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我選擇離開馬來西亞的首相辦公室,開展人生事業的另一篇章。猶記得上班的最後一天,一早上車赴辦公室時,公派的司機劈頭就問我當天可否早點下班,因爲根據規定,他必須在五點前把我在任期間使用的官車交回給官方的車庫,我也只好敷衍說好。
下午被送回吉隆坡市區的家裏後,我才猛然想起當天晚上其實必須出席之前已然應允的晚宴。我老家在沙巴,在吉隆坡沒有車,再看窗外的傍晚下班時段的交通堵塞情況,要召喚德士應該也不容易。
于是硬著頭皮,上天橋過馬路到對面路邊的巴士站等了約半小時,然後搭上巴士一路汗流浃背地擠到餐廳附近去。半天之內交通待遇落差那麽大,我不敢說沒有把淚水往肚裏吞,但起碼還是感到蠻自豪的,認爲“能屈能伸”這成語的實踐不過如此吧。
然而,近兩年多來,眼看著馬國前首相馬哈迪醫生的一些身體力行的舉動,我方感到有些汗顔,覺得他可能才是“能屈能伸”的典範。
試想,一位退休多年,雖然政績毀譽參半,但肯定養尊處優的前國家領導人,本來是絕對有資格不問世事、含饴弄孫、頤養天年,但馬哈迪卻因爲與他當年一手栽培扶植上位的馬國現任首相、我的前老板納吉的政見不合,而選擇退出執政聯盟,與反對黨走在一起,力圖推翻納吉的政府。
而且馬哈迪還不只是“借名”給反對黨聯盟而已,還以90多歲的身軀親自出動,到處去爲他們站台演講,無論上山下海、深入鄉區的路程多麽遙遠艱辛,條件如何惡劣,看起來都難不倒他老人家。
因爲他決定與現任政府翻臉,他的幾乎所有前首長禮遇,包括官車、保镖、司機、開路等,皆被取消。然而,馬哈迪雖然未必能達到其最終的“換政府”目標,但他看起來越戰越勇,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迹象。
我雖然與馬哈迪政見未必相同,而且我從小在馬國成長,感受過他執政時比納吉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專制獨裁,但還是對他不屈不撓的精神欽佩不已。
在近20年前,當時還是首相的馬哈迪,忽然把他一手栽培出來的繼承人副首相安華開除公職、黨職,控以違反自然性行爲、濫權等罪名而把他送入監牢。可想而知,馬安兩人從此勢不兩立,而馬哈迪之前也多次抨擊由安華所領導的反對黨陣營。
但馬國的政治演變大多時候就是如此微妙。就如當年安華下台後,馬上與他之前對立的反對黨走在一起,出走的馬哈迪也在短期內與反對黨陣營漸行漸近,後來還與也被納吉革職的前副首相慕尤丁等共組一個新黨(土著團結黨)來參與反對黨陣營。
而馬國當下的這個主要的反對黨陣營,因爲伊斯蘭黨已實質上退出之前所組成的人民陣線,所以結合了上述的土團黨,以及從伊斯蘭黨分裂出來的中庸派誠信黨,重新共組所謂的希望聯盟。
此希盟長期未能得以注冊成一正式的政黨聯盟,而且這些日子以來,也欠缺一個較爲正式的領導架構,大多需要共同決策的政治議題,只由一個相對松散的理事會來定奪。這裏邊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導致希盟遲遲未能樹立一個在亞洲盛行中央集權制政治的現實下,幾乎必須擁有的權力架構,就是馬哈迪與仍然身在獄中的安華之間的磨合。
當然,近一年前,馬哈迪趁著安華出庭聆訊時去旁聽,甚至趨前與安華“世紀一握”,兩人微笑著小聲談了一陣,至少可謂是馬哈迪踏出“能屈能伸”的一小步,當然也是安華在“團結就是力量”的政治現實下寬宏大量的體現。
兩人的妻女過後另有小聚,兩家“冤家”重新和好了,也許是要爭取在仍然注重家庭理念的許多馬國民衆心目中的印象分。
最近終于姗姗來遲的有關希盟領導層架構的宣布,更可見馬哈迪“能屈能伸”心態已攀升到了另一個更高的境界。因爲在這架構裏,馬哈迪雖然貴爲主席,但安華卻繼續如當年的民聯般被推舉爲“實權領袖”(因爲他身系獄中未能名正言順的領導),排位看起來比馬哈迪還要高上一等。馬哈迪肯接受一位前副手,而且還是之前鬥臭的政敵排在自己頭上,不能說不是踏實處事。
馬哈迪心裏應該有數,雖然自己在全國各地可能還享有一定的號召力,但之前兩屆大選民聯的相對傑出的表現,再再證明了安華得以統合反對黨陣營的魅力,兩人得通力合作,他們的共同政治目標(取代執政的國陣)方有可能實現。
這希盟的最新領導架構,也很有美式商業集團的味道,除了馬哈迪當主席外,之下還有安華的夫人、人民公正黨主席旺阿茲沙當總裁,再之下還有慕尤丁、槟城首席部長林冠英、誠信黨主席沙布當署理總裁,馬哈迪的公子慕克力、雪蘭莪州務大臣阿茲敏、來自砂勞越的民主行動黨國會議員張健仁、誠信黨的沙拉胡汀當副總裁等。
如此的權力架構,主要是要確保希盟裏的每個“成員黨”皆有所代表,雖然也許不能說皆大歡喜。
而且,馬哈迪竟然也同意,如希盟成功執政,會先推出一位過渡時期的首相,在爭取安華出獄後由安華接任。馬哈迪肯做出如此重大的“讓步”(他曾多次抨擊安華的品行不適合當首相),以求達到共同的政治目標,在很大程度上其實也顯示,馬國下一輪大選的最終成績還未成定局。
作者介紹
胡逸山,是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拉惹勒南國際關系學院兼任高級研究員、馬國首相納吉前政治秘書。
本文原題于《胡逸山:馬哈迪的“能屈能伸”》刊發于《聯合早報》,感謝作者授權新加坡眼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