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星光還照耀
准備好了幾天裏換洗的衣服:一件紅裙子,一條黑裙子,和一件花旗袍。我把它們揉進包裏,也把一份倦意一起揉進去。衣服進去了,床上就空了,而倦意不是一個好對付的東西,把最稠的揉進去了,淡一點的立刻就生了出來。有時候人被稀薄的倦意包圍著,反而有一些安慰。倦意是活物才有的東西,它包圍住你了,也是好心告訴你:你還在人間呢。人間不夠好,不會給誰欣喜若狂的感覺,但是它畢竟是我們呆慣了的地方,其他的地方不熟悉,沒有試探的雄心。
這三年,我過上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日子:過一段時間就要出去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起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許他們從來沒有感覺到莫名其妙,一個人不做一些事情才是莫名其妙。他們對開始産生的不適小心地接受,直到它合理地成爲自己的生活狀態。或者反過來是世界看我莫名其妙,想把我鍛煉成一個不莫名其妙的人。行李裏帶衣服,茶杯和一些也許用不上的小東西。我把它控制在我可以背著行走的範圍裏。想起第一次去北京,我幾乎什麽也沒有帶:沒有過剩的衣裳,沒有護膚品,沒有茶葉,也沒有多一點的零花錢。但是現在,盡量少帶的情況下,回家的時候還是重重的一包:除了一些友好的陌生的情意,還有書啊,茶葉什麽的都要一起背回來。
我的身體有時候好有時候又不好。好的時候我也樂意背多一些東西,不管是不是用得著。心情再好一點的時候,我就把這當做鍛煉身體的一個方法,有時候也想把心裏沉重的東西物化了背在背上。如果心裏所有的重都可以物化了背起來真是一件好事情。背著的東西總有一個卸下的時候,比如到了目的地之後,比如在旅館睡覺的時候。但是心裏的重實在難成背在背上的重:能夠轉化的事物就是 可以解決的事物,但是沒有許多能夠被轉化的事物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首先生死是不能轉化的,或者說我們現在對生死的恐懼是不能轉化的。最爲直觀的是我身體的殘疾和虛弱是無法轉化的。
這是一個應該被忽視但是又不得不悲傷的事情。記得去年,我一個人從北京西站回家,出租車把我放下以後,我七彎八彎去找候車廳,要進候車廳就要上一個很長的台階。那天我的身體狀態不好,包又很重。上台階上到一半摔倒了,旁邊有一些人看著我,但是沒有一個人拉我一下,我掙紮了幾下,沒有力氣爬起來,索性坐在地上歇一會兒。這個時候我的羞恥心消失了,它的存在幾乎就是羞恥的本身。我需要做的事情是走到候車廳,坐上火車,然後回家。如果連這個也不能完成,我的存在就會成爲一個拉不直的問號。當然這個問號偶爾能夠被拉直,但是那麽快,它又會彎曲起來,在人世裏跳躍著行走。我在人來人往的台階上坐著,也在陌生的好奇的冷漠的目光裏坐著。如果這個時候感覺不到孤獨那肯定是騙人。想著自己掏心掏肺地愛過的一些人,如果它們知道我此刻的處境會怎麽想?我肯定不能坐在地上對他們說愛,甚至我也不能坐在摔倒的地上對這個大地說愛,我不允許自己這樣,但是我不知道爲什麽不允許自己這樣。
當然是爬起來了,當然是回家了,但是我這麽也忘不了這個場景:一個人背著重重的包在人群裏摔倒卻沒有力氣爬起來的樣子。現在我想起來就是覺得那個時刻真實可觸。一個人在疼的時候才知道疼還自己的身體裏,沒有被酒精麻痹。沒有被飄到半空裏的名譽的,侮辱的東西麻痹。盡管世間種種,我們都不過在尋找麻痹自己的東西:小情小愛的小麻痹,功名利祿的大麻痹。我們沒有處處摔倒在台階上的疼,我們只有無時無刻從半空裏垂直打下的虛空。回想起來:這從虛空降臨在身體裏的那一刻開始,就伴隨連綿不斷的層層加深的虛空而極盡了一生。從婚姻開始,兩個互不相幹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在了一起,還有一紙不許隨便離開的契約。我們以爲兩個人在一起就能夠增加一倍對抗虛空的力氣,從身體到靈魂,從肉體到精神,這是人最初和最後的期許。但是很快就發現,沒有那麽簡單的事情:兩個身體和靈魂之間有縫隙,發現縫隙的存在就是懷疑開始的時候。懷疑是一種力量,讓宇宙的運行都可以倒轉,當然縫隙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大。最後終于崩塌。
這些存在的,虛空的,看得見的,摸不著的最後都被背進了包裏。它們有等量的質地等量的份額,在虛空和現實裏自由切換。我試圖把這幾年經曆的事情理清楚,給自己一個可以相信的交代,但是到現在我還是做不到,如同一個被洪水裹挾的人不知道洪水是在把自己往哪一個方向帶。然而再往前,20年幾乎以爲無法改變的生活,清楚地看到是絕望把生活帶進更深的絕望。什麽都模糊了,絕望就異常清晰。當一個人沒有力氣對付絕望的時候,她就和絕望混爲一團,在水裏成爲水,在泥裏成爲泥,在地獄成爲鬼。當熟悉了絕望,絕望也是虛空的,偶爾奢望被償還,但是看不到被償還的途徑。有時候感覺肉體也是虛空的,血和肉那麽容易損傷,那麽容易銷蝕。兩種都容易被損傷的事物裏,是什麽在如此積極地支配這一切呢?
或者說:是什麽支撐著把余秀華的名字在人世裏遊蕩了40年?現在想來沒有支撐,或者說支撐已經抽離了。沒有一個信仰一個可以得到安慰的東西在生命的曆程裏勸告或者重組,一個名字恍恍惚惚,沒有可以得到的也沒有可以失去的,在存在和毀滅之間索性玩世不恭。當然能夠做到玩世不恭的人需要極大的智慧和豁出一切去的決心,更多的人是在玩世不恭和認真做人之間搖擺不止,我們做不到大奸大惡,也不甘心把自己活成一個被許多人瞻仰的榜樣。我也做不了一個隱士,當然離真正的俗客又頗有距離,所以做一個平凡的人也有許多幹擾和不得志,所以我一次次外出又一次次回來,任其裹挾,沖撞和毀損。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是在被毀損而袖手旁觀,一是她認可了毀損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和生命共存而且一起向前的一個部分。
一個人的精神裏至少有四分之一個孔乙己。我們常常嘲笑的東西往往回過頭來完成對我們自身的救贖,許多時候我們沒有注意到或者故意回避了這樣的契機,但是它一定是存在的。是的,我帶了幾條裙子出門,但是難堪的是,我坐在那裏,怎麽樣都無法把雙腿合攏,疾病的存在也讓我喪失了優雅。幸好優雅不是一個人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不能成爲一部分,它不過是一個女人綢緞似的哀愁裏的一根絲線。基于隨時被抽掉的這一根絲線,我常常讓身體裏四分之一的孔乙己變成二分之一的孔乙己,它讓我在塵世裏搖晃的身體有一個靠處。這個靠處是靠著地面的,幾乎沒有倒下去的可能。這真讓我歡喜。
到了火車上,孔乙己就規規矩矩地從身體裏撤退,不留蛛絲馬迹,等著下一次我對他的召喚。我一般把包放在地上,這樣好拿,等下車的時候就不需要別人幫忙我把它從行李架上取下來了。我一直背著朋友送給我的一個包,從來不敢拖著拖箱出門,因爲上下台階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拎,這是身體的局限。身體的局限就導致了生活方式的改變,或者不知不覺導致了思維方式的改變,這是我不能知道無法辨別的,而且來路已短,我也無法從另外的路上試圖,重組和塑造,這就是人生的局限,是人生本質上的悲哀。一個人上路,生命裏可以陪自己的人越來越少,親人紛紛離世,讓人在這樣的悲傷裏一直回不過神。只能身披悲傷,繼續在人世裏橫沖直撞,完成我們沒有完成的人生。
火車從湖北荊門向四面八方奔走,像一個找不到方向的人。我跟著火車向四面八方奔走,是一個尋找方向的人。而方向也如同一次感人肺腑的開悟,遲遲不能到來。在火車上看風景是我做火車最多做的事情,有時候帶上一本書也是沒有心思看的,總是盯著窗外,盡管有幾段路我已經走了無數遍,但是我還是會看它們,它們在短時間裏基本沒有什麽變幻,但是我還是想看它們。甚至在夜裏,我也望著窗外,我想著在黑暗裏可能一閃而過的奇異的風景或者燈火。我不知道怎樣的燈火能不能安慰我,但是我就那樣等待著,像等著一道神谕。風景在風景裏重複,可能産生新的風景,夜色在夜色裏重複,可能等待的是一道神谕,一個奇迹。盡管像我這樣的俗人,無法等到它真正的出現。
上一次去重慶,從荊門到荊州。再從荊州坐高鐵去重慶。在荊州轉車的時候,司機對我一個人搖搖晃晃背著一個大包很好奇,問我去幹什麽。我說在重慶有一個項目就把他忽悠了,不然他會懷疑我的腦袋也有問題。至于一個人的腦袋是不是真有問題,這也是一個說不清楚的問題,或者說這是一個哲學問題,或者說,我就是帶著哲學問題出生的一個人。歲月惠人,年紀會給人一些安慰和安全,在我20多30歲的時候,如果我這樣出門,一定會被誤會爲受了家暴而離家出走的人,或者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人們不敢接近一個精神病患者,因爲不知道他在什麽時候病發了給不相幹的人傷害。如今我40歲了,歲月給了我一張與人無害的臉,讓我在大地上行走少了一些障礙。當人們能夠用慈祥的目光看你的時候,與之對應的,你已經變得慈祥起來了。一個人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老了,老了的人多少會得到生活和陌生人的寬容,就是說我剛剛邁出腳在大地上遊走的時候,我已經老了,這真是一件悲傷的事情。但是還能走動,多少抵消了這樣的悲傷,相比于一輩子困頓于一個地方而無法邁出腳的人,這無疑是天賜的幸福。
從湖北到重慶,從平原到丘陵再到崇山峻嶺。按理說這是一個逐步陡峭的過程,但是拿出地圖一看,也就是從大拇指的左側到大拇指右側的距離,地圖把大地縮小,隨便也抹去了人在大地上走動的路途,地圖上沒有人,也沒有入了人眼的花草樹木,有的是河流,山的模樣,這些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路清晰的很。在地圖上,一個人會看出自己從什麽地方到生命地方,但是卻不能清晰地知道當時當刻所處的經度和維度,它們一次次交合,人就在它們無數的交合的點上往前跳躍,我們都是被網住的人,人的一生總想在什麽時候突然沖出這個網,但是發現這其實就是徒勞,而人如果沒有一點徒勞的精神,也就沒有了認識的趣味。
剛出荊州城的時候是平原。想當年劉備三借荊州在如此廣袤的平原上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氣,而劉表不過是自己敗給了自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笑話嵌在曆史的城牆裏。這是人的性格和見識的選擇,無所謂對與錯的問題,我們看到的曆史都是已經無法還原的虛擬,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無一遺漏地呈現。而那些無法呈現的東西恰恰是文學性的被遮蔽在曆史的長河裏。或者說也是人性的微妙處。正因爲這些東西的存在才托起了一個國度燦爛的文明。但是火車的行徑處,這些能夠給人想象的遺址是看不見的,或者從另一個層面上說,人不需要一年年憑吊這些遺址,不說那是已經過去了的無法確定的曆史,單單往前看,人類的文明發展到高峰一定會毀滅。我不知道我們現在處于這一段毀滅的什麽階段,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多少自信能夠迎來自以爲是時候的毀滅。所以,我知道這是一個遊戲,從出生開始,就陷進了這個遊戲的圈套裏,但是除了以無聊對待無聊,又有什麽好的途徑呢?
平原上能夠看到的房子都是平庸的建築。這個地方這個時代人們已經沒有了心思創新,好不容易有一段和平的時期,就抓緊享受吧。所謂的享受就是接受日複一日的平庸,而且把這些微毒的日子在空酒杯裏轉化爲甘露。大多數是二層樓房,灰的紅的瓦頂,刷白的牆壁,惡俗的是再在白牆壁的四周刷一圈紅色的油漆。這些房子靜谧在那裏實在是醜,它剝奪了大地上存在多時的和諧之美。但是另外的和諧又時時刻刻存在著:當一個老人或幾個孩子在這樣的房子前面坐著,玩耍的時候,你就會看到這些房子的表情微微一動,仿佛微風輕輕吹動二月的樹梢,人間之美一下子蹦了出來,讓你無話可說。房子周圍盡是稻田,從一棟房子到另一棟房子之間都是稻田,這時候稻子已經吐穗完成,正在經曆一個飽滿的過程,在火車上看不到這些細節,看不到它們從頂部開始黃,開始燦爛,開始在每一陣風裏一點點莊重。它們在這裏也許已經多年了,每一年都莊嚴地承擔這樣的成長和成熟。想想我的村莊,那個叫橫店的地方,已經被一種似是而非的新東西所代替:新農村的興起讓我再無法和從前一樣推開門就看見這些風裏的景物,這些本來就應該置身于農民身邊的自然之物。我,這個一個村莊的農民,正在失去一個能夠稱之爲農民的根基,但是另外的看起來更文明的生活方式進入了,我沒有辦法識別哪一種生活方式更好,但是感覺到一種傳統,一種習俗,一種簡單而質樸的文明正在失去,而且不可扭轉。
但是當我們抱著已經失去的東西哭,信誓旦旦地說它比我們正在接受的東西要純正要好是不是也是矯情的,我們憑什麽就判斷失去的東西一定比正在接受的東西好呢?這是不是中國式的田園夢的自我催眠?這其實不是我能夠想明白的問題,這些大問題就不應該讓我這樣沒有追求的人想明白,甚至我對自己的人生,對自己正在經曆的一些事情都想不明白,又何必想這些雖然在我身邊甚至正在改變著我但是依舊無法觸摸的事情呢?我喜歡看窗外,看這些我曾經看過了許多遍的風景。常常是這樣一個人在路上,也習慣一個人在路上。常常是一個人看到整個平原,也就成了一個人的平原。但是我真的不了解我看到的風景正在發生的事情,日子在這樣的走馬觀花裏渡過,原本應該深入的一些細節和了解還是原封不動地存放在它們一直呆著的地方。當然平原上很少有孤寂荒涼的地方,人們從山上下來,爲一種安穩來到了平原上,如同河流裏的一些石頭在水流緩慢的地方聚集了起來。我不知道房子裏人群裏有沒有我前世走失的親人和仇家,我不知道龐大的人群裏有沒有明晰的主線或者一種結構。如果是隨意地組合,是不是又在期待著一種意外或者另外一種次序的發生。有時候從眼底一晃而過的仿佛很熟悉但是其實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或者一座房子會讓人心裏一震,但是記憶已經模糊,我們不可能在一個地方找到自己前世的影子或者分身。即使找到了,也不過是兩個影子重複一種孤獨。想想,如果兩個身份:一個高雅富貴,一個貧窮庸俗,它們一旦重合會不會讓虛無更希望,讓懷疑像深井一樣在人的周身打轉,而再也不會有讓人喘息的時候?而我呢,我的前半生和現在就如同兩個完全不同的影子,它們卻硬生生地重合在了一起。一個人不幸的一種是清楚地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你只能看著,卻對這樣的處境無能爲力。
但是這一點也不能成爲一個人哀歎人生的理由。人活著哪怕千重不幸,但是存在著,存在就抵消了不幸帶來的一切毀損,所以生命是在宏大的結構裏保護著生命的本身。火車一路西行,平原過去,就是山區了。山是不講道理的,忽視了循序漸進的過程,有時候就平地而起,直沖雲霄。火車開到湖北的邊上,開到張家界,就可以看到連綿不絕隨處拔地而起的山峰。海子的詩歌說: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這是多麽美好溫暖的一件事情。但是我覺得取名字邊上重要的事情,我常常想如果一個人踏遍祖國的山山水水,無論大山小山,陡峭的山還是平緩的山都去走一波爬一遍將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呢?如我般在火車裏看著這些山怎麽夠呢?如果不親手摸一摸山上的樹木和石頭怎麽夠呢?盡管這樣不一定就被山接納了就消除了這樣的陌生。我期待的不是和誰自己消除這樣的陌生,我只是期待觸摸一下它們實實在在存在的山體和樹木。
有時候在山腳下,或者在山腰一塊大一點的平一點的地方就會也一戶人家。如同從天而降恰恰看准了一塊可以蓋房子安家的地方,山的襯托下,房子是那麽小,人就更小了,人的複雜的行走路線,複雜的人際關系血緣關系,複雜的心理結構就更不值一提了。人更像山衍生出來的一個副産品,是無關緊要的一個附屬。如果我在那樣的房子裏住上一年半載的,我將以什麽方式抵抗比山更重的孤獨?就是說我在這樣的山裏會産生新的孤獨?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難道所有的孤獨不是一個孤獨嗎?不,孤獨是有層次的,我試圖用這樣愚蠢的理由來解釋我新産生的疑問。我過于強調孤獨了,自己的孤獨和別人的孤獨,這似乎是我理解自己和別人的一種簡單而粗暴的方式。可是在這孤獨的遮蔽下,還有多少深海一般的思想和際遇呢。
這幾年,我在大地上走來走去,仿佛在補償我前半生無法行走的缺陷。但是我們那個村子,他們最多把不能去許多地方當成遺憾,而且是無關緊要的遺憾,它從來沒有可能上升爲一種缺陷。他們困于一域,也完成了既定的貧窮或者稍稍富足的一生。也許見多識廣對這樣的生活並沒有多大的影響。但是人們對見多識廣卻一直期待和向往,他們可以以此炫耀,未必會意識到它充盈了生命的底蘊。而我來來去去,不過是爲了完成別人的一些意願,他們的事情做到一半,感覺到還差一顆彎曲的釘子。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他們在人多的地方,幻想爬到人堆的頂端。卡爾維諾寫的《看不見的城市》裏有一百多個形態各異的城市,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危險!面臨隨時消失的危險,其實很多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一個遺址或者一個幻想的遺址在秋風裏進一步走向毀滅。而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那麽多城市,幾乎找不到不一樣的兩座城市了,它們千篇一律,建築一樣,設施一樣,人的表情一樣。人們再不需要創新的能力,人們只需要做一個好公民就可以好好地享受。于是人們想拯救這樣的狀況,但是不知道從何入手,想來想去,文化才是城市的根源,也是人的根源,于是越來越多有一點文化夢想的人做起了文化事業,他們樹立起了自己的文化品牌,開通了自己的文化公衆號,在這紛紛擾擾的世界裏試圖沉靜下來,也讓一些想要沉靜的人一起跟著沉靜,但是不知不覺,還是被時代的泡沫吞了進去。但是手淫的方式已經建立,手淫的快感無法忘記,所以就要硬著頭皮往前走。我這幾年接觸到了許多這樣的人,他們懷揣夢想,最後看著夢裏活生生地憋死在自己的懷裏。
我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從來就沒有。讓我感到快樂的事情無非是像這樣的上午,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家裏的電腦前打字,風從窗戶吹進來,麻雀在陽台上鳴叫,這就是我以爲的理想的日子,其實也就是田園似的日子吧,我就覺得這樣挺好。我對城市的生活沒有任何向往,一個人的日子還是要一個人完成,那麽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怕也不能給誰壯膽。我每次外出,就是從鄉村到城市,從一個人的日子到許多人共同組織起來的虛幻。我常常想這種虛幻是從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建立起來的:是從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項目,從不想笑卻要刻意去笑的場合,從夜晚走進酒吧或者走進一個咖啡館,從面對一個陌生人而封閉起的一部分心扉?從對電與水的占有?從對文化的企圖還是想把自己從人群裏拎出來的焦慮?說到底,人的欲望就是太多的人聚集在一起首先對公共資源的占有欲而形成的。我去城裏,偶爾會覺得自己需要一些暈頭轉向,反過來這也是對在鄉村裏吹動的風的一種尊重。
看起來,人似乎被這樣的日子給撕裂了,除非你能夠從自己的生活鏡像裏跳出去,以旁觀者的眼光看著自己這個奇怪的人,甚至當你跳離開去再不把自己當一個人看的時候,許多問題就能夠迎刃而解。但是我從來不會把任何事物當成需要解決的問題,因爲我就是問題的本身。在來來往往之間,一些情意會慢慢産生,人與人之間除了沮喪的部分也有溫暖的部分,否則人不可能走到今天,何況是如此和平的一個時期。人産生的情意如同一層薄膜輕輕地裹住這個時代,輕輕地給這些沮喪的人一些安慰。我每一次外出也是安慰和被安慰的過程,即使沒有人安慰我,這路途上的山山水水也安慰了我。只是我沒有機會在那樣的深山,那樣的長水邊呆長一點時間,沒有能夠獲得額外的富足。現在想來,這些人首先帶給我的是一程程山水。想來他們也是看夠了山水的人,所以才能選一座城市居住下去,嬉戲下去。但是別人的生活總是與自己無關的,因爲這來來回回裏,也沒有和一個人建立多深的關系。這是足夠寂寞的,而且是足夠淺薄的寂寞。
但是一切不過如此。我不能不外出,我不能不在生活允許我嬉戲的時候浪費這樣的機會。生活沒有教會我順從,但是我知道要順其自然。火車在張家界的地域裏前行,一個山洞接一個山洞,風聲呼嘯而來,又無聲隱匿下去,每一次進山洞,我的身體都微微一顫,我以爲山體力藏著一些秘密:宇宙的,人類的,群體的,個體的,人的,神的,鬼的……大地上的事情會在這個地方融化,它讓人敬畏。一些鬼神的故事都和山有關系,甚至與開鑿的火車隧道有關系。從荊州去重慶的隧道裏,很多是沒有安裝燈的,窗外黑漆漆的,窗戶上映出火車裏的燈光和自己的臉。我常常想如果我的親人,父親和兒子,甚至已經去世的母親,如果他們坐在火車上經曆這樣的時候,他們會想什麽呢?兒子一定會看手機,也許會想一些事情,這是我不知道的。父親母親如果能找到和自己聊天的同坐,就會聊一下七七八八的事情,人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就是有許多話要說的。我想象我喜歡的一個人,如果他在此刻的車上,他會做什麽呢?他會不會盯著窗外的夜色發呆,還是只顧著手裏的書本看?他讀了那麽多,他也帶著書本天南地北地走,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永遠不會對窗外的風景厭倦?
我是一個容易厭倦的人。這麽多年,除了文字沒有讓我産生厭倦,什麽都讓我産生過厭倦,包括對一個人的感情。曾經以爲的天長地久的情意那麽容易就被自己的厭倦擊碎,再也沒有把它收攏的耐心。現在我對這個人的喜歡是如此隱晦,如同暮色掩蓋下的大山:花草樹木,鳥語泉聲,老虎害蟲都被深深地遮蔽起來了,當然是自己遮蔽了自己。我卻在這樣的遮蔽裏得到了溫暖,不具體的大而不當的溫暖。常常想象他也在不同的地方行走,不同的是他是從一個城市出發到達另外一個城市,而回去的還是他原來的城市。如果他也是喜歡山水的,想來獲得的就會比我多出許多了。但是我們,我和他,在命運的運行裏,已經失去了交融的可能性,有時候也不會覺得這就是哀傷。仿佛這無法交融的苦痛産生了新的更遼闊的空間,我說不清楚這空間在哪裏,是什麽形態,但是我感覺到了它的存在。
火車突然停了下來,在一個陌生名字的小站。很小的一個站台,幾個修路的老年人把鐵鍬栽進土裏,對著車上的人笑著,猜測著。這猜測給了這些常年在深山的人一些趣味,他們瘦削的皺紋密布的臉上一縷縷笑飄了出去,在一盞昏暗的燈光下讓人覺得恍惚。小站外面就是陡峭的山溝,如果誰在路邊一個恍惚掉下去了准是沒命。我們眼裏的風景哪一處不隱藏著危險?想想我們的人生也是如此,看起來四平八穩的日子不知道哪天就一聲驚雷。從車窗望遠一點,就看見對面山上一處小小的昏黃的燈火,小心翼翼又滿懷信心地嵌在半山上。但是如果從這個地方走過去,又不知道需要多久,經曆怎樣的困難?距離遠遠超出我們以爲的距離。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見了挂在天上的一片星星。它們出現得很突兀,仿佛一下子從天空裏蹦出來挂在那裏的,那麽大那麽亮。它們的光把黑漆漆的天空映藍了,黑裏的藍,黑上面的藍。我的心猛地顫抖起來,像被沒有預計的愛情突然封住了嘴巴。在我的橫店村,也是可以看見星星的,在我家陽台上就能看見它們,但是許多日子我已經沒有在陽台上看星星了。一個個夜晚,我耽擱于手機的花邊新聞,耽擱于對文字的自我圍困,也耽擱于對一些不可得的感情的糾葛,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星星了。
但是此刻,在這崇山峻嶺之間,在這與鄉音阻隔了千山萬水的火車上,我欣喜地看到了這麽多這麽亮的星星。我幾乎感覺到星光的流動,它們在流動裏互相交彙而又默默無言。如果有一些天文知識,就會知道它們的名字,也會知道它們之間可能存在的關系,但是這些名字和關系對于它們都無關緊要,那只是別人給他們的名字,而不是它們本身就存在的稱呼。如同我,一輩子帶著余秀華這個名字行走,如果我願意,我也可以換成任何一個名字,所以名字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在這些不知道名字的星星的映照下,幾乎屏住了呼吸,我的一次呼吸就像一次破壞,如果這個時候我說一句話,那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也幸虧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這一刻,我是寂靜的,身邊的人變得無關緊要:我不在乎他們怎樣看我,也不在意我臉上的表情是不是讓他們覺得奇怪:這些,仿佛成爲了一個生命體系上最可以忽視的東西了,但是我一直那麽在意過。我不祈求同類,也不希望理解,我還是那麽在意過,這實在是一件悲傷的事情。這星天,這大山,把一列火車丟在這裏,如此隨意。火車上不管戴著多少光環的人同樣被遮蔽在大自然的雄偉裏。想想不出幾十年,這些人包括我都無一例外地化爲塵土,但是大山還在,從大山上看到的星空還在,想到這裏,我感到喜悅,一種永恒的感覺模模糊糊地爬遍全身。而我,我受過的委屈,我正在承受的虛無也化爲一粒塵土。我們向往龐大的事情:榮譽,名利,愛情,這些都是枷鎖,是我們自願戴上的枷鎖,也是我們和生活交換一點溫暖的條件,是我們在必然的失去之前的遊戲。
火車停泊的時間不長,但是望星空卻是足夠了。在不可避免的汙染裏,還能看到這樣的星空,真好。當然星空一直在那裏,我們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們在一次次跋涉裏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後來也忘記了自己的來處,但是去向和來處都還在,它不會丟失,只差一個轉身的看見。想到這裏,溫暖漸漸覆蓋了內心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