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教會創始人康希的失信案剛剛塵埃落定,菩提閣住持果峻法師又被爆出與兩名男子夜宿金沙的醜聞。最近幾年來,令人記憶猶新的宗教醜聞事件,還有2008年仁慈醫院明義法師失信案。新加坡的宗教界,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縱觀這三次事件,涉及不同宗教,性質也不盡相同。明義和康希已經受到法律制裁,菩提閣事件並未進入司法程序,未來該事件是會繼續發酵還是趨于平靜,尚難以預料。把這三件事放在一起比較,可以讓我們對宗教問題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和思考。
明義和康希案件的轟動之處在于他們並非普通的商業失信案,案件既涉及經濟層面,更涉及道德節操和宗教戒律。但新加坡是一個世俗國家,憲法和法律是最高准則,道德約束與宗教戒律不能淩駕于國家法律之上。因此,最終使明義和康希獲刑的主要是其經濟犯罪的證據,而非宗教與道德汙點。
明義案件
原仁慈醫院院監、福海禅寺住持明義法師在受審時,媒體披露了不少其私生活中有違佛教戒律的細節,例如他在新加坡黃金地帶擁有一棟兩百萬新幣的屋子,警方在其公寓發現了百多張色情光碟,在澳洲購買名馬當寵物,擁有豪宅和名車、乘飛機皆坐頭等艙、愛買名牌服飾,做人工護膚療程、擁有假的哲學博士學位文憑,以及和私人助理楊恒志之間不同尋常的男男關系等等。
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是佛門弟子最基本的“五戒”,不論出家在家皆應遵守。而出家人更要受“具足戒”,破戒者,重則開除僧團,輕則忏悔受罰。明義的行爲已然觸犯了佛門最基本的戒律。
雖然明義的私生活曾攪動輿論風暴、刷新無數人對佛門淨地的看法,但最終使明義受到懲戒的卻是其經濟問題。2009年11月,明義最終因失信醫院5萬元、僞造付款單及向慈善總監提供假資料等四項罪名,與僞造付款單和向慈善總監提供假資料的前助手楊志恒雙雙被判坐牢。明義原被判坐牢10個月,經上訴後改判6個月。
康希案件
剛剛于10月審結的城市豐收教會善款失信案,其創辦人康希與教會的五名高層管理人員因共謀挪用巨額公款而全部獲刑,康希被判8年刑期,其他人則被判6年到21個月不等。
案件從2012年開始審訊直到2015年結案,漫長的審訊期內,康希等人有計劃挪用公款的細節被逐漸曝光。在2007至2009年間,康希等人挪用2,400萬元的“建堂基金”購買債券,實際上是筆虛假交易,其中1,300萬元被拿來資助康希妻子何耀珊的“跨界計劃”(Crossover)項目,推出英語福音專輯宣教。這件事被教會的會計質疑後,康希等人再度挪用2,660萬元,假裝債券已被贖回。被濫用的款項一共爲5,060萬元。該案因涉案人員多、涉案錢數巨大,轟動獅城。
康希及其他高層管理人員肆無忌憚地挪用教會建堂基金,有計劃、有目的、有步驟地投入何耀珊的唱歌事業,花天文數字打造流行音樂唱片,並幫她進軍美國歌壇,以實現她的“好萊塢夢想”,結果何耀珊的華語專輯和美國英語單曲均遭受巨額虧損。
涉案人稱打造巨星何耀珊的“跨界計劃”,是要利用她的非宗教音樂去接觸並感染非教徒,以幫助教會傳播福音、擴大影響力。這項顯然是假公濟私、謀取名利的貪腐行爲,被蓋上了一層宣傳教旨、傳播福音的宗教面紗,使得涉案人能夠心安理得地運籌帷幄,同時騙取信徒的信任和支持。
康希等人搞裙帶關系、以權謀私的做法,既是道德汙點也有損職業操守。但是他們一直辯稱自己的一切所爲都是出于虔誠而純良的宗教動機。根據媒體披露,首席法官施奇恩在宣判六名被告罪名成立時說:“或許他們所有人都認爲,既然沒有打算造成永久損失,他們就沒有不誠實地造成不當損失,但這是建立在他們對康希毫無懷疑的信任和相信跨界計劃會成功(的信念之上的)。因此,他們自我說服,暫時使用教會的基金在道德和法律上都是允許的,盡管他們知道並不是這樣。”
法官說,無論動機如何純潔或對領袖的信任多堅定,也無法讓他們逃避罪責。在法律面前,用來自我催眠或者逃避自責的宗教動機,根本不能成爲任何狡辯或者卸責的理由。盡管康希等人一再以宗教目的爲辯解的借口,但種種事實證明,他們預謀周密、手段狡猾,嚴重的心口不一。而以信仰爲幌子的犯罪,牧師的罪孽恐怕比一般人更爲深重。
果峻事件
11月27日,有人向媒體爆料,有私家偵探曾拍攝到菩提閣住持果峻法師脫下僧袍換上便服,與菩提閣總經理周科進及另一男子夜宿濱海灣金沙酒店,同時提供了照片證據。過後,當過菩提閣財政和秘書的前管委吳先生,針對果峻與兩男夜宿酒店的行爲報警備案,也呈上長達27頁的私家偵探報告爲證。
果峻後來向菩提閣管委會辯稱,他當日是去遊泳、健身、做spa和面部護理。
目前,菩提閣就果峻事件分爲兩派,其中菩提閣管理委員會秘書陳欽坤指出該事件將交由比丘僧團決定,該僧團包括來自本地、馬來西亞、台灣和中國的10位僧人,由他們決定是否要對果峻采取紀律處分。
菩提閣管理委員會第一副主席李文條則認爲,該事件應該交由全體會員表決,決定果峻法師是否應該留任菩提閣管委會主席及住持之位。他同時也質疑比丘僧團的公信力,連同十多名會員手寫了聯署信,要求管委詳細描述十人僧團的構成。他們在信中質問:“爲何不找新加坡的僧團?外來僧人的費用誰來支付?僧團是否能獨立調查?”他表示,根據菩提閣章程,僧團只能提供建議,最高決定權還是落在會員大會上。
目前爲止,該事件只是在菩提閣內部發酵,仍屬于該寺廟的內部糾紛。僅憑幾張私家偵探的照片並不能說明果峻有違法行爲。除非能夠提供證據證明果峻在擔任菩提閣住持期間有經濟問題,或者違法了社團法令、慈善法令,或者失職、渎職等等。否則,即使其私生活混亂,也只是有違宗教戒律、道德操守低下罷了,會員大會可以行使投票權令其下台。若沒有直接證據,就只能被當作黨派之爭,政府和社區領袖能夠做的也只是從中調停而已。就像新加坡海南會館多年來的權力糾紛,去年因爲鬥毆而鬧上法庭,不過法官嚴正告誡:本案只涉及答辯人是否觸及蓄意傷人的罪名,不要把會館的權力鬥爭扯進來。
因此,果峻一事後續將如何發展,取決于是否有人能夠拿出確鑿的證據,尤其是經濟問題的證據,否則僅靠媒體輿論和民衆的道德審判,並不能決定事態的走向。
媒體監督和道德審判
但是,媒體監督和民衆的道德審判,在涉及宗教的事件中,是否毫無意義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國家法律和宗教戒律的目的不一樣,國家法律是爲了保護社會的正常運轉,而宗教戒律的目的則是規範宗教人員的行爲舉止,使他們淨化心靈、易于覺悟,同時推動善行,突出自己的神聖性以得到其他人的尊敬。
在新加坡這樣的世俗國家,制度化的宗教組織和宗教人員的監管,是跟普通社團和慈善組織一致的,慈善組織若從事商業活動也必須同時受到商業法令的監管。但是教內的懲戒制度卻難以執行,宗教人員能否持戒完全在于自覺。因此,媒體監督和民衆的道德審判能夠起到一定的淨化作用。尤其是制度形態的宗教組織,因爲需要廣泛的信衆來支撐,所以保持良好的聲譽非常重要。
明義和康希案件曝光伊始就跟信徒的揭發和指控有關,而果峻事件其實早在2011年就有信徒在網絡上爆出了有關他的醜聞。但是,民衆的監督和道德審判更多著眼于這些宗教人士的生活作風和道德品行,因這些最能夠激起信徒的反感,易于掀起輿論風暴或者口水戰,但對于醜聞主角的懲罰作爲微乎其微。不過,一個在生活操守上不檢點的宗教領袖更容易引起法律和監管部門的注意,也算起到了一定的監督作用。
宗教醜聞對信仰和宗教的傷害
社會學認爲,信仰和宗教有密切的聯系,但也有區別。信仰是個體的一種精神結構,強調主觀體驗、靈魂觀照,體現爲某種自發的行爲態度和情緒,並不具有客觀的建制形式。而宗教則一種制度化的集體信仰的方式,具有一定的組織建構。
華人的宗教形態更多地表現爲前者,信徒對宗教組織的依附性不強,在家裏就可以拜拜,通過個人修行也能夠達到使肉體和靈魂升華的目的。而西方基督宗教的信仰形態更側重宗教組織性,教堂是信徒與神溝通的必不可少的場所和媒介。
西方學者曾指出宗教醜聞會造成信徒對宗教組織信任感下降。但是宗教醜聞對信仰的傷害有多大,很難估量,也很難做統計調查。本文的三個案例都是發生在宗教組織的高層神職人員身上,一旦信徒對神職人員所代表的神聖性産生質疑,進而就會懷疑組織的可靠性。比如,自從康希案件被調查後,城市豐收教會的信徒由2009年的3萬多人下跌至1.7萬。而果峻事件的揭發者,就曾是菩提閣的主要贊助人,曾經出錢出力支持菩提閣的建設,後因質疑住持果峻的品行憤而揭發果峻並要求其退位。這使得菩提閣的贊助人之間出現集團分裂。因此醜聞對宗教組織的破壞力還是非常顯著的。
商業與信仰
明義、康希、果俊無疑都是聰明好學、能力出衆之人,他們都在各自的領域取得了突出成就。
明義作爲福海禅寺的新一代住持,花費數年重修福海禅寺,使之不斷發展壯大。禅寺屬下的仁慈醫院,在明義的領導下更是聲名鵲起。明義曾經在仁慈醫院主辦的電視籌款欄目“仁心慈愛照萬千”中表演驚險節目,爲醫院籌得巨額善款。
康希在1989年創辦城市豐收教會,通過流行音樂和現代化的布道方式,在短短二十多年迅速崛起,成爲新加坡數一數二的大型教會,並在本地和整個亞洲地區都享有極高聲譽。康希的妻子何耀珊作爲流行歌手,也具有廣泛的知名度。
果峻畢業于新加坡義安理工學院生物科技系,後前往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深造,考獲心理學及社會研究學學位。他精通中英日韓及各種方言,能讀梵文。他在2008年升任菩提閣住持時,是本地最年輕的寺廟住持。他也主持了菩提閣的重修工程,使菩提閣成爲一座宏偉的現代化道場。
可見這三人不但有著傑出的在宗教學識,更是善于經營的人才,擁有傑出的商業管理頭腦。但是作爲宗教領袖,其能力和知識不應該淩駕于堅定的信仰和奉獻精神之上,沒有後者做後盾,就與普通商人無異,逐利之舉必然損傷宗教組織的神聖性。
組織化的宗教在社會中必須扮演著一定的經濟角色才能生存,因此宗教組織的經濟行爲和經濟態度至關重要。盡管宗教組織和商業機構從事經濟活動的手段類似,但其終極目的是完全不同的。商業機構以追求利潤爲最高追求,而 逐利對宗教組織來說只應是手段,終極追求應是回報社會,把利潤轉變爲慈善和奉獻,以此表達信仰的向善的力量。
在商業社會,宗教組織的運作必須遵守商業化的遊戲規則,迎合世俗所需,但同時也要小心維持神聖性與世俗性的平衡。一旦神聖性遭到商業化的過渡侵蝕,其作爲宗教的合法性會受到廣泛質疑。這也是爲何康希等人花巨款推動其妻何耀珊的歌唱事業,結果不但觸犯國家法律更傷害了信衆的情感。何耀珊的音樂和演唱會不但未能如他們所願感動教外人士,更因爲充滿低俗內容而遭信徒诟病。這種完全與真善美的宗教信條背道而馳的商業化操作無疑是自掘墳墓。
認罪與悔過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宗教人士說到底還是服務于宗教和神明的凡人,入教並不等于說他們比普通人更具有神性。既然仍是凡夫俗子,犯錯和破戒就有可能發生。如果所犯之錯已經觸犯了國家法律,自然會有法庭來判處;但若違犯了宗教戒律,在沒有宗教法庭和宗教權威的社會,反省和忏悔全靠個人自覺。
僧人明義和牧師康希在下判後的表現完全不同。明義在抗辯時提到有恩于他的常凱法師時,一度泣不成聲,在回憶自己出家曆程時也表現出悔意。在出獄後,明義低調修行五年,他最近的一次露面是在今年5月,把自己的左腎捐給了一位年輕女性病患,低調進行了活體捐獻手術。盡管有人質疑明義要靠捐腎翻身,無論目的爲何,捐腎畢竟拯救了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人,事件本身還是值得贊許的。
康希在判決後的首個主日布道會上雖然向6千名會衆鞠躬道歉,但他仍堅稱自己是“清白”的,並呼籲支持他的會衆相信神在這事上有美好的心意。他在臉書上寫道“過去三年的審訊和兩年的調查期間,我把自己的全人和信心放在神裏面,並且相信無論事情的結果如何,神在他的時間和方法裏會使用它叫我們得益處。”何耀珊則發表文告,對判決“感到失望”。在鐵證如山面前,夫婦二人皆無悔意,而且質疑法律的公正性。
果峻事件仍處于內部糾紛階段,他是否觸犯法律、是否有違宗教戒律,目前並無定論。不過從照片和果峻的辯解來看,隨意脫掉僧衣、做spa和面部護理,似乎都不符合出家僧人的生活要求。
無論是中國傳統的佛教道教還是西方基督教,忏悔、悔過都是信仰中非常重要的內容。忏悔是潔淨身心、鏟除惡念、靈魂超脫的重要行爲方式,也給了犯錯者改過自新、解除罪孽、浴火重生的機會。所以忏悔對個人的意義要遠遠大于對宗教組織的意義。大部分信衆對于真心忏悔者也會寬容以待。
結語宗教和信仰是凡夫俗子對彼岸世界的期待,是在紅塵掙紮的人們對生與死的思考和領悟。
無論何時,信仰的超越性與宗教行爲的世俗性都是相互依存的。從慈悲救世到宗教醜聞再到宗教極端分子的恐怖活動,宗教和信仰可以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也可以化身魔鬼毀滅人間。如何讓宗教在世俗社會發揮正面積極的作用,如何讓信仰成爲善的動力,是值得所有宗教徒和非宗教徒認真思考的問題。
《勤而行道二十載——新加坡道教總會成立二十周年紀念特刊》(2011)
徐李穎
新加坡國立大學文學碩士,廈門大學曆史學博士,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研究所博士後,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客座副教授。在新加坡從事華人曆史與宗教研究。主要著作有:《佛道與陰陽:新加坡城隍廟與城隍信仰研究》(2010)、《新加坡韮菜芭城隍廟九十周年紀念特刊》(2008)、《九十春秋:新加坡韮菜芭城隍廟史記》(2007)、《九皇聖迹:後港鬥母宮》(2006)等。翻譯著作有《尋廟:新加坡的華人廟宇》(2011)。參與撰寫《新加坡華人通史》(2015)“三教合一”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