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湧)
中國中央電視台大腕崔永元聲討轉基因食品並親自赴美調查,拍攝了電視片,鬧得沸沸揚揚。一向人氣的他,大概事先沒想到自己會陷入如此深重的公關危機。
崔永元的美國之行,遭到網上輿論的諷刺和抨擊。許多網友指斥他的行爲“業余”。這讓崔永元頗爲光火,稱“我的專業就是新聞采訪”、“請《財經天下》把我的采訪過程描述一下以證明‘業余’。”可惜崔永元忘了:新聞采訪的一個基本職業道德,就是不應該”主題先行“、不應該帶著結論去找證據。崔永元在美國之行前,爲了轉基因食品和方舟子打得已經不可開交,這次采訪無疑是希望證明自己是對的。帶著觀點和偏見去采訪,可謂“出師未捷身先死”,因爲他違背了“客觀”這一基本的新聞職業精神。
另外,崔永元不是生物工程或植物學等方面的科學家,本不具備說話的權威,甚至英語也不過關,日常對話式的采訪也只能通過翻譯進行,更不用說翻閱大量文獻和有關專家討論各種細節問題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作爲記者采訪這個問題也無基本資格。然而,他是個大腕,公共人物,能吸引眼球。于是,就演出了這場到美國采訪的喜劇或者鬧劇。
美國是個輿論高度多元的國家。你就是講外星人光臨地球,大概也能找到若幹“專家”把故事說得有鼻有眼。但是,在轉基因的問題上,主流科學家的態度顯然不在崔永元一邊。就在他來美國的時候,電視財經頻道還報道了剛剛出來的一份關于轉基因食品安全的問題,結論是沒有發現不安全的證據。
主持人當場問專家:“現在沒有發現問題,未必等于未來不會有問題。是否應該把轉基因食品標出,至少讓消費者有個知情權、選擇權呢?”這話實在說到我心裏去了。我對轉基因食品,一直就持這個態度。沒想到,專家的回答倒是四兩撥千斤:“從理論上說,消費者當然有知情權。但是,這種知情權還有許多,是否都應該落實呢?比如,有的消費者對食品是否使用了農藥要求知情權,對在生産過程中是否使用了非法勞工要求知情權,對是否對環境造成損害要求知情權,等等,等等,可以說沒完沒了。那麽是否都應該寫在産品的商標上呢?”
事實上,美國的消費者,在食品安全上,對農藥、細菌、添加劑、生産過程等等方面要關心得多,只有非常少的人關心轉基因的問題。當然,你如果購買經過認證的有機食品,銷售者會嚴格地消除你對于農藥、添加劑、抗生素、轉基因等問題的擔心,保證純天然。問題是那種有機食品貴得多,大部分消費者還是不買。
以上問題,自然還有大量討論的余地。我個人在這些方面也並無定見,等待著任何一派把我說服。這裏最值得注意、也最被中國的公衆忽視的,我看還是崔永元的“美國情結”。以我個人的孤陋寡聞,在食品安全(包括監控農藥、轉基因等等因素)方面,西歐和日本的規定都比美國嚴格一些。我自己在美國生活二十年,經常抱怨美國有些“傻大膽”,太考慮經濟效益,對食品安全不如其他發達國家防範得嚴格。
崔永元的“主題先行”、“觀點先行”的采訪,本身違反新聞規範還不說;他真要想證明自己,哪怕先到日本、西歐采訪,能找到對自己有利的證據還多一些。我早在2000年就在日本看到日本人對轉基因食品的抵抗,比美國本土的抵抗聲音響亮多了。爲什麽非往美國跑不行?跑到對轉基因最無所謂的發達國家,去證明大家對轉基因是多麽警惕和排斥,這不是自討沒趣嗎?
這裏凸顯出來的,就是彌漫在中國社會每個角落的“美國情結”,不僅崔永元應該反省,中國人都應該反省。美國當然是個很了不起的國家。我也一向主張,中國要建立“美國學”,要更多地向美國學習。但是,美國做過許多事,不是什麽事都做對了,更不是什麽事都做得最好。中國人爲什麽不論是什麽事情都希望借助美國來證明自己?美國人害怕轉基因,中國人就該害怕?美國人至今還認爲已故伊拉克獨裁者薩達姆是九一一事件的策劃者,中國人也應該跟著相信?難道任何事情,不借助美國的“指導”,中國人自己就無法判斷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崇美情結最強的人,也往往會突然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就是“陰謀論”。崔永元用自己挑選的“美國專家”證明了自己的觀點後,話鋒一轉,稱轉基因在美國有市場,是美國政府試圖“擴張和控制別國”的大陰謀。我當然沒有資格爲美國政府擔保,說他們沒有這樣的陰謀。但從事轉基因的都是幾家私營公司。在做出成果來之前,這些名堂很可能是個白燒錢的買賣。美國政府怎麽會那麽神機妙算地把自己的陰謀先行植入呢?
這種大腕、公衆人物利用自己的聲譽,把嚴肅的新聞報道和公共討論娛樂化的現象,已經成爲社會病,非常值得警惕。在我看來,崔永元最近的作爲,往往把個人好惡強加于公共利益。比如,對于如此嚴重的霧霾,對于如此泛濫成災的機動車,對于機動車使用的如此劣質的燃油標准,他居然說機動車的排放不過是居民在自己小區裏“放個屁”、不足爲慮,反而對轉基因神經兮兮。
在我看來,他是個有錢人,開得起車,所以不願意開車受到任何限制。同時,作爲有錢人吃得比較精細,他確實是能吃得起絕對有機食品的少數人之一。當然希望這方面的標准越嚴格越好。然而,把這些個人好惡用公衆利益來包裝,再加上點“美國情結”,一切就都變了味兒。
(作者薛湧任美國薩福克大學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