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二十年前來新加坡學習的,然後就定居下來了。飲食,當然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直接影響一個人的生活質量。幸運的是,我和南洋美食很有緣,有些第一次吃,即刻愛上;有些多年後,突然開竅,喜歡程度後來居上,譬如榴梿。
那就先說說榴梿吧。來新前十三四年,我不排斥榴梿,但也不覺得多麽好吃,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我的老師王潤華教授有時會請外地來的學者吃榴梿,我也跟著沾光,總是淺嘗辄止,無動于衷。師母淡瑩可真是一個“榴梿控”,提到榴梿滿臉放光。不過,最近我們聊到榴梿,她的臉色也暗淡了下來,一是她覺得榴梿沒以前好吃了,二是價格越來越貴了。
我是最近六七年,突然愛上榴梿,一旦上瘾,無可救藥。開始和朋友去馬裏士他路的“空軍”榴梿攤,自從吃了大名鼎鼎的“邱家有機榴梿”後,嘴就變刁了,其他榴梿就覺得遜色了。記得有一年七月,和幾位朋友去邱家吃榴梿,有一種“紅蝦”,很小,整只榴梿只有孤零零的一瓣肉,俗稱“紅蝦孤”,真是極品,以後就再沒碰上了。
榴梿,使我聯想到馬勒的音樂,七分苦三分甜,既讓人沉溺又令人亢奮,但最終是美妙的、顫抖的、令人回味的。把榴梿比作馬勒的作品,其實太過抽象了。我還是覺得郁達夫對榴梿的形容比較靠譜:“有如臭乳酪與洋蔥混合的臭氣,又有類似松節油的香味,真是又臭又香又好吃。”
榴梿極其滋補,“一只榴梿三只雞”。在沒有“偉哥”的年代,它無疑就是一粒大剌剌的壯陽丸。我猜想,早先每到榴梿季節,婦女的受孕率應該比平日高吧?由此看來,“榴梿出,紗籠脫”的“脫”字所指,不僅是典當的意思,或許還有“寬衣解帶”的隱喻。
榴梿另一神奇之處是“長了眼睛”,絕對不會掉下來砸在人的頭上,除非那個人罪孽深重。這是先人借榴梿勸善懲惡,把道德觀念附加給了榴梿。當然,科學的解釋是:除非暴風驟雨,不然榴梿多在半夜掉落,故砸不到人。但凡事總有例外,我認識一位朋友的伯父,就是被榴梿砸死的,不過,我們從不在他面前提這事。
大約五年前吧,《舌尖上的中國》前兩季總導演陳曉卿來新,朋友請吃邱家榴梿,之前對榴梿缺乏熱情的他,吃了邱家榴梿後,渾身是勁,頭頭是道,那一晚聊得很開心。
此外,陳曉卿對“茗香”(那時還在廈門街)的一道“炆白菜粒”念念不忘,去年他還來新加坡吃這道菜,他說在福建找不到如此美味的“炆白菜粒”。當年“茗香”在廈門街的時候,價廉物美,我們一幫朋友常去,對他們的蝦米炒西洋菜印象最深刻。後來“茗香”搬遷,正好朋友推薦了潮州餐館“深利”,最近幾年朋友聚會多轉移至“深利”。
2013年,我回老家合肥休了一個長假,朋友問我懷念新加坡美食嗎?那是一定的,我跳出的第一個念想就是椰漿飯(Nasi Lemak)。那次休假期間去巴黎旅行,在吉隆坡機場轉機,迫不及待買了一份椰漿飯以解相思。
有一種椰漿飯,沒有雞蛋沒有江魚仔沒有花生米,只有一包調料,這種Kosong(馬來語“空”)椰漿飯,我在馬來西亞麻坡小鎮“才記434”咖啡室吃過,裏面用香蕉葉包裹,外面再加一層報紙,竊以爲是高境界,如同八大山人的畫,以少勝多,韻味無窮。
三年前去倫敦,恰巧所住旅店對面就是一間叫“白沙浮”(Bugis Street)的南洋風味餐館,謝天謝地,倫敦那十來天,多虧有了它,幾乎每天都來這裏吃一份椰漿飯或馬來炒飯(Nasi Goreng)。
有一陣,我常去長堤那一端的新山吃吃喝喝,基本上在老街(陳旭年街)一帶逗留。最近台灣古早味蛋糕火了,新馬開了很多店,什麽“阿嫲老字號”、“源味本鋪”、“ 樂古早味蛋糕(Le Castella)”等等。我也去湊過熱鬧,不過,我更喜歡南洋的碳烤面包。
以前到新山都是吃“協裕”——椰絲面包、加央面包、豆沙面包、花生面包和香蕉糕,每一款都好,我個人最喜歡香蕉糕,松軟柔蜜。協裕至今仍舊保留著傳統的火爐,用木炭作爲燃料。火爐大得像窯,比現代電烤箱要壯觀得多。
最近幾次去新山,另有所愛,改去“沙拉胡丁”印度面包店。覺得他們的面包更加樸素本色,他們每天淩晨做,下午二點左右賣光,和“協裕”一樣也是手工炭烤,得“麥香”二字。
南洋的氣候、陽光,一定影響食物的色彩,我對五顔六色的南洋糕點非常癡迷。有一種藍花糕(Pulut tai-tai)看起來十分雅致,像元青花。藍花糕一定要配加央(kaya) ,才好吃。我當年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的同學杜忠全是槟城人,寫過一篇《清明食事》談南洋糕點,寫得精彩極了,我還把它推薦給聯合早報發表。
每次經過Bengawan Solo,總會買兩塊黃金糕(kueh ambon),這種糕點呈蜂巢狀,有彈性,帶有淡淡的酒香,是我的最愛。它由木薯粉、雞蛋、椰汁、酵母、糖等制成。也有人稱它魚翅黃金糕,不是裏面有魚翅,而是長形蜂窩像魚翅,我喜歡黃金糕可能與它的構成含木薯有關。新加坡經常有流動夜市,搭個棚子就是了,鬧哄哄煙熏熏的,我進去兩塊錢買三個煎木薯糕,趕緊出來——也是因爲喜歡吃煎木薯糕。
有一次作家林高請畫家許夢豐吃飯,邀我作陪。飯桌上我隨口說一句“我喜歡吃黃金糕”,不料它也是許夢豐的最愛。棉蘭的黃金糕天下第一,許老師曾有學生是蘇門答臘棉蘭人,以前常帶給他黃金糕。他說:“有幾種顔色的包裝盒,紅色的最好。棉蘭的黃金糕因爲用椰花酒發酵,所以格外香。”(椰花酒我在馬來西亞的居銮小鎮喝過,後文再詳談。)其實印尼峇淡島的黃金糕也不錯,但許夢豐認爲只有七十五分。
我認識一位印尼老板,棉蘭人,老家來人總少不了攜帶幾大盒黃金糕,每次說到老家來人,得意得有點不可告人卻又想昭示天下,那神情讓我想到張愛玲的句子“他陰恻恻的,忽然一笑,像只剛吞下個金絲雀的貓”。
曾在網上看到一條信息,馬來西亞居銮“火車頭街椰花酒飄香”。幾年前,第一次我按圖索骥,找到兩棵超大的芒果樹,樹下一間小白屋。沒錯,這裏就是售賣椰花酒(Toddy)的地方。我來到南洋很多年,可惜從未喝過椰花酒——南洋的夢幻之酒,今天終于可以“夢幻”一場了。
白屋後面別有洞天,只見三三兩兩印族男子舉杯圍坐,在芒果樹下喝著椰花酒。我要了一小玻璃杯,僅1令吉,乳白色,略有浮沫,又酸又甜,還有點兒異味,很奇特的口感。等到一杯下肚,整個人暈乎乎的,看來後勁不小。幾個喝得正酣的印度人,主動要我給他們拍照,另外幾個害羞的,則閃避一側。
我每次到居銮,這個芒果樹下的幽暗角落(其實,還有點邋遢)是必到之地,一杯椰花酒消磨一兩個鍾頭,一回生二回熟,我這個不善飲的人,也慢慢適應了滋味怪異的椰花酒,感覺真是不錯!慶幸自己的味蕾日益“本土化”,連椰花酒、榴梿、菠蘿蜜、參峇醬、南洋擂茶湯(由薄荷葉、九層塔、苦刺葉、艾葉等擂制成泥,再沖泡而成)這些“最南洋的食物”都能欣然接受,大概前世與南洋有緣。
椰花酒,是用椰花汁作原料,發酵而成。在馬來西亞釀制椰花酒的執照不容易申請,這是爲了避免過度采集椰花汁而破壞椰樹。不過,請放心,居銮這家是有執照的。因爲價格便宜,印度勞工最愛椰花酒,喝醉了,一時糊塗,回家發酒瘋打老婆,故有人戲稱它爲“打老婆酒”。這讓我聯想到有人叫茼蒿爲“打老婆菜”,因爲茼蒿松松蓬蓬一大堆,但炒後變成一小碟,丈夫懷疑老婆偷吃,于是打老婆發泄。如今世道不同,男子下廚不足爲奇,若遇到悍一點的娘子,把老公修理一頓,也是有的,是吧?
椰花酒是印度人愛喝的廉價酒,想當然以爲新加坡的小印度應該有售,我去找過,不得。不知道爲什麽。總不能每次坐火車到居銮喝椰花酒吧?而且這種酒保質期只有一天,再說海關是否允許攜帶我也不敢確定。
新馬的娘惹菜最是特別,其他地方吃不到正宗的娘惹菜,這是真的。那時娘惹要想找個好婆家,必須學會烹饪。這群勤勞持家的南洋少奶奶,構成南洋文化群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新加坡娘惹餐館我去的最勤的是Blue Ginger。不過最近去了一間“源和春”,幾道娘惹菜倒覺得十分別致可口。這家店1953年開業,由現在老板娘葉俊鳳的祖父首創,祖父雖然是海南人,卻在娘惹家庭工作多年,學會一手好廚藝。可能祖父深感先天不足,後天也就格外努力。這家店帶有娘惹風味的燒肉,成了招牌菜,每桌必點。娘惹甜品煎蕊(Chendul),是我在新加坡吃過的最好的煎蕊。
甜品煎蕊(Chendul)
老板娘葉俊鳳當年長得有幾分像鄧麗君,老顧客都說去“鄧麗君的店”。
蔡瀾每次回新加坡,“指定動作”就是去Glory吃一餐,否則就心神不定。新加坡所有餐館,這家可能是他心目中唯一水准不降的。前年他返新演講,臨走那天,我和朋友去送機(通常他多預留一兩小時,去Glory吃了再上機),半途中大雨突至,他一度擔心不好停車想放棄,我們說停車沒問題,“只是怕你淋濕在飛機上感冒”,他回答:“爲了吃,淋濕不怕。”這就是他對于吃的態度。于是我們冒著瓢潑大雨去了Glory,三個人點了薄餅、炸豆腐、馬來面(mee rebus)、米暹、烤烏達、椰漿飯、甜品Chendul,擺了滿滿一桌子。
我留心看了看蔡瀾的表情,自從踏進這家店,他的眼睛一直就是警覺的,流露出一種“動物的獵食本性”,我想這是一個美食家的基本條件,在美食面前六親不認,保持著饑渴性的初心,集中所有的心力享受當下的食物。這家店,面目陳舊,端出來的食物賣相不好,可它讓一個美食界的“王爺”作臣服狀,這就是美食的至尊地位。
白先勇老師對“娘惹”兩字極有興趣,他說:“娘字後面跟著一個惹,撩人撩人。”去年六月白老師獲得星洲日報“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他飛到吉隆坡領獎,順道來新加坡一兩日,與朋友歡聚。我請他及幾位朋友去True Blue吃娘惹菜,這家餐館設在娘惹屋裏,環境優雅華美,菜也做得好,黑果雞、仁當牛肉、娘惹雜菜、咖喱蝦、三峇魚,用各種香料烹制,非常開胃。
白老師是白光的歌迷,在座的幾位新加坡朋友也是,吃得高興了,他們一首接一首唱白光,一發不可收,直到餐館打烊。那一晚八十歲的白老師和我們一起“瘋”,或許他還是最瘋的那一個。
作者介紹
何華,男,祖籍浙江富陽,生長于安徽合肥。上海複旦大學中文系學士,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碩士。現居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者。出版散文集《因見秋風起》《試遣愚衷》《買金的撞著賣金的》《老春水》《一瓢飲》等。
《在南洋》現已出版!
何華新書《在南洋》收有作者近年所寫有關南洋的四十篇文章,分爲三輯:涉及人物、文學、電影、音樂、書畫和飲食,包括潘受、饒宗頤、許夢豐、蔡逸溪、陳有勇、董橋、廣洽法師等。
南洋,這兩個字意義非比尋常。它令人想到閩粵潮汕地區老一輩華人口裏的“下南洋”,也讓人記起日本電影《望鄉》裏的“南洋姐”,當然,它還有別的聯想,譬如:南洋畫派、南洋大學等等。這兩個字,沉重、心酸、堅韌,但也充滿了蕉風椰雨的詩意和娘惹峇峇的富麗。
作者以一個新移民的視角,對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人文景觀,進行了細致的觀察並形諸文字。本書內容豐富,文字簡淨,有助于讀者了解南洋文化。
《在南洋》在各大書店均有出售,戳“閱讀原文”可購買。
(圖文: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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