇後。她既灑脫不羁又溫婉細膩,夫君打了獵物,她賦詩贊美曰“威風萬裏壓南邦,東去南翻鴨綠江”。她爲夫君生了一位皇子,三位公主。本以爲夫妻同心,歲月靜好,誰知底下早已暗潮洶湧,心愛的人兒已膩歪她擔心的勸谏。見帝後離心,一心想上龍床的宮婢尋到了機會,她命人寫上淫豔詩詞《十香詞》,佯裝謙卑求皇後手書真迹。善良而有才的人,永遠是心思單純幹淨,何曾抵得住政客的陰谲暗劍、卑賤之人的陰暗智昏。毫無設防的蕭觀音寫好後,還余興未盡地寫道:““宮中只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
這本是一首勸誡皇帝的詩,此時卻成爲豔詞,說他與宮遷樂坊憐人,其中的“趙惟一”三字就是他們媾和的鐵證,被賜自盡。她從容的寫下《絕命詞》,在發出“呼天地兮慘悴,恨今古兮安極?知吾生兮必死,又焉愛兮日夕。”的悲鳴後,扔筆關閉宮門,懸梁自盡。
2.歡樂皇帝的沙場英雄夢想
1423年,明成祖率軍出師宣化,給予南侵的鞑靼、瓦剌部以有力回擊。回京途中,駐跸應州。揮筆書寫了“峻極神工”四字。現懸匾額爲1613年重裝。
1518年秋,剛滿而立之年的大明武皇帝又一次來到了應州城。此次來到這裏參加“應州大捷的系列慶祝活動,他又一次登上了應縣木塔,宴賞功臣,酒酣微薰時題筆寫下了“天下奇觀”四個大字。此匾如今還懸在應縣木塔上。
朱厚照不滿十四歲登基爲帝,像所有的同齡孩子喜歡動物世界,有超人的膽量、無窮的好奇心。他不喜歡宮廷內清規峻律的限制及繁碩的禮儀,在皇城的西華門外建了自己的宮殿,這是他自己的天地,他在此訓獸遊獵,甚至排練士兵,只是那些士兵只是些宮裏的宦官裝扮。他們穿上鮮明的铠甲,系上黃色的圍巾,帽子上插上天鵝的翎毛,威風凜凜,讓這個少年皇帝過足了當將軍的瘾。
1517年8月,皇帝大人要自往北鎮邊疆巡邊,同時檢驗一下他練兵的成效。他這驚人的決定引得了衆大臣的極力阻撓,但誰也擋不住一個想偷跑的皇帝,巡關禦史張欽拒不開門,他就地將其解職委任一個宦官來代行職責,他來到邊防重鎮宣府(今張家口宣化區)。在這裏沒有碰到蒙古軍隊,于是又跑到的真正的邊防前線陽和衛。
爲便于指揮部隊,他親封自己爲“威武大將軍朱壽”。此時,蒙古小王子伯顔,率領50000騎兵依照慣例犯秋,紮營于玉林衛,圍困了大明一一營官兵。大同總兵急了,連夜派人告訴朱厚照,希望皇帝大人回京避難,不料,朱厚照不但不走,還命令王勳集結部隊,北上主動迎敵。自己則下令:“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將軍時春,離開駐地,火速支援王勳。副總兵朱巒、遊擊將軍周政即日出發,尾隨鞑靼軍,不得擅自作戰。宣府總兵朱振,參將左欽即刻出兵,駐守陽和,不得出戰。違令者重罰”
自由的皇帝在陽和衛狩獵時,突遇大雨冰雹,有隨從被砸身亡。當晚,天際出現一顆紅色的大流星,旁邊還有五顆小星跟隨。自感天象不妙,武宗第二天淩晨移駕大同。果不其然,他前腳剛離開,蒙古人就將陽和衛城包了個圓。
在應州城外,蒙古人發動進攻,武宗親自指揮諸將搏殺。這一仗,從清晨到傍晚,血戰5個時辰,大戰百余合,蒙古人才退去。十月初七,明軍向西追擊,武宗與諸將且戰且走,一直追到平虜堡和朔州附近,此時忽然刮起大風,白天昏暗得像夜晚,明軍又疲憊困頓,這才作罷。武宗命令王勳及巡撫金都、禦史胡瓒向北京報捷。是爲應州大捷。
整個出行,皇帝嫌他的文官們勸谏的太聒噪,他一個也不帶,連送信的專使送去的奏本也不批閱,愣是讓他的臣子們著急無主了四個月。
他得勝回朝,令衆臣子們城外歡迎接駕,同時要遍賞百官。在親征的過程中,他親自賜自已爲“威武大將軍朱壽”,搞得接駕的官員們不知如何寫標語布幔。他親自己設計服裝,讓朝臣們按他設計的服飾列隊接駕,可惜一夜之間太過倉促,朝臣們就穿著顔色、形制、款式完全混亂的衣服,狼狽不堪的站在雨雪霏霏的道路上直至傍晚,才看到皇帝在無數火把的簇擁之下,騎在他栗色的馬兒興趣昴然的安然駕到。在皇城門口,他接過首輔楊廷和奉上的凱旋美酒一飲而盡,畢雲:“朕在榆河親斬虜首一級。”之後,縱馬直奔豹房。
正德皇帝把俘獲的武器裝備陳列于宮門之前作爲戰勝的實證,還讓宮中銀作局特制了銀牌,上附各色彩帶,以紀念這不世之功。
第二年他又來到了這裏,舉辦了一周年慶典。短暫停留後,經過了偏關老營堡,九月二十日又到了偏關城,站在偏關城外說了一句“此偏頭關耶!”在偏關城裏他發給遠在北京的大臣們發了一道非常著名的敕令:“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朱壽親統六師,肅清邊境,特加封鎮國公,歲支俸米五千石。吏部如敕奉行。”五個月後又加封自己爲太師,成了自己手下最高的武將與文官,遠居大學士之上。
在偏關小城裏,他度過了自己的生日,在樓子營看了當地勇者的遊泳表演後,坐船到了榆林防區,做軍事部署,在太原城裏度過了個春節,此年二月才返回北京。
只是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皇帝,無論如何都鬥不過與他抗衡的文官集團,他們不能理解“東亞共主”的皇帝爲什麽有沙場英雄之夢,于是無論應州大捷如何,他們卻在《明武宗實錄》記載:“此戰僅殺死蒙古人16名,而明軍死亡52人,重傷563人,武宗本人幾乎遇害。”讓這場大捷雙方參戰兵力達十幾萬、曆時十三天的戰爭成爲一種笑話。
此事不如《蒙古黃金史》記得真實,書中如此記載:“達延可汗向南移動,在察罕·格尔台(郊)安营扎寨。由额尔克固特派出的哨所发现大明军向他们这里进发。立即向可汗报告后,派出额尔克固特的库冬、博力斯二人再探。他们看见明军从库克和坦出发,自奔他们这里来了。库冬、博力斯二人急报可汗。一个站在房后警戒,一个解下拴着的马来扶可汗和合敦二入上马,从麻因草原中逃出去了。可汗的儿妻察静夫人从墙的豁口处逃了出去。”
縱觀武宗一生,是被皇帝這個職位耽誤的一生。或許,把他放在皇帝這個位置上,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他崇武愛自由,青春期的叛逆讓他不喜墨守陳規,喜歡有挑戰、有創造力的事物,他精通佛學,會梵文,還禮賢下士,親自到大臣家中探望病情,甚至癡情一個藝妓,這些在現在看來,有真性情、霸道總裁加個性暖男的魅力,卻不爲他的大臣們所容,與儒家禮法的缰繩背道而行。
他的文官們想讓他按他們的希望坐在紫金城裏的禦座上,按他們所要求的演一個“天下共主”的“皇帝秀”。只需要配合,而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行動、不需要創造,他的統治理想被他的朝臣所不容,而應州大捷的結局就是這場沖突的結果。按照慣例扣邊襲擾的小王子遇上了尚武好戰的青年君主,恰似火星撞地球的惡戰,死傷一定不少,料是馬踩誤傷也不是小數,但史家只給了幾個敷衍冷冰的數字。
他依然被描繪成貪杯、好色、尚兵,玩豹,所行之事多荒謬不經,爲後世所诟病;同時他又處事剛毅果斷,彈指之間誅劉瑾,平安化王、甯王之叛,應州大敗小王子,精通佛學,會梵文,還能禮賢下士,親自到大臣家中探望病情,甚至癡情于藝妓。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武宗,卻很難看到一個完整的武宗。明代自英宗正統朝以來國勢漸弱,或許,如果武宗能夠兢兢業業,竭心盡力,是完全有可能做一代明君而成爲中興之主,甚至能開創不亞于明太祖和成祖的輝煌武功而功垂史冊,但他特立獨行、恣意妄爲終究被世人所不容,所隔離,成爲將在瓶子裏的夢想,供他的文人所把玩、嘲笑。
有一本叫《大明朝的另類史》的書有這樣一段描述:“有明一代,皇帝親征不少,明英宗大草包不說,明太祖、明成祖多次出征,但皆是親自指揮而已,能以皇帝身份置生死于不顧縱馬揮戈殺敵的,僅明武宗小夥兒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