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道奏疏

東漢安帝延平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公元107年2月1日），清河王劉慶病逝于清河王宮。病重之時，這位謹小慎微一生的賢明藩王，向掌權的鄧太後上了人生最後一道奏疏。

史載：其年病笃，謂宋衍等曰：“清河埤薄，欲乞骸骨于貴人冢傍下棺而已。朝廷大恩，猶當應有祠室，庶母子並食，魂靈有所依庇，死複何恨？”乃上書太後曰：“臣國土下濕，願乞骸骨，下從貴人于樊濯，雖殁且不朽矣。及今口目尚能言視，冒昧幹請。命在呼吸，願蒙哀憐。”

奏疏很短，意思也很簡單，劉慶請求自己死後，能與生母宋貴人合葬。這個在常人看來再正常不過的遺願，劉慶卻用了幾乎一生的時間去追求。“母親”，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詞彙，萦繞了劉慶一生。

本該幸福的童年

四歲之前的劉慶，是幸福的，他是漢章帝的第三子，生于漢章帝建初三年（公元78年）。他的母親宋貴人，出身扶風宋氏。這是一個家世悠長，底蘊深厚的高門。肇始之祖爲西漢文帝的潛邸功臣宋昌，漢文帝繼位爲帝之後，宋昌因從龍之功，被封爲壯武侯。

宋貴人的父親宋楊以待人恭敬，孝順雙親而聞名鄉裏。宋楊不僅自身品行有佳，他的家世背景也是深厚，宋楊的姑姑是漢章帝嫡母馬皇後的外祖母。

擁有如此背景，加之自身聲名在外，宋楊本可以富貴加身，飛黃騰達，但是他卻屢次推卻朝廷征召，拒不出仕。

史載：馬後聞楊二女皆有才色，迎而訓之。永平末，選入太子宮，甚有寵。肅宗即位，並爲貴人。建初三年，大貴人生慶，明年立爲皇太子，征楊爲議郎，曪賜甚渥。

馬皇後在漢明帝永平末年將宋楊的兩個女兒送進了太子宮。尚未登基的太子劉炟對宋楊的兩個女兒十分寵愛。漢明帝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漢明帝駕崩，太子劉炟繼位，是爲漢章帝。宋氏二姐妹被先後封爲貴人，寵愛不減。

漢章帝建初三年（公元78年），宋楊的大女兒宋貴人生下皇子劉慶。建初四年（公元79年），漢章帝立劉慶爲太子。短短數年時光，宋氏家族俨然成爲東漢權貴中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宋楊也從一介白衣獲封議郎，被迫踏進朝堂，成爲繼馬氏之後，又一位顯貴外戚。

那時的劉慶，懵懵懂懂，母親宋貴人的印象清晰而又模糊，那時的劉慶，無憂無慮，只因有母親常伴身邊。

史載：貴人長于人事，供奉長樂宮，身埶饋馔，太後憐之。

宋貴人爲人處世十分練達，供奉長樂宮中的馬太後十分恭敬，甚至親自負責馬太後的飲食工作，馬太後對自己這位親上加親的晚輩也是十分喜愛。

失敗者的下場

時間是最無情的刀，曆史也最愛開殘酷的玩笑。建初四年（公元79年），一代賢後馬太後病逝，宋貴人最大的宮中倚仗，不複存在。一位早已虎視眈眈很久的對手，開始對宋貴人和太子劉慶展開了鋪天蓋地的圍攻，這個人，就是漢章帝的正宮，窦皇後。

兩漢出名後，而名後多出窦氏。西漢孝文帝時期的窦皇後，便是扶風窦氏的真正奠基者。漢章帝的窦皇後，是繼西漢文帝的窦皇後之後，窦氏又一位主鎮大漢後宮的女主人。

史載：太後崩後，窦皇後寵盛，以貴人姊妹並幸，慶爲太子，心內惡之。與母比陽主謀陷宋氏。外令兄弟求其纖過，內使禦者偵伺得失。後于掖庭門邀遮得貴人書，雲“病思生菟，令家求之”，因誣言欲作蠱道祝詛，以菟爲厭勝之術，日夜毀谮，貴人母子遂漸見疏。

慶出居承祿觀，數月，窦後諷掖庭令誣奏前事，請加驗實。七年，帝遂廢太子慶而立皇太子肇。肇，梁貴人子也。

遂出貴人姊妹置丙舍，使小黃門蔡倫考實之，皆承諷旨傅致其事，乃載送暴室。二貴人同時飲藥自殺。帝猶傷之，來掖庭令葬于樊濯聚。于是免楊歸本郡。郡縣因事複捕系之，楊友人前懷令山陽張峻、左馮翊沛國劉均等奔走解釋，得以免罪。楊失志憔悴，卒于家。

漢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馬太後病逝後，窦皇後開始與母親沘陽公主設計謀陷宋貴人。在宮外，她讓自己的兄弟搜集宋氏不法的罪證，在宮內，讓宦官尋找宋貴人失禮過錯之處。

宋貴人曾經因爲生病，向家人寫信，讓他們購買生菟絲（菟絲，中藥名，具有清熱解毒之功效）治病。窦皇後從內侍手中，得到了宋貴人的這封書信，以暗中行巫蠱詛咒之事爲名，向漢章帝多次诋毀宋貴人。

漢章帝雖因此事，對宋貴人及太子劉慶開始疏遠，但並未下诏訊問。窦皇後看到漢章帝沒有訊問宋貴人，心有不甘，准備伺機再次向宋貴人發難。

建初七年（公元82年），窦皇後趁太子劉慶出居承祿觀的機會，請求查證宋貴人巫蠱之事。漢章帝同意了窦皇後的請求，將宋貴人姐妹二人遷居于丙舍（後漢宮中正室兩邊的房屋，以甲乙丙爲次，其第三等舍稱丙舍），下诏讓小黃門蔡倫徹查宋貴人巫蠱之事。

蔡倫在接到漢昭帝诏令的同時，也收到了窦皇後的暗中指示。經過蔡倫的暗中操作，宋貴人行巫蠱詛咒之事被坐實。宋貴人姐妹二人被漢章帝下诏，遣送暴室（暴室爲漢代官署名，屬掖庭令管，其職責是織作染練，故取暴曬爲名。宮中婦女有病及皇後、貴人有罪，都幽禁于此室，因亦稱暴室獄）。

宋貴人的獲罪，讓漢章帝最終下诏廢黜劉慶太子之位，改封清河王，遷居丙舍。宋貴人姐妹蒙冤下獄後，心中憂憤，服藥自殺。宋貴人的自殺，讓漢章帝心生悲痛，將其二人安葬于洛陽城北的樊濯聚。

曾經恩寵一時的宋楊，也被免官遣送回鄉，眼看宋楊失勢，郡縣官員紛紛落井下石，以犯事之名，將宋楊抓捕入獄，後雖得好友解救，但是喪女之痛，家族獲罪的打擊，還是讓這位早年竭力避免踏入朝堂的謙謙君子一蹶不振，不久便生病去世。

蟄伏十年的複仇

窦皇後贏了，她和她身後的窦氏，踩著宋氏的肩膀，成爲東漢章帝時期最顯赫的豪門。

宋貴人輸了，她飲鸩自殺，以死抗爭，卻只換來皇帝那一滴憂傷的眼淚，留給幼年劉慶的是未來二十五年的心驚膽戰和無邊的悲傷。

史載：慶時雖幼，而知避嫌畏禍，言不敢及宋氏，帝更憐之，來皇後令衣服與太子齊等。太子特親愛慶，入則共室，出則同輿。及太子即位，是爲和帝，待慶尤渥，諸王莫得爲比，常共議私事。

永元四年，帝移幸北宮章德殿，講于白虎觀，慶得入省宿止。帝將誅窦氏，欲得《外戚傳》，懼左右不敢使，乃令慶私從千乘王求，夜獨內之；又令慶傳語中常侍鄭衆求索故事。及大將軍窦憲誅，慶出居邸，賜奴婢三百人，輿馬、錢帛、帷帳、珍寶、玩好充仞其第，又賜中傅以下至左右錢帛各有差。

慶多被病，或時不安，帝朝夕問訊，進膳藥，所以垂意甚備。慶小心恭孝，自以廢黜，尤畏事慎法。每朝谒陵廟，常夜分嚴裝，衣冠待明；約來官屬，不得與諸王車騎競驅。常以貴人葬禮有阙，每竊感恨，至四節伏臘，辄祭于私室。窦氏誅後，始使乳母于城北遙祠。及窦太後崩，慶求上冢致哀，帝許之，诏太官四時給祭具。慶垂涕曰：“生雖不獲供養，終得奉祭祀，私願足矣。”欲求作祠堂，恐有自同恭懷梁後之嫌，遂不敢言。常泣向左右，以爲沒齒之恨。

母親自殺時，劉慶只有四歲，他已經懂得政治的殘酷。爲了避免牽連自己，劉慶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敢提及自己的母親和宋氏。但是對母親的思念，不會因爲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劉慶雖然不敢提及母親，更不敢前去母親墓前祭奠。但是悲傷于母親葬禮有缺，他仍會在祭祀時節，私設祠堂，祭奠母親。

永元四年（公元92年），羽翼漸豐的漢和帝劉肇，准備鏟除尾大不掉的窦氏外戚，爲了給自己的行爲取得法理上的依據，劉肇尋求劉慶的支持，讓他幫助自己向千乘王劉伉索要《前漢書·外戚传》，又让刘庆担负起与中常侍郑众等人的联络工作。

面對這樣的要求，劉慶沒有猶豫，他毅然決然，全力以赴。危險嗎？肯定危險，窦氏樹大根深，朝堂之上，一言九鼎，若是漢和帝行動失敗，劉慶這位“廢太子”頃刻間便會被窦氏誅殺。

退縮嗎？不可能，十年的等待，十年的忍辱負重，只爲這一天，怎能退縮！劉慶小心翼翼，殚精竭慮！

漢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六月庚申（二十三日），和帝臨幸北宮，下诏命令執金吾和北軍五校尉領兵備戰，駐守南宮和北宮；同時下令關閉城門，逮捕郭璜、郭舉、鄧疊、鄧磊等窦氏黨羽，將他們全部送往監獄處死。

處死窦憲黨羽後，漢和帝派谒者仆射赴窦憲府中，收回窦憲的大將軍印信绶帶，將他改封爲冠軍侯，勒令他同窦笃、窦景、窦瑰一並前往各自的封國。

窦憲、窦笃、窦景到達封國以後，在領會漢和帝意圖的酷吏逼迫下，全部自殺，只有窦瑰幸免于難。但窦瑰最終也在永元十年（公元98年），被與窦氏有舊怨的梁棠、梁雍（梁棠、梁雍爲漢和帝生母梁貴人的兄弟）二人逼迫自殺。窦氏一門四侯盡皆除國。

遲到十五年的祭奠

窦氏完了！劉慶賭贏了！這一切只爲了印象中早已模糊的那個背影！然而，縱使立下大功，劉慶卻仍然不能公開祭奠自己的母親。只因爲，後宮中，窦太後依然高高在上！

永元九年（公元97年）窦太後去世，隱忍已久的劉慶終于等來了那一天！這一年，劉慶第一次向漢和帝請求親自前去祭奠母親，這一年，距離宋貴人服藥自殺已經過去十五年。洛陽城北樊濯聚，面對著母親孤獨的墳茔。劉慶將十五年來的悲傷和思念，都化作淚水，灑落在母親墳前。

他向漢和帝請求爲母親公開致祭，感同身受的漢和帝（漢和帝的生母梁貴人，在漢和帝出生後不久，即被窦太後毒殺。）同意了劉慶的請求。

劉慶滿意嗎？他不滿意！漢和帝可以爲生母立祠，立碑，追封尊號。他，不可以！只因他是“廢太子”，不是皇帝。這樣的結局，讓他對生母心生愧疚，以至于因爲沒齒之恨，終生不能釋懷！

然而，他盡力了，臨近人生終點，他只想長眠于母親身邊，四歲喪母之後，他忍受了二十五年的悲涼孤獨，這一切，都在二十九歲這年，化爲塵土！

他生于宮牆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有一位對自己關愛一生的至親手足（漢和帝）。如今，在這美輪美奂的清河王宮，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一生行來的坎坷苦楚。二十五年來，沒有人能代替自己成長，也不會有人代替自己悲傷！這一生，如噩夢一場！

參考資料：《後漢書·章帝八王传》《后汉书·窦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