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滋味
跟父親在牛車水恭錫街和尼路交界處的廣東粥品吃典型的“鶴山粥”,加一賣西刀魚生,非常古早味。吃著聊著,話題轉到阿嫲(祖母)身上。
愈發懷念起阿嫲私房菜,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滋味。
阿嫲煮食自有她的一番心思,比如市面上吃到的煎馬鲛魚,阿嫲會以茄汁回火,去掉燥熱,添加一份酸甜;又比如炒雞蛋,她會加些剁碎的瘦肉和青蔥,見火後折成餃子的形狀,我們叫它做蛋角(廣東話),入口留香。
來自順德的阿嫲
記得當年“南無佬”(道士)爲阿嫲做法事時,說她已經過了奈何橋,找到好人家了。如果人真有轉世投胎這回事,她已是四十多歲人,可能我們也相見相識,只是不知道前世事罷了。
我一向來認定阿嫲跟我們一樣,祖籍廣東鶴山。突然間有個奇想,在那個嫁雞隨雞的年代,婦女嫁人後,連祖籍也是從夫的,說不定阿嫲來自別的省縣也不一定。
小時候只聽阿嫲說想回老家終老,買了生平第一張福利大彩,然後帶著些許遺憾往生。數十年來,我只是想到鶴山鄉下小小的祖屋就是阿嫲想終老的家。
(鶴山鄉下的老家)
父親證實說阿嫲是順德人,印證了那個傳統的年代的習俗。
父親說:“我們在鄉下長大,這麽多年來都沒見她去過順德。你阿嫲在鶴山鄉下人緣很好,大家都接受她了。可能在順德也沒有什麽親人,所以才會年紀輕輕就跑到新加坡來。”
談著想著,我深感內疚,因爲數年前曾經花了好些時間,理清早年廣東順德及周邊地區的農村婦女離鄉背井,來到新加坡的一段史迹。她們締造了新加坡日後的繁華,然後逐漸被時代遺忘。
爲什麽我當時沒想過阿嫲也是那芸芸衆生中的一分子?只是她的處境跟那些梳起不嫁的媽姐不一樣,她並沒有跟著一代家鄉人的習俗,成爲自梳女,而是選擇嫁人。
(阿嫲、父親和我三代人唯一的合照。c.1960s)
1920年代末後的十年,中國南方婦女爲了擺脫貧困,紛紛到南洋來,逐步解決了新加坡勞動市場與男女失衡等問題。那個時候,順德的養蠶與缫絲業已經走下坡,阿嫲跟著許多大膽的婦女,離開家鄉,到新加坡打家庭工,認識了我從未謀面的爺爺,過後隨著爺爺回鄉下結婚。
1949年,中國大陸風起雲湧,政權易手,父親離開家鄉到南洋來謀出路。十年後才辦妥手續,把阿嫲接來新加坡。當時赤化後的中國處于封鎖狀態,年紀小過四十的都不能出國。
新加坡這方面也被馬共搞得團團轉,經曆過學潮、工潮以及逮捕行動後,好多不願馬來亞化的華人或選擇、或被遣送回去中國。
殖民地政府甚至頒下法令,凡是回中國的,便不能回來新加坡。至于中國來新的老人家,必須申請准證,確保他們不是來搞政治,也不會增加新加坡的經濟負擔。能夠把阿嫲接來新加坡,其實也是大費周章的。
在那個輸出華僑,嚴控入境的年代,從共産中國入境新加坡,每個人都必須經曆過嚴格的審查,沒人得以幸免。重翻二十多年前刻意整理的舊照片,找到阿嫲1959年上岸的黑白照,說得難聽些,有點像是囚犯的感覺。
何處是故鄉
屈指算一算,那時阿嫲還沒滿六十歲,已經一臉風霜,活像今天八十歲的老婦人。回想起來,那個年代的勞動大衆在日曬雨淋的日子中過活,沒有什麽保養滋補,人到中年就出現老態,甚至“人到中年百事休”,五十歲已經是老伯伯老婆婆,迹近風燭殘年了。
(經過多年的轉折,阿嫲重回新加坡,在當年的虎豹別墅留影。阿嫲未及60歲,看起來像是80歲的婦人,這是當年常見的現象。c.1959)
阿嫲過世後,當時幫忙料理阿嫲身後事的,還有一群白衣黑褲,或挽髻或拖著長辮子的媽姐們,我並不認識她們。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說她們有些是阿嫲的同鄉,雖然未必全都認識,但順德媽姐的地緣業緣已經打造出濃濃的人緣,只要是同鄉人就是姐妹,能幫的她們都幫。
1960年代的牛車水沙莪巷(Sago Lane)除了福壽殡儀館外,還有郭文殡儀館、福壽養病所、棺材店、紙紮店等,是名符其實的死人街。入夜,塞滿奔喪的人潮,麻將、鼓樂、哭嚎、誦經,上演著另一類生活交響曲。
回到童年時代跟阿嫲生活的地方,站在哥裏門橋上,橋下新加坡河水不再是黑水,而是青青綠綠的,河上沒有駁船,河邊沒有貨倉,也沒有穿梭河岸的船工駁力。
我想,就是因爲有那一代人,我們才會走上不一樣的人生路,打造不一樣的命運。
流水帶走了一代光陰的故事。
感謝作者李國樑授權新加坡眼平台分享本文。原標題《回到童年時代跟阿嫲生活的地方》,刊登于《聯合早報·缤紛》,2014年8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