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章武元年(221年)七月,也就是劉備稱帝三個月後,劉備爲了給關羽報仇,揮兵攻打東吳孫權,氣勢強勁。孫權求和不成後,決定一面向曹魏稱臣,避免兩線作戰,一面任命陸遜爲總指揮率軍應戰。陸遜與劉備相持七八個月後,最終于夷陵一帶打敗蜀漢軍。夷陵之戰的慘敗,是蜀漢繼關羽失荊州後又一次實力大損。
夷陵之戰戰敗後,劉備爲了穩定蜀漢過國內的恐慌和不安,沒有選擇回到成都,而是選擇留在永安。
這年冬天,劉備病倒了。
當時劉備62歲,在那個時代這已經是暮年了。一生戎馬,幾起幾伏,備受磨砺,晚年遭受一生中最大的挫折,這對劉備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劉備是憂思成疾的,這一病,短時間內成都更回不去了。
隨著病情的加重,劉備有了不好的預感,過了年,劉備派人去成都,請諸葛亮來永安一趟。接到劉備的命令,諸葛亮心裏有了極爲不安的預感,他即刻動身,不敢有半點耽誤。
見到諸葛亮,就向他安排後事。《三國志》裏記載了劉備臨終前對諸葛亮所說的那段著名的話。
劉備說:“你的才能比曹丕高出十倍,必能安邦定國,可以成就大事。如果嗣子值得輔佐,你就輔佐他;如果他不是那塊料,你可以自取(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從字面上看,“君可自取”的意思是“你可以自己幹”,也就是把帝位讓給諸葛亮。諸葛亮聞言涕泣不已,立即向劉備表明心迹:“我一定竭盡全力,忠心輔佐,至死不變(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
劉備于是宣布诏令,托孤于諸葛亮,以李嚴爲副。
太子遠在成都,劉備給太子頒布了一份遺诏,這份遺诏的全文保留在《諸葛亮集》中。
在這份遺诏裏,劉備首先說了自己的病情,說明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讓他們兄弟不要悲傷。接著說射援來後,報告了劉禅的情況,他十分高興。劉備還說,你父親德行淺薄,不要效仿他(汝父德薄,勿效之),平時要多讀一些書,诏令中除了提到諸葛亮爲劉禅手抄過的四部書外,還增加了《漢書》《禮記》和《商君書》三部,劉備要求劉禅多讀。
在這份不太長的遺诏裏,劉備留下了一句名言:“不要以爲是小惡就去做,不要以爲是小善就不去做,只有具備了賢能和德才,才能夠服人(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唯賢唯德,能服于人)。”
辦完這些事,劉備稍覺安心,本來他已命若遊絲,現在精神卻有所好轉。《三國志》記載了劉備臨終前與諸葛亮談論馬谡的話。馬谡的哥哥侍中馬良剛剛殉國,劉備知道諸葛亮與他們兄弟二人感情很好,但對馬谡不放心,便對諸葛亮說:“馬谡這個人說得多,實際才能達不到,不能委以重用,你要明察(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衆所周知,馬谡後來果然被劉備言中,大家都認爲劉備看人很准。
《諸葛亮集》記載,劉備彌留之際把魯王劉永叫到床前,對他說:“我死之後,你們兄弟要把丞相當作父親一樣看待,你們和丞相只是共事而已(吾亡之後,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與丞相共事而已)。”
魯王劉永和梁王劉理此時都在永安宮,劉備只叫來劉永而沒有叫劉理,可能是劉理年紀太小。
老來得子、舐犢情深,想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劉備心裏一定十分難過,江山社稷、複興漢室的大業固然重要,但親情恐怕更是他割舍不下的東西。
《三國志》記載,劉備給太子劉禅頒布了另外一份诏令,讓他今後要好好地和丞相諸葛亮共事,要待諸葛亮像父親一樣(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
劉備在留給兒子們的遺言中,一再強調他們以後跟諸葛亮的關系是共事、從事,這在帝王的遺囑中是少見的。劉備之所以這麽說,是基于他對兒子們的了解,知道靠他們的才能不足以延續蜀漢的基業,同時劉備更了解諸葛亮,深知他的人品和才學。
說這樣的話正是對諸葛亮的無限信任。
安排完這些事,劉備終于閉上了眼睛。
這一天,是蜀漢章武三年(223)農曆四月二十四日。
劉備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把後事留給了太子,也留給了諸葛亮。
在古代曆史上,帝王臨終托孤的事至少發生過數十次,但沒有任何一次托孤事件比發生在白帝城永安宮裏的這一次更有名,也更有爭議。
說它更有名,是因爲它已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說它存在爭議,緣于劉備臨終前說的四個字:君可自取。
站在不同的角度,對此會有不同的解讀,自那時開始,這就成爲有爭議的話題。《三國志》的作者陳壽認爲,劉備此言出于至公之心,說明他內心裏沒有任何私心雜念,是真心想以國相托,而諸葛亮的回答也表明了諸葛亮內心的忠貞,這次托孤事件反映出君臣二人內心的純正無私,是一件值得稱贊的盛舉。
東晉史學家《魏氏春秋》的作者孫盛持相反意見,他認爲劉備對諸葛亮的遺命實在太糊塗,因爲如果所托的人是忠臣賢良,就不用給他說這些話,如果所托的人有篡逆之心,就不應該托付給他。劉備這些話,屬于欺詐之辭,幸好劉禅昏弱,而諸葛亮沒有二心,不然的話一定會引起內部的猜疑和混亂。
東晉另一位史學家《後漢紀》的作者袁宏認爲,劉備此言並無不妥,因爲他說的時候沒有疑心,諸葛亮聽的時候也沒有愧色,他們君臣二人的相知和情分值得稱贊。
元代史學家胡三省認爲,劉備對諸葛亮十分了解,他這樣說是因爲他了解當時的形勢,也了解諸葛亮,他說這些話不僅沒有猜疑之心,而且體現了他的胸懷坦蕩,自先秦到宋代,還沒有哪些君臣能與劉備、諸葛亮那樣肝膽相照的(自古托孤之主,無如昭烈之明白洞達者)。
明末史學家王夫之認爲,劉備對諸葛亮是完全信任的,他之所以留下那樣的遺言,目的是讓劉禅全心全意依靠諸葛亮。
上面是史學家們的觀點,如果身爲帝王,會如何理解劉備的話呢?清代康熙皇帝的看法可能有一定代表性。
康熙皇帝在披閱《通鑒輯覽》時說,劉備這番話是猜疑之語,既然已托孤于諸葛亮,就不應該再說自取的話,其目的無非是讓諸葛亮公開表態效忠之心。康熙皇帝甚至就此發出感歎,認爲整個三國時代的風尚就是谲詐,是十分讓人不齒的事(三國人以谲詐相尚,鄙哉)。
康熙皇帝的觀點看似有點兒偏激,影響卻很深遠。在一部分人看來,劉備表面仁義其實一生不離權術,否則也不會被稱爲枭雄了。劉備臨死前也不忘記權術,對諸葛亮說的那番話,是一種試探,也是一種警告。結合劉備臨終前突然任命李嚴爲尚書令,持這一觀點的人更有理由相信劉備對諸葛亮的信任是有限度的。
進入益州以來,劉備在人事安排上無外乎用了三類人:早期追隨自己的舊部,由荊襄隨同入益州的人士,益州的本土派。第一類人屬于元老,人數已不多,他們地位尊崇,但除了關羽、張飛等人外多無實權。益州本土派人才濟濟。
但至今仍鮮有進入核心決策層面的。而最得實權和重用的,是荊襄派。
這種派系分野無論有無明指,但在蜀漢政治格局中已事實形成並存在,如果按照這個標准劃分,諸葛亮就是荊襄派的領袖。劉備突然重用本土派李嚴,從政治權力結構上看,是平衡荊襄派的手段。
這種說法有沒有道理,不知道,因爲劉備已駕鶴西去,也帶走了他內心裏最隱秘的那些東西。
不過,也許沒有那麽複雜,劉備與諸葛亮相識相知十多年,對諸葛亮是充分了解和信任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劉備不信任諸葛亮,就不會任命他爲丞相,甚至可以不考慮設置丞相。而臨終之時,即使他心裏有種種放心不下的地方,以劉備的睿智,也不會說一些實際上沒用又容易引起猜測不安的話來。
但劉備確實說了“君可自取”這樣的話,如何解釋呢?
除了上面的那些觀點,會不會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大家其實誤讀了這四個字。這幾個字的本意不是“你可以自己幹”,而應該是“你可以另外找人幹”,也就是說劉備的原意是,劉禅是那塊料你就輔佐他,如果他不是,你可以另外安排別人做這個皇帝。
另外安排誰?自然是劉永和劉理。作爲劉禅的弟弟,他們也都有資格做蜀漢的皇帝。
如果是這個意思,劉備需要專門對諸葛亮交代一下嗎?當然需要了,這等于是一個授權,有了這個授權,諸葛亮日後行廢立之事就是合法的,如果沒有這個授權,諸葛亮敢廢劉禅等于謀逆。
看來,劉備不是對諸葛亮不放心,而是對劉禅不放心。大概劉備深知這個兒子生性暗弱,才能有限,與曹丕差得實在太遠,本想親自教導培養,卻再也無法實現,只好交代給諸葛亮,要他今後視情況來定了。
在臨終之前,劉備所思所想所說的一切,都是爲了這打拼一輩子才辛辛苦苦得來的蜀漢基業。這樣理解,就簡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