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中國近來的股市危機及其政府救市撲朔迷離的過程,有中國學者感歎道,最出類拔萃之類已經不在政府裏面。學者這樣說,指的是政府沒有足夠的能力來對付市場的變化。有人更預言,中國共産黨能夠對付任何危機,但對付不了資本和其所帶來的危機。這樣的觀察是否正確,見仁見智。但這場股災的確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執政黨是否選拔得出和留得住出類拔萃之輩,來統治和管理國家和社會。
統治和管理社會無非就是兩個要素,一個是制度,一個是人。這兩個要素必須互相配合才會有效。從前人們普遍認爲,如果有好制度,平庸者也能治理好國家。這一看法只對了一半。如果沒有一套好制度,最有能力的人也難以治理國家。但是,如果說有了一套好制度,平庸者也能治理好國家,也不符合事實。隨便浏覽一下世界的治理現狀就不難看出,那些被視爲制度很健全的制度(包括西方民主),一旦權力落在平庸的政治人物手裏,最健全的制度也難以治理國家。因此,盡管在大衆民主時代,也就是平民政治時代,如果再談論政治人物的平庸和卓越,就會被認爲是“政治上不正確”,但實際上,每一個社會都在呼籲出類拔萃之輩的出現。一旦平庸者掌權,無論是通過民主選舉還是其他方式,大家只是有無奈之感。
中國具有數千年賢能政治的傳統。在大多數情況下,皇帝必須挑選最聰明的下一代來接班。但即使皇帝沒有那麽聰明,他也會選拔聰明的大臣來治理國家。傳統社會的出類拔萃之輩,主要表現爲儒家統治集團。這個統治集團通過科舉考試等方式向全社會錄用人才。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個統治集團,如何統治那麽大的一個國家。中國曆史上,只有在革命和造反的時候,才會訴諸于草根階層。造反者一旦掌握了權力,登上皇位,又會恢複儒家統治集團。中國這個開放的文官傳統,也深刻影響了後來西方的治國理念,尤其是近代以來。
當代東亞模式(包括早先的日本和後來的“四小龍”)的成功,其中一個關鍵要素也是出類拔萃之輩統治國家。學界所說的“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實際上就是專家治國。在所有這些經濟體,權力相對高度集中在精英統治集團手中。無論是經濟發展還是有效社會政策的制訂,或者更重要的基本國家制度建設等方面的成功,都和這個精英統治集團有關。精英集團在經濟上把這些社會從低度發展經濟體提升爲高收入社會,在社會方面通過社會政策等手段培養出龐大的中産階級,在國家制度建設方面通過整合東西方的最優實踐,構建了一整套基本政治行政體系。在這些社會的經濟到了高收入階段,政治發生變化,民主化開始。在一些社會,隨著民主化的開始,尤其是大衆民主的出現,出類拔萃之輩開始離開政治舞台,轉入其他領域。今天,一些社會的治理出現了問題,和出類拔萃之輩離開政治舞台、政治庸俗化有很大的關聯。
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出類拔萃之輩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改革開放之前,執政黨錄用的大都是革命者。盡管毛澤東也強調“又紅又專”,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只有“紅”是資産,“專”不可避免成爲負資産。鄧小平一代領導人把執政黨的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相應地,在幹部隊伍建設方面提出了“幹部四化”,即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和專業化。革命化主要指的是對共産黨的忠誠,而年輕化是針對當時幹部老化的問題,知識化和專業化指的是專業能力。鄧小平把科學和生産力等同起來,盡管在學理上並不見得說得通,但可以看得出當時領導層對專業知識的重視程度。
最重要的就是幹部
鄧小平強調,在路線確定之後,最重要的就是幹部。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各種研究發現,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除了好的政策,主要就是幹部錄用和管理制度的變化。學界把這個時代稱爲中國的“技術官僚治國”時代。技術官僚的特點就是用科學和技術說話,實事求是。他們能夠把握事物的真相,不僅不會被意識形態或者政治化所迷惑,而且能夠把很多似乎是意識形態化的東西,簡約成爲技術手段而加以應用。
“出類拔萃之輩”的變化和中國各種制度改革分不開。自1980年代開始,中國經曆了諸波行政體制改革,而伴隨每次行政體制改革的便是吏治制度的改革,即公務員制度的改革。
今天中國的治理問題面臨多種挑戰,其背後也有多重原因,但不可否認吏治是其中一個要素。今天的“出類拔萃之輩”去了哪裏?中國的吏治出現了什麽樣的問題?從平民百姓的角度來看,今天吏治的最大特征就是腐敗了。從這次大規模反腐敗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來說,人們對吏治的腐敗已經深信不疑。好像沒有一個官員是不腐敗的,一旦被查,沒有一個嫌疑對象是清廉的。當然,腐敗不僅表現爲經濟上的腐敗,它具有更爲廣泛的含義,例如在幹部隊伍中,不作爲的庸人多起來了。一些人盡管占據重要的幹部位置,但無所作爲或者消極怠工,效率低下。
吏治爲什麽會變成這樣?有幾個因素尤其突出。最重要的是中國從農業社會到商業社會的轉型。傳統上“士農工商”的社會結構的基礎是農業社會。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很快向商業社會轉型,官僚集團優越于其他社會階層的經濟基礎開始動搖,對官僚集團的社會認知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盡管中國仍然具有“學而優則仕”的傳統,但對中國的“出類拔萃之輩”來說,商業社會意味著他們多了一條選擇途徑,除了做官,還可以“下海”。1992年鄧小平南巡之後,中國就出現了一波幹部“下海潮”。此後,商界一直吸引了很大一部分中國的“出類拔萃之輩”。商界吸引“出類拔萃之輩”表明政治領域出現了競爭者。對政治領域來說,如果要吸引和留住“出類拔萃之輩”,就必須具有競爭力同商界競爭。實際上,新加坡和其他一些國家和地區的高薪政策不僅是爲了養廉,也是爲了和商界競爭人才。政治不是商界,從政者必須具有高尚的道德水平。不過,重視道德並不是說其他因素就不重要了。如果沒有一份體面的薪水,最高的道德也是不可持續的。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這個問題會對中國的吏治構成越來越嚴重的挑戰。
其次,在最初的幾波吏治改革之後,就沒有什麽新的進步。最明顯的就是政務官和事務官沒有區分開來。在1980年代,人們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但當時思想不夠解放,認爲政務官和事務官的分野是西方制度,從而被當時的領導人否決。但實際的情況並不是這樣的,不管是什麽樣的制度,都需要這個分野,僅僅是因爲治理所需。中國古代就已經存在制度,並且是當時最先進的,後來西方人學中國,並且加以改進。如果不能把兩者區分開來,很難通過政務官的途徑,把社會上的出類拔萃之輩吸納到政權中來。
公務員工資仍低
再次,官僚體制的工資制度沒有實質性的改革。除了一些經濟部門例如國有企業,大部分公務員系統仍然表現爲低工資。低工資又表現爲兩個方面:其一,幹部的基本工資遠遠低于其實際收入,他們的收入的大部分表現爲非工資形式的灰色收入;其二,幹部工資可以七八年停滯不變。縱覽世界,很難在其他國家和地區找得到具有這兩個特點的幹部工資制度。如果工資七八年不變,幹部肯定沒有活力和幹活動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幹部就會想方設法去得到其他灰色收入,甚至尋找腐敗途徑。
也可以把中共十八大以來的反腐敗運動理解爲吏治改革運動。但吏治改革的前一部分比較容易,即反腐敗,後一部分則非常難,即建立新制度。在反腐敗過程中,民粹主義開始擡頭,過去一些很左的意識形態因素擡頭。一個最顯然的例子是工資制度。過去因爲受華爾街模式影響過深,國有企業老總的工資水平過高,現在很有必要糾正,目標是爲了建設新制度,在確保企業運作不受影響的同時,使得老總的工資回歸合理水平。但實際上,糾正的目標演變爲去滿足民粹主義的情緒。在今天普遍的“仇官”“仇富”的民粹心態下,很多人希望的是官員不吃不喝,就能夠爲社會提供無償服務,並且是優質服務。這是烏托邦。當然,民間的這種烏托邦和執政黨過于強調幹部道德,而忽視物質保障的傳統思維,也有很大的關聯。如果一種制度不能符合基本人性,甚至與之背道而馳,這個制度很難有效運作,更不用說具有可持續性了。
在今天的中國,如果不能解決錄用和留住“出類拔萃之輩”這個問題,從長遠看,政治必然會淪落爲二流政治,政府淪落爲二流政府。這樣一來,經濟社會的進步和國家制度建設就成爲一個大問題。幾乎在所有國家,無論是社會經濟的發展還是國家制度的建設,都看“關鍵的少數”,所有這些方面的進步都是需要人來推動的。沒有“出類拔萃之輩”,哪會有高質量的國家制度建設,正如沒有設計師,就很難出現偉大的建築一樣。從這個意義上,不難理解華盛頓一代對于美國、明治維新一代精英對于日本、樸正熙一代對于韓國、蔣經國一代對于台灣、李光耀一代對于新加坡的意義。
在中國處于深化改革和發展的關鍵時刻,錄用和留住“出類拔萃之輩”的意義變得如此重要,沒有人會去否認。近來,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也提出了“關鍵的少數”的概念,更針對幹部不作爲的現狀提出了“引導大家爭當改革促進派”“把想改革、謀改革、善改革的幹部用起來”。在中共三中全會和四中全會確定了改革的宏大計劃後,最重要的就是要落實改革計劃,把計劃變成現實。而改革計劃的落實則需要“出類拔萃之輩”的幹部。不過,如果在操作層面不能糾正民粹主義路線和改善意識形態環境,“出類拔萃之輩”的錄用和使用不僅會繼續是個大問題,而且會繼續流失。如果中國要建設一流的社會,就還需要一流的人才。如果平庸主義流行開來,一流社會便是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