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又一次與父親在潔白的A4紙上相遇。這位抗日戰爭扛過搶,解放戰爭渡過江,抗美援朝沒負傷的老兵,此刻正通過某種神秘信息,隔空與我——一名當代中國軍人,進行著父與子的量子糾纏。
他的血液在我的血管中奔突,他的嗓音在我的喉結上跳動,他的傷疤在我的背上隱痛(那是第一次參戰,日本兵給他留下的印記)……潮濕的坑道,不朽的上甘嶺,舍身堵搶眼的英雄黃繼光,令“油挑子”望而卻步的米格走廊,奪走毛岸英生命的凝固汽油彈,祖國慰問團送來的茅台和汾酒,這些兒時就熟悉的字眼,一瞬間全都在紙面上變得立體又鮮活起來。
抗美援朝,這是中國軍人留給對手的永久疼痛。
客觀地說,這是一場讓交戰雙方都留下了刻骨銘心之痛的戰爭。對中國人來說,這疼痛來自18萬官兵的壯烈犧牲和數十萬官兵的傷殘;而對我們的敵人來說,卻是以遠強于對手的武器和火力,卻最終敗給對手的恥辱。對于任何一支軍隊來說,比傷亡更可怕的,就是對失敗的記憶。65年後,這記憶仍如惡夢揮之不去。
33年前深秋的一天,當我第一次站在鴨綠江邊,凝視著當年被美國軍機炸斷至今仍屹立江中不倒的半截鴨綠江大橋時,就在心裏暗自遙想,我的父輩從這裏抵達江對岸時,他們是怎樣僅憑懷中揣著八個發燙的大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就抱定了必勝武裝到牙齒的對手的信念?
信念,真的可以戰勝原子彈?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種原子彈?
那場戰史告訴我們,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因爲戰史,不可改變。戰史不會騙人。
當邱少雲趴在被燃燒彈打著的草叢中,咬著牙把雙手插進三千裏江山肥沃的泥土中時;
當黃繼光以他中國式的“馬特洛索夫”的驚天一躍,撲向噴吐火蛇的敵人槍眼時;
當畢武斌駕駛中彈起火的轟炸機,義無反顧地紮向大和島上的敵人雷達陣地時;
當毛澤東語氣平緩地對彭德懷說:岸英,只是志願軍的一名普通戰士,不能因爲他是我的兒子就搞特殊。把他和其他志願軍犧牲的同志一樣,葬在朝鮮的土地上時,——這場戰爭的結局,就已經不可改變地注定了。
抗美援朝,這是中國軍人留給對手的永久疼痛。
關于這場戰爭,我最欣賞的,是我的朋友兼同事徐焰將軍的評價:朝鮮戰爭本不該打,但抗美援朝卻不能不打;朝鮮戰爭是平局,抗美援朝卻是勝利。
這貌似悖論的話裏,隱藏著什麽玄機?
爲了探究這場戰爭的來龍去脈,我和我的老友王湘穗(一位抗戰老兵的後代),專門寫了一部書:《割裂世紀的戰爭——朝鮮1950-1953》,記述那場消失在一個多甲子前的把20世紀一切兩半的戰爭。
在這本書裏,我們探討了朝鮮戰爭爲什麽“本不該打”?——因爲它是在不了解對手能力和決心情況下,發動的一場並無勝利把握的軍事冒險行動,且又包含著比軍事冒險更複雜的國際政治動機。
抗美援朝爲什麽“不得不打”——因爲對手借這場戰爭,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悍然宣布派第七艦隊封鎖台灣海峽,阻撓中國完成統一大業;並一次次把炸彈投過鴨綠江對岸,讓戰火燒到中國人的家門口而激發人神共憤,是可忍,孰不可忍?而這一“不得不打”,就爲此後的新中國打出了少有人敢兵戎相見的國際環境。
朝鮮戰爭爲什麽是“平局”?——因爲戰爭從三八線開始,兜兜轉轉,打了三年,最後又回到了三八線,起點變成了終點。
抗美援朝爲什麽是“勝利”?——因爲中國人民志願軍以百萬血肉之軀,抗擊擁有數千架戰機構成空中優勢和一個師火力強過我兩個軍的強大對手,生生把狂妄叫囂“讓大炮的發言代替談判”的敵人,打回到了板門店,最後逼著克拉克將軍沮喪地說出了美國軍人最不想說的一句話:“我是第一個在沒有取得勝利的停戰協議上簽字的美國將軍。”
而比他更沮喪的,是美國二戰名將布萊德雷,對這場戰爭的美國式評價:“我們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對手,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
從這些在無數刀口上舔過血的美國軍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足以反證:抗美援朝,是中國軍人留給對手的永久疼痛。
這種疼痛,是做爲軍人,面對遠比自己在精神要強大得多的對手時的惱怒、無奈和絕望。
半個多世紀之後,這些惱怒、無奈和絕望,還萦繞在參加過那場戰爭的美國老兵心頭,讓他們多年後寫下的戰場記錄,至今令人動容。一位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向世人講述了一個與我們的戰史記錄不一樣的關于英雄楊根思的故事。
在我們的戰史中,對特級英雄楊根思,是這樣記述的:當全體戰友犧牲後,身負重傷的他,從屍堆中站起來,懷抱炸藥包,沖向敵群,與驚恐萬狀的敵人同歸于盡……
而一位親臨其境的美國大兵,卻向我們描述了他親眼所見的另一個楊根思:在美軍炮火猛烈轟擊之後,戰場寂靜了,美海軍陸戰一師的大兵們,以勝利者的姿態,把印有鷹踩地球軍徽的海軍陸戰隊軍旗,插在了楊根思排的陣地上。這時,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現了:屍堆中有人在蠕動!一個穿著大衣渾身是血的人,從倒下的戰友叢中站了起來,他大衣下好像懷抱著什麽東西。頓時,美國大兵的槍口全都瞄准了他,在他沖上來的那一刻,他們會把他那裹著大衣的身軀,打成一團蜂窩。但是,他並沒有像我們的戰史書上描繪的那樣,英勇地撲向敵群……而是,……而是踉踉跄跄,撲向那面猙獰飄展的敵人的軍旗!他撲向軍旗的那一刹,拉響了懷中緊抱著的炸藥包!然後,與敵人的軍旗,同歸于盡……
這是與我們的戰史所講述的 不一樣的楊根思。哪一種更真實?哪一個是真的楊根思?也許我們的戰史專家,永遠也厘不清這一小段曆史了,但這一次,我甯可相信我們的敵人的講述!
因爲,這才是軍人,這才是中國軍魂。這才叫:他們將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任何敵人所屈服!即使他們也會遭受失敗,甚至成爲敵人的戰俘,甚至被敵人在手臂上刺下侮辱性的文字,但他們甯可用碎碗片把手臂刮得鮮血淋漓,骨肉模糊,也決不接受任何來自對手的羞辱!這樣的中國軍人,才會給對手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錐心之痛。
這就是抗美援朝,中國軍人留給對手的永久疼痛。
今天,這場戰爭硝煙散盡,已經大半個世紀了。我的父親,一位親曆過那場戰爭的老兵,離開他的兒子,也快二十年了。留給我的,只有他穿著馬褲,打著綁腿,站在朝鮮的坑道前日久發黃的照片。而中國人告別最近的一場戰爭,也已整整三十年。人們對戰爭的記憶,由于承平日久,正在開始模糊。更有些人,處于不可示人的陰暗心機,爲了抹黑那場戰爭,不惜刻意抹黑在那場戰爭中捐出生命和鮮血的英靈。
在我看來,一場戰爭的得失對錯,後人盡可以探討,可以商榷;但一個民族的英雄,卻永遠不可商榷,更不可抹黑。英雄就是英雄,英雄是民族之靈,是民族精神的表征,是民族魂魄的載體。
一個忘記自己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而任何抹黑自己英雄的人更是卑鄙之人。
特別是今天,當一場戰爭遠去,而新的戰爭幽靈又在國門外徘徊之際,當互聯網使每個不明曆史真相的人,被各種互相沖突的信息包圍撞擊之際,我們該怎樣看待和談論這場戰爭?怎樣評價和理解那些爲我們今天雲淡風清的生活,去穿越炮火硝煙生死線的英雄?這對于一代沒有過戰爭經曆,渴望遠離戰爭的人們,是一個無法繞開的嚴肅話題。因爲,如何對待自己的戰爭英雄,是一個關乎國家存亡和民族存續的大課題,一個不尊重、不愛戴自己英雄的民族,將不會有人再爲你而戰,爲你的生死存亡去貢獻英雄的壯舉,這樣的民族,也就沒有可能在下一場戰爭中取勝,更沒有資格,在未來的民族之林中生存下去。道理就是這麽簡單。
做爲地緣政治環境最險峻的大國,中國的周邊始終潛伏著大大小小的危機。
今天,朝鮮半島正在重新成爲地緣政治搏殺的熱點,總有人想像60多年前那樣,把戰爭的火藥桶在這裏再次點燃,讓中國人民被迫又一次做出自己的抉擇。曆史告訴我們,戰爭從來就不是單靠和平的意願就能避免的。而贏得和平的最好辦法,就是贏得戰爭,或者起碼具備贏得戰爭的能力。
所幸的是,我們這個民族並沒有如我們的敵人所願那樣令人絕望。習主席用千鈞之力反腐,正在使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中昏沉的國人猛醒;而有史以來最強軍改,則正使我們這支從井岡山走來,爬雪山,過草地,曆十四年艱苦抗戰,經三年解放戰爭又三年抗美援朝,贏得西——北——南三場邊境戰事的軍隊,重新迸發出威武之師、勝利之師的血性和膽氣。這是民族之幸,亦是國家之幸。
做爲黃繼光、邱少雲、楊根思的後來者,最高統帥“能打仗,打勝仗”的要求,不光是號令在全體官兵口中複誦,更是血液,在這支軍隊的脈管中奔流。
當黃繼光連的官兵在晚點名時,齊聲替他們的英雄前輩答“到”,當一支支重新建制的部隊從習主席手中莊嚴接過軍旗,當又一艘航母緩緩駛向波濤萬頃的大洋,當殲-20、運-20陸續飛進人民空軍的戰鬥序列,這支曾經所向披靡的軍隊,正在用有形無形的信號,向她的所有潛在對手宣示:犯中華者,雖遠必誅!這就是說,任何與她較量的對手,都將被中國軍人留下永久的疼痛。
讓對手永久疼痛,是這支軍隊的永久光榮。
2017年7月14日淩晨4點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