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光)
提起民國才女,我總會想起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于上海的弄堂裏,款款走來。
她就是張愛玲,一個才華橫溢,將文字玩弄股掌之間的奇女子。
如果有人了解其生平,都知道她筆下文字落盡繁華的蒼涼感是因爲原生家庭以及童年不幸所導致的。
但在本文中,我並不是要和大家聊這個衆所周知的女作家。我要聊的,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張子靜。
一個如果沒有張愛玲,就會被曆史塵埃掩埋的路人甲。如今百度搜到他的生平介紹,在他名字下面都有著一行顯眼的文字——張愛玲的弟弟。
這無疑是悲哀的,但更悲哀的是,在張家這個分崩離析的家庭關系下,張子靜因原生家庭所受到的傷害,遠遠要比張愛玲多的多,甚至可以說,他一生都活在這個陰影中。
但很遺憾,上天給了他苦難,卻沒有贈予他與姐姐一樣的才華。
張愛玲與張子靜所生長的家庭在很多方面都有著清朝遺老的舊派風氣,但家裏人恰恰沒有男尊女卑的思想。
到了上學年紀,張媽媽執意要將張愛玲送進新式學校,張爸爸卻不同意,但最終還是將她送進女子學院,受到西方教育。
對于兒子張子靜,媽媽總想著這是張家獨子,他爸肯定會管,所以沒有考慮他的學業。可讓她萬萬沒想到,張爸爸非但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連最起碼關愛兒女的心都沒有——後來,因嫌學校學雜費太多,他只是請了教書匠來家裏教張子靜讀書。
媽媽不管、爸爸不問,張子靜成了家中最不受待見的孩子。雖然他長的清秀可愛,有著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和櫻桃小嘴,但是,他從小身體就不太好,加上不受家裏人待見,導致養成窩囊、憋屈的性子,遠不如姐姐有活力和健康。
可盡管如此,年少的張愛玲還是喜歡弟弟的。在《弟弟》一文中,她還寫到他們小時候經常一起做遊戲。
他們扮演著戲曲中骁勇善戰的將軍。張愛玲使一把寶劍,張子靜手執兩把銅錘,姐弟倆趁著月色,要翻過山頭攻打蠻人……
這時候的張子靜還小,像一個有趣的小玩意,特別得姐姐歡心。可姐姐長大後,世界越來越寬廣,他這個弟弟反而生疏了。
後來父母離婚後,張愛玲上了住宿學校,張子靜開始逃學、叛逆,人也特別的沒志氣,整日看一些不入流的連環畫。
自從幾年前,張媽媽出國留學後,後媽登堂入室進了家門。她看著張子靜也不順眼。
假如張爸爸對他的態度能好點,那這個看人下菜的後媽起碼一開始會對他稍微好點。然而張子靜沒有姐姐的才華,在方方面面都表現的很平庸,因此倍受張爸爸的冷漠,後媽也順理成章的對他不客氣,至于放假回來的姐姐更是對他恨鐵不成鋼。
曾經有一次在飯桌上,張爸爸因爲一件小事打了張子靜一巴掌,張愛玲瞬間就哭了。後媽則笑著問她:“你哭什麽?又不是說你,他沒哭,你倒哭了!”
張愛玲忍不住,丟下飯碗跑到衛生間大哭起來,她邊哭邊對鏡子裏的自己咬牙切齒道:“要報仇,一定要報仇!”然而這時,一只皮球從窗外蹦了進來,原來是弟弟在外面踢球。其實弟弟早就忘了爸爸打他了,這一類事他也習慣了。
可這些冷漠終歸還是淡了些,直到張媽媽對他的不聞不問,才讓他痛哭流涕。
一個夏天,張子靜來到姐姐和媽媽住的地方,他帶著用報紙包的籃球鞋,說他也不回去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吧嗒吧嗒地望著媽媽,無助又彷徨,渴望著母愛。
可張媽媽是一個極度理智的人,她很耐心的和張子靜解釋,她目前的經濟能力只能承擔一個人的教育名額,而這個名額已經被他姐姐占了。張子靜哭著走了回去,張愛玲也哭了。
後來,他一直在張爸爸的地方住著。張愛玲曾經在她的文章中,虛擬過他的生活狀態,把他描寫成一個陰郁懦弱到有點心理變態的人。
張子靜晚年將張愛玲的各類小說裏的人與現實中的人物一一對照,卻唯獨對這篇小說不置一語。
或許。他是不願接受這樣的描述吧。
也或許,張子靜過的並沒有寫的那麽慘,正如張愛玲說的,他是習慣了這種生活無論是“陰郁”還是“變態”,或是掙紮,都徒勞無益。
他早就找到保護自己的辦法了。就是按照別人的眼光,把自己變得更加渺小,變得自己對自己不在意,這種“自我輕視”就是他的一件盔甲,替他擋過爸爸、後媽的傷害。
後來他還經常帶著這個保護色,去姑姑家。姑姑不喜歡張子靜,認爲他受了他爸爸、後媽的不良影響很多。而張子靜也知道這一點,因爲她的冷淡都擺在了臉上。
有次他在姑姑家待到了飯點,姑姑就直接了當的和他說:“你如果要來這裏吃飯,一定要提前和我們說,吃多少米、吃什麽菜,這樣我們才能准備你的飯。像今天這樣,是不能留你吃飯了。”張子靜聽到,便慌忙離開。
他姐姐張愛玲,對他的態度就很奇怪,時好時壞。有次張子靜和同學辦了份雜志,向她約稿,但這位姐姐卻毫不客氣的表示,給他這種不知名的雜志寫稿,會壞自己名聲。但是,她又願意和他探討文學、電影和寫作技巧。
張子靜從來沒打算走寫作這條路,張愛玲說這些,也許是她寂寞需要聽衆,而唯獨他聽得懂她的話,也很有耐心聽他說。在她成名之前,她經常帶著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口氣和他談天說地。
等她成名後,突然變得忙碌起來,張子靜再去看她,十次有九次都見不到面。但張子靜毫不在意。
這時的他,對姐姐只有崇拜和尊敬,願意親近她,但張愛玲卻總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距離,就這樣,姐弟倆離得越來越遠。
雖然張爸爸曾經反對張子靜到學校去,但後來還是送他去上海名校聖約翰大學上學。張愛玲挺看不上這所學校,認爲其教育教學水准不高,但張子靜是不在意這些的,他平淡的完成了學業。
1946年,張子靜跟著表哥表姐一起去了中央銀行杭州分行上班,待遇很不錯。不僅能自食其力還能有結余。但他後來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不僅錢沒了,身體也變得更差了。
染上惡習,看似和他爸爸很像,但他比他爸爸更值得被原諒和同情。他從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自然不知道理想是什麽?一個沒有理想的人,勢必會隨波逐流。
有些狐朋狗友陪他玩,和善的他根本不會拒絕。從後來他輕松戒賭也可以看出,他對賭博根本就沒上瘾,不過是願意和朋友玩而已。
之後,張子靜回到上海,張媽媽也從國外回來了,叫他去那吃飯,還問了他吃什麽菜、吃多少飯。等他去吃飯的那天,家中就他和媽媽兩個人。
久別重逢,他很想有一個安靜又柔情湧動的氣氛。但媽媽就關注兩點,一是他的飯量和愛吃的菜是否符合他的那天所說的,二是問他工作情況,並教導他如何和同事、上司相處。
幾天後,他因爲在舅舅的生日上,沒有行跪拜之禮,又被媽媽教育了一頓。
其實張媽媽並不是對他漠不關心,她只是不習慣家常的表達。就像小時候,她逼著他和姐姐吃牛油拌土豆一樣,她只注重科學營養搭配,兒子女兒喜不喜歡吃,不在她關注範圍。
張子靜知道張媽媽的冰冷,也曾求媽媽留下來,租個房子,跟他和姐姐一塊過日子。但被張媽媽無情的拒絕了。她說,上海環境太髒,她住不慣,她要去外國定居。
1948年張媽媽離開上海,1957年死在了英國。
像是遺傳一樣。1952年,張愛玲離開上海,准備去美國,出發前她並沒有告訴弟弟。等到張子靜去看望姐姐時,她姑姑打開門告訴他,張愛玲已經去了美國。說完,便把門關了。
張子靜走下樓,又一次忍不住哭了。大街上人來人往都穿著新時代的中山裝,然而他卻被不願穿中山裝的姐姐抛棄了。
在嘈雜混亂的人流中,在長大成人之後,他又一次猝不及防的被丟棄了。
張子靜被棄後,又轉身找到張爸爸和後媽。在張愛玲的筆下,後媽非常殘忍苛刻,但是,多年相處,怎麽都會有些感情,後媽是比張愛玲和張媽媽庸俗的普通人,但庸俗不排斥距離。
張子靜跟著張爸爸和後媽過日子,中間也出過很多問題。比如說張爸爸對自己很大方,但對兒子卻吝啬無比,他爲了省錢,提都沒提爲他娶親的事情。
不但不給錢,他還騙兒子錢花。有一次張子靜從揚州回上海出差,期間帶來了出差路費,張爸爸見狀便以保管爲由,將這錢拿去花了。
相比之下,後媽最後還有點人情味。等張爸爸去世後,後媽將家中在青島的房産房租的十分之三給了張子靜。張子靜說自己有工資,但太微薄,不太能奉養她,所以不打算動爸爸的錢。
後媽聽完這話很欣慰,說這錢替他保管,等她死後,都還是他的。
這聽著像是場面話,但膝下無子嗣的她,還是顧及張子靜的。
1949年後,張子靜又在上海人民銀行上班,後來改行當老師,教語文和英語。雖然他常年在校區生活,但後媽的居所仍然被他認爲落葉歸根之所。
經曆風風雨雨,後媽和張子靜可以算得上是相依爲命了。他們離得近,難免互相紮傷,可是疼痛也能證明自己不是一個人孤單單活著。
1986年,後媽也去世了。孤獨的張子靜只能在報紙上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姐姐的消息。
1988年,有消息誤傳張愛玲去世,張子靜慌忙去僑辦打聽,終于與張愛玲聯系上。他給姐姐寫的一封信。說他要結婚了,但沒有婚房,希望姐姐能借錢給他。
張愛玲回複他:沒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後來她又補上一句:其實我也勉強夠用。
實際上並不是如此,在張愛玲去世的前一年,她的存款和投資加起來有三十多萬美元,這些錢都可以在上海市中心買十幾套兩居室了。但她最終把所有資産贈予了她的朋友,宋淇夫婦。
張子靜晚年是在後媽留給他的那間14平方米的小屋度過的。
不管從前後媽是不是虐待過他,但起碼,如果沒有從後媽繼承這間小屋,張子靜很可能晚年要淪落街頭。
因爲受到姐姐去世誤傳的消息,張子靜總想到,姐姐幽居淺出,萬一急病需要救治,誰又能伸出援手?而自己一人獨居,情況不也如此?
從那以後,他白天都把小屋的門開著,鄰居進進出出,路過都會探下頭。
1995年,張愛玲真的去世了。張子靜得到消息後,腦子一片空白,他後來找出姐姐所寫的書,一翻開就是那篇《弟弟》。
重溫熟悉的文字,他老淚縱橫。
雖然姐姐只拿他當常人看待,不管不問。但張子靜卻厚道的說: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也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變幻,我和她總是同血緣、親手足,這是永遠不會變的。
張愛玲去世兩年後,張子靜也與世長辭。當時,沒有任何報道和文字描述他去世的場景。因爲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他只是一個爹不疼、母不愛、姐不親、姑不憐的可憐人。
(感謝閱讀,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