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人老了,就容易招人煩。老嘟噜孩子們,什麽倒飯菜了,扔衣服了等等。孩子先時還解釋一下,後來連解釋也免了,湊我不注意,“嗖”一下,就解決了。這些孩子喲,哪知天天餓肚子的滋味啊?于是,我就給他們講了我當兵時的一段經曆。
我是河南濮陽下堤人。那裏自古是苦寒之地。很早的事咱沒經過,可六七十年代過的那些個日月,可真苦得沒法說。那時,土地鹽堿沙化,氣候幹旱少雨,農民缺柴草漚糞上地,所以,莊稼長得不像樣子。不知哪個搗蛋貨編亂子唱道:麥苗如汗毛,麥穗蠅頭小;玉米不及腰,棒子像羊角。收成不好,老百姓就餓飯。餓得受不了了, 我一跺腳,就跑到部隊去當了兵,那是一九六九年,我十八歲。
到了部隊,我是吃飽了,可我的心情並沒有好起來。相反,倒比在家時還糟糕。只要端起飯碗去吃白米肉菜,腦海裏就會出現家裏黃皮寡瘦的父母吃糠咽菜時那痛苦的面容,還有皮包骨頭的妹妹抱著磨棍推磨時那令人心碎的身影。一想起這些,我的淚水嘩就下來了。可自己是一個窮兵,又無什麽辦法幫他們呢?只有拼命攢錢,等攢夠了二十幾元,馬上就往家裏寄。一個戰士每月津貼只有六塊錢,可我能攢五塊多。一管牙膏,一袋洗衣粉都是幾毛錢,我就能用好幾個月。這樣,有些月份 ,除了買兩張信紙,就再也花不著錢了。可我那些戰友就不同了,很多人津貼都要花完。不夠,再給家裏要。他們照相啊,買零嘴啊,與老鄉下館子呀,星期天去地方影院看電影啊,玩得很花哨。有時他們也拉我,但咋說我都不去。拉了幾次,見都是白費勁,他們也就不把我當正常人了,再也不理我了。不理就不理,我可不能跟你們比,誰叫俺家窮啊。
那時河南人常被人看不起,窮啊。一窮三分傻,就是腰裏穰氣不粗,老實低調呗。人說,河南人有三多,小偷多,要飯的多,撿破爛的。河南兵也有三多,夥夫多,餵豬的多,打掃衛生做好事的多。爲啥這樣啊?都想拼命表現,好留部隊不再回家受窮挨餓呗。那時,戰友們好給我開玩笑。有一次,四川兵劉雲州告我說,小王,恁老鄉來了,在餐廳後邊等你呢。我以爲是同年參軍的弟兄們來找我玩呢。趕緊跑去,結果,讓我看到了終身難忘的一幕。一個又髒又老要飯花子,正用笊籬在泔水缸裏撈馍核子和肉片子。那肉片子在晃動的笊籬裏跳動著,就像剛離水的網裏的魚。而這些魚馬上就被一只肮髒的手飛快地塞到嘴裏,隨即就是一陣津津有味的大嚼。我禁不住一陣反胃。停了會,我問,哪裏人哪?他說,河南咧。我說,爲啥不在家好好勞動要出來要飯哪?他說,受災了,沒啥吃。我說,這不髒嗎?怎麽能吃呢?他說,幾天摸不著吃的了,總不能瞪著眼餓死呀。這時,我的淚水唰就下來了。我好像覺著這就是我的老父親。我難受啊,整個心都要碎了。我多想給他弄點吃的呀,可我辦不到。因爲不到飯點,餐廳的門都關得緊緊的。我又沒別的法可想,只得擦著眼淚回去了。這件事叫我難受了好久好久。老想著,這人吃了這髒東西得沒得病 ?他今天在哪裏,明天又怎麽度過?後來,再有人給我開這種玩笑,我就惱了,惡狠狠地怼了過去。說 ,什麽你老鄉我老鄉?那可是甯願餓著肚皮也要把糧食省給我們吃的衣食父母啊!衆人才像明白了什麽,臉立即凝重起來。
怕回家挨餓,光想在部隊弄長期的,但部隊並不是哪個人都能呆得下去的。結果,刻苦努力地當了四年兵,我連個班長也沒撈著,就要複員回家挨二回餓受二茬罪了。臨行前,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啥味都有,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好像看到了父母那失望的眼神。于是,恨自己在部隊沒能更好地表現。現在啥都晚了,再難受也白搭,還是想想臨走能給家再做點啥貢獻吧。
自己不知道回家帶啥好,傻二小過年,看別人呗。結果一看,更沒了主意。因爲這些和我一塊複員的戰友們的想法跟我全不合轍。他們有的忙著給父母買低價軍大衣,有的忙著給對象買女式軍裝,有的給兄弟姐妹們買三接頭皮鞋或解放鞋啥的。這些我都不感興趣。因爲,雖說這些東西都是低價賣給這些複員戰士的,但還是得花不少錢。我攏共才八十多塊錢的複員費呀?我得把它原封不動地交給父母,好讓家裏能度過今年的春荒啊!我的好朋友楊和平說,他能搞到更便宜點的軍用品,問我要不要。我一問,他說,這多少多少元,那多少多少元。我馬上涼了,說,謝謝,啥都不要。他說,爲啥?啥也不捎?我說,這得花錢,那也得花錢,得多少錢哪?他說,那你捎空氣吧,空氣不花錢。可笑,哪能捎空氣呢?可捎啥呢?啥不花錢呢?我想啊想,腦海裏忽然出現了一道曙光。
前些日子,到炊事班幫廚,發現倉房裏散堆著很多黃豆,一粒粒圓滾滾的,金燦燦的,真景人。我問炊事班長,哪兒來的,弄啥用的?老炊答曰,咱部隊農場送來的,白給,不占咱糧油指標;可給這麽多幹啥?沒啥用,打豆漿也用不了,連長叫煮煮當豬飼料咧。我說,啥?這麽好的豆子餵豬,恁也真敢想。老炊說,那你說弄啥?占著個倉庫,煩死我了。我說,弄啥都中,就是不能餵豬。老炊說,你也不是連長。我想,現在這些黃豆肯定還在那。好,我這就找老炊要黃豆去,回家我就捎它了。還捎啥衣服鞋襪呀?破衣爛衫,蓋住肉就行了 ,還是顧嘴當緊,顧嘴就是顧命啊!對,說去就去。沒想到,到老炊那碰了個大釘子。老炊說,兄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這些東西我真不能給你;公家的東西,放爛放毀,就算漚成糞,那沒事;只要私自一動,那就有事了。你還是找連長去吧。沒法,我只好厚起臉皮去找連長。
連長倒很和氣,說了很多安慰和鼓勵我的話,無非是要我把部隊的好作風好傳統帶回去,好好幹,不要給部隊丟臉啥的。了了了了,才說,有啥困難嗎?有就大膽說,部隊就是你們永久的娘家。我正好順坡下驢,說我想捎點黃豆回家。連長笑了,說,你沒毛病吧?真是稀罕樣的,你捎那玩意兒幹啥?我把家裏挨餓的事說了。連長歎了口氣說,看我這腦筋,給忘了;對,你是河南人;恁那兒苦,我知道,知道;捎吧捎吧,願意捎多少捎多少。我說,最多也就百而八十斤,多了沒法帶。連長說,就是就是,沒啥盛啊?我說,我想了,恁給我一個空手榴彈箱子吧。連長說,那太小,只能裝三四十斤;這樣吧,我讓會木工活的給你打個大點的箱子吧。就這樣,問題輕而易舉就解決了。
箱子打好了,很大。我喊了兩個戰友幫我擡著去裝黃豆。看著那些黃登登的金蛋蛋一樣的豆粒,我高興壞了。裝了又裝,裝了滿滿一大箱子。兩個戰友擡了擡 說,不行,太多,弄不動,倒點吧。我說,就這,我特意買了根山木扁擔,能挑起走。
離隊的那一天,戰友們互相抱著哭了半天。登車了,好幾個人幫忙才把箱子捂弄到汽車上。車開了,車上車下的全都放聲大哭。我也哭得一塌糊塗。再見了,綠色的軍營,我心中的家!再見了,能吃飽肚子的軍營,我永遠的夢!永別了,火熱的青春,我一生最美的時光!
上汽車,下汽車;上火車,下火車;再上汽車,再下汽車,終于來到了老家濮陽縣城。當晚,入住了濮陽縣退役軍人接待處。這一路上,上上下下,下下上上,擡來擡去,全憑幾個戰友幫忙,才把那死沉死沉的箱子弄到了濮陽。
第二天辦完各種手續,大家就要分手各回本村了。遺憾的是,那時候從縣城到各公社還沒通汽車。大家只好各想門道,或步行或借自行車騎著回家了。而我更倒黴,這麽多戰友,竟然沒有一個和我同屬一個公社的。有幾個戰友看我困難,都表示說,願意暫不回自己的家,先幫著我把箱子擡到俺的村裏。我拒絕了,當時正是年前大臘月裏,哪個人不是歸心似箭,急著和家人團聚啊?我咋能拉累別人呢?于是,我說,這不,有扁擔呢,挑得動。
于是,一頭箱子,一頭行李,箱子在前,行李在後,我准備挑起來上路了。還真得抓點緊咧,四十五裏地咧。結果,一試巴,別說走了,挑也挑不起來。箱子太沉太沉了,有百八十斤吧;而行李又太輕太輕,就一條棉被,兩套軍裝幾本書,攏共也就十來多斤。兩邊相差太多,平衡太不好協調了,只好一次一次地把肩膀往前移動。肩膀前邊的扁擔剩的很短很短了,不能再往前移了,再移箱子就碰腿梁子了。先試試行不行吧。往上一挺身,後邊的行李撅到了天上,可前邊的箱子還離不了地咧。試了幾次,根本不行。靈機一動,從路邊撿了幾塊磚頭包在了行李裏。結果,後邊一加配重,箱子離地了。那好,那就這樣挑起走吧,還白賺幾塊磚頭呢。
走了幾步,就不行了。我的娘啊,這哪裏是挑擔啊?這是二郎擔山哪!硬硬的山木扁擔,給壓得成了彎弓,咯吱咯吱直叫喚,好像馬上就要折斷。而肩膀頭子卻被扁擔咬得生疼,腰那也受不了。心髒砰砰跳,喉嚨直倒氣。眼冒金花,腦袋發懵。雙腳似辮蒜,兩腿如擰繩。于是,我立即放下了擔子。要再不放下,我就栽倒了。
我坐在黃土漫漫路上,前瞅瞅後看看,雖然不斷地有行人經過, 卻沒一個認識的。我無助極了。擔子太重了,根本挑不動,咋辦哪?總不能打開箱子,把豆子扒出來扔掉一些吧?不,這怎麽能行呢?這不是黃豆,這可是金粒子啊!這麽老遠弄回來了,怎麽能隨便扔了呢?可不扔又咋辦呢?我一拍腦門,有了主意。于是,趕緊解開行李,扔掉那幾塊磚頭,取出被子,抖開,抻到箱子旁邊。然後,打開箱子,把豆子一捧一捧地捧到被子上。估量著差不多了,就又把箱子關好。弄好擔子前邊的,又去收拾後邊的。用被子把豆粒包裹好,再用細繩捆紮結實。然後用繩子把被子包、衣服和書本啥的捆成一坨。一會兒 ,擔子兩邊都收拾妥帖了。我挑起來試著走了幾步。嘿,不錯,好多了。那就這樣,開路吧。我挑起擔子,邁開大步,忽悠忽悠地走起來。心情一輕松,笑了,笑自己是天下第一號的大笨蛋。這麽簡單的事都整不明白,竟然用塞磚配重笨法子來獲取擔子的平衡,弄了個自己坑自己,說出來不叫人笑話死?走著想著,想著笑著,一口氣竟然走了四五裏地。等累得實在受不了了,只好撂挑子歇息。歇了一會,覺著差不多了,挑起咱還走者;走累了不中再歇會;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結果,二三十裏地不到一晌就給走沒了。
到了午飯的時間了,卻沒地方吃飯(那時候除了公社所在地有一家國營的飯鋪)。不住的埋怨自己,從縣城來時竟然連兩個饅頭蛋子也不舍得捎。現如今空著肚子,還挑著怎麽重的東西,怎麽走得動呢?那就呆會吧,可越呆越餓。還是走吧,咬牙挑起又走起來。
遠路無輕載,餓了沒輕活。餓得前胸貼後背,瘦腰擰成繩,又挑著怎麽重的擔子,咋走路啊?可不走,又怎能行呢?漫漫長路,全靠人腿丈量,不會自己變短,還是走吧。走一步少一步,走著總比坐著強。咬牙堅持,走。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一步不留神,呼嗵,一腳踏進路坑裏;忽悠,擔子猛地一顫;咔嚓,不勝重壓的扁擔一下子斷成了兩截;卟噔一聲,箱子行李重重地墩在地上;啪唧,我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等我反應過來,看了看箱子行李,還好,沒有摔壞。再瞅瞅斷成兩截的扁擔,已斷難再用。算算剩下的路程,還有十裏不止。看看天色,已過了半個下午。這咋辦呢?我那心頓時拔涼拔涼的,真想放聲大哭。可就是哭死也解決不了問題吔。還是想辦法吧。瞅瞅路上,看能不能找個認識的人 ,好給家裏報個信呀。可也算倒黴,連一個熟面孔也沒有。沒瞅著熟人,卻看見了一樣好東西,路旁邊的墳圈子裏有一棵大桑樹。好,問題解決了。
我爬上桑樹,選了一根又粗又長樹股子,用小刀刻了起來。桑木柔韌,很難刻斷。但小刀還算鋒利,最後,耐心還是戰勝了困難,樹股子順利拿下。樹股子除掉了旁枝,就成了一根木棍,不,就成了一根特殊的扁擔。箱子行李往上一拴,就成了擔子,挑起走就是了。
桑木棍子一上肩,那感覺確實不咋的。扁擔扁,棍子圓,圓了咬肩,疼得人受不了。但還是那句話,疼死也得走啊,總不能在荒郊野地裏過夜呀。該拼就拼了吧。一拼,肩就不疼了,腰也不疼了,那那都不疼了,那就拼了吧。思想通,熱血湧,呼一下,精神大震,步履頓時輕快許多,擔子也飄飏起來。忽悠忽悠,咯吱咯吱。忽忽如飛,吱吱如歌。
我是吃晚飯的時候到家的。擔子在屋門口一落,我傻子一樣站在那裏。帶來的風把飯桌上的煤油燈吹得忽閃了好幾下,差一點沒滅了。家裏人都嚇了一跳。見是我回家來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妹妹反應快,激動地說:“娘啊,俺哥來了。”一句話,俺娘竟然”我的兒啊”哇啦大哭起來。娘一哭,我也哭了。俺爹呵斥娘說:“看看,孩子回來了,哭啥?還不拿碗盛飯!”于是,大家手忙腳亂地安排碗筷,叫我吃飯。我當然餓壞了,但我更累,回到家,精神一松,渾身已軟如棉花,啥都不想,就想往床上一粘臥,化成一灘陷泥。但我還是強打精神,端住了娘遞來的飯碗。弟弟妹妹則趕快往屋裏搬東西。一搬沒搬動,亂說,啥東西呀 ,恁沉?我一說是黃豆,大家都亂埋怨,說 ,捎這咋了,恁沉?咋連個扁擔也不舍得買?咋不捎個信讓家裏接你呀?我一一進行了解釋。娘知道了,疼壞了,一直埋怨我傻。細心的妹妹一摸我的棉襖,哎呀一聲說:“娘,娘,俺哥的棉襖都讓汗給溻透了!”娘聽了,又哭了起來來。邊哭邊說,:“妮啊,快收拾床鋪,吃了讓恁哥歇著吧。”
到了這時,一箱子黃豆才算徹底交給家裏了。第二天,娘已經把黃豆歸落到一起了,裝了足足一大布袋。上秤一約,乖乖,一百一十三斤。娘一邊埋怨我傻,一邊忙著收拾黃豆。年關到了,她要做幾斤豆腐。家窮,割不起那麽多肉,就讓豆腐擋了吧。白菜炖豆腐,也算不錯了。
年下過去了,春荒說來就來了。吃糠咽菜,停火斷頓,村裏的人特別是老年人病開始多了起來,燒心,便秘,夜盲,浮腫等病不斷出現。我知道這是咋回事啊, 缺營養啊!可俺家老老少少卻個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娘對妹妹弟弟說,虧了恁哥捎這幾斤豆子了,要不是每天那兩個豆面窩頭,恁幾個早就不蹦哒了!娘說的可能不錯,千谷不頂一豆,黃豆養人哪!可我的心仍然沉重,一布袋黃豆能救一家人,可救不了一村人。我多想擁有黃豆千倉萬噸,好讓這些父老鄉親,頓頓天天 ,都能吃上金黃松軟的窩頭啊!
這是我當年的一段親身經曆。也許你們要笑話我,我也知道,我當時的這種想法,有多麽膚淺可笑啊!可我親愛的孩子們哪,恁哪裏能知道我當年爲何有這種感覺呢?但願此文能讓你們明白點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