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3日,晴。
這天傍晚,我們1982年2F班的近20位老同學與當年的級任葉文慧老師在久違的校園重聚。許多同學自1984年底會考之後沒再見面,有些甚至1983年中三理、商分流之後就極少見面。屈指一算,少說也有30年出頭了。
▲3月23日的老同學聚會
分別時還是毛頭小夥,這次見面時都已年屆半百。少年同窗,久別重逢,很快就發動每人簡單介紹自己別後經曆。
于是,大家圍著圓桌,輪流自我介紹。酸甜苦辣,略過不表。
約莫說了七八人,輪到潘博奮時,他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怎麽全在說英語?我根本沒有想到。”
是的。別說博奮沒有想到,我其實也沒有想到,其他大部分同學大概也都沒有想到。
80年代初的華中,雖說是中英並重的特選中學,實際上主要仍是華校文化。
當年在校園裏很少聽到英語,上課除外。上英文課時,老師還特別定下規矩,同學如果講華語,要被罰款。有時上科學課或數學課時,我們調皮不聽講,個別老師還會放棄很官方的英語,而改用華語來勸誡我們,比較接地氣,確實有些“動之情,曉之理”的作用。
1979年推行雙語政策,讓我剛好趕上了。我小學念的是崇本女校(後來也招收男生,但校名未改,成了我在華中念書期間的一個笑柄),原本是傳統華校,但是那時已經做了部分改革。我們當時念的是華文第一語文(CL1)和英文第二語文(EL2),而且周會、運動會等活動,一律用華語,連校歌和校訓也是華語,這點與傳統華校一致。但數學和科學已轉用英文教授,與英校一致。因此,那時期的崇本,實際上是處于華校與英校之間的一種狀態。
小學時,我比較用功讀書,而且父母管得緊。1980年參加小六會考,成績很好,進了華中的特選課程。
進了特選課程之後,馬上迎來我求學生涯的第一個挫敗——EL1。
從小六的EL2,跨到中一的EL1,打個比方,並不是個平緩上升的纜車,而是極速升空的火箭。一進課室,老師講課一半是聽不懂的,另一半是似懂非懂。我記得有一次老師講filial piety(孝道),其中講了一句“we must respect our parents”,我把”respect”(尊敬)當成了“expect”(期待),一直很納悶老師爲何不把話說完,究竟我們應當從父母那邊期待些什麽?一邊聽課一邊納悶,後面的課就更聽不進去了。
很快的,對英文的信心和興趣完全被粉碎,加上那時父母鞭長莫及,我自律很差,開始自暴自棄。首先是英文作業不做,每次要交作業時,就騙老師作業本忘了帶,老師于是讓我隔天帶來補交;隔天肯定還是沒交,老師問起,我就說已經放您桌上了;再過幾天,老師說你還是沒交,我說肯定已經放您桌上了,大概是不知爲何弄丟了。就這樣,不了了之,到販賣部買本新的作業本,下次作業再說。
還有個致命大殺器是假期課外讀物。當時老師布置的假期讀物,是一本本真材實料的英文短篇小說,如海明威《老人與海》。我讀了幾行,就遇到生字,再讀幾行,又是生字,翻到最後一看,一共92頁!金庸武俠小說一套四本我要讀完根本沒問題,而且還很享受,英文小說別說四本,連四頁都讀不下去。在華中幾年,沒有一本英文假期讀物是好好讀完的,更沒有一次是老老實實把讀書報告寫好交上去的。
當時英文考試分兩個部分,一個是作文,一個是理解問答。作文一般還好,高分是不必指望,但及格沒問題。理解問答就得看運氣了,如果遇到比較容易懂的篇章,及格還是可以的,遇到難一點的,或是生字多一點的,肯定就不行了。
我們在英文課時有時會玩拼字遊戲Scrabble。這當然也是創意教學方法之一,但我當時一聽到玩Scrabble就知道這節課是地獄,因爲我詞彙量太少,怎麽也拼不出字。當時華中還特別安排英文差的學生集中課後補習,並與傳統英校合辦英文浸濡營,安排住進軍營,營裏規定只能用英語,集中幾天活動,盡可能讓大家有個講英語的環境,但實際上效果不佳。
就這樣,每年年中和年底兩次英文考試,一定是一次及格,一次不及格,兩個平均起來全年成績勉強及格。一直混到O水准考試,EL1考了C6,也算是祖上顯靈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由于是特選課程學生,教育部允許我們在中三年底參加CL2和EL2兩門O水准考試。別看平時被EL1折磨得死去活來,中三年底考起EL2倒是不費吹灰之力,過關斬將,A1輕松到手。CL2更不在話下。由于報初級學院可以選成績最好的五科參加報名,EL2的這個A1實在爲我考進華初立下首功。
無論如何,我當時EL1水平一般,一直到服兵役時還是如此。在新兵訓練營時,有一次筆試,寫傷兵如何救治。筆試之後,排長把我叫了去,說你寫的步驟都對,可是你爲什麽把casualty(傷兵)寫成custody(拘禁)?
我英文水平的提高,恰恰發生在我念中文系的那幾年,很多人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當時我選修翻譯。翻譯習作極多,不但課堂上有即時作業,每周作業量也很大。當時兩類翻譯,一是中譯英,一是英譯中。英譯中的時候,任何句子看不明白,根本無從下手,只好老老實實學。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慢慢地就學好了。
大學畢業後幾年,回到國大念MBA,倒發生過一次趣事。我爲了趕學分,有一次選了中文MBA的《運作管理》這門課。沒想到這門課是用數學來作運作管理,教授在課堂上用的數學術語我完全聽不懂,什麽“系數”、“函數”、“值域”…… 根本是鴨子聽雷,畢竟我從小學數學就是以英文教授的。後來,問問身邊的中國同學,才知道這些都是自己本來就知道的概念,只是不知其中文名。時光似乎倒流到了華中時代,只不過現在聽不懂的是中文。
在1982年2F班上,大概有一半同學是像我這樣的小學華校生,另一半是小學英校生。我記得當年上英文課時,有這麽兩三位同學也似我一般痛苦不堪。一直到2018年的這次聚會,大家回首往事,我才赫然發現三個事。
一是,其實痛苦不堪的小學華校生遠遠不只那兩三個,而是幾乎人人都有從EL2到EL1的痛苦回憶,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沒有自暴自棄。
一是,痛苦的不只是上EL1的小學華校生,上CL1的小學英校生也感覺痛苦。一個同學回憶說,自己第一次華文測驗考了17分,萬念俱灰。
一是,我們班上學霸方月光,中二年底,英文老師Miss Jain就遊說他父母,說方英文極好,華中的華校環境對他毫無意義,于是積極推動他轉校到萊佛士書院。他父母聽從了安排,中三未開學就讓他轉校。方月光後來在萊佛士書院畢業時,囊獲了除理科之外的所有第一名,舉校震驚。方月光後來在事業上相當成功,2011年大選還以反對黨候選人身份參加大選。有意思的是,不少小學英校出身的2F同學至今認爲自己是華校生,因爲受過華中的浸濡——不僅僅是CL1,而是自強不息、飲水思源、己立立人等價值觀。另一位同學直接說,“一日華校生,終身華校生”。
▲(與當年的班主任闊別三十多年後重逢)
我們這代人,相對比我們早十年、晚十年的人,是十分幸運的。幸運于我們剛好在雙語政策過渡期。
與前輩比,我們至少在小學就接觸英文教學的數學和科學,雖然後來學習EL1吃力,但至少數學、科學等課目並沒有因爲教學語言的變更而遭受巨大沖擊,對同學們的學習影響並不大。英文,曾經讓多少前輩吃了大虧,而到了我們這代,雖然也有人吃虧,但總體上終究是安然無恙的。
與後輩比,我們當時的CL1水平還是可以的;即便是當年小學英校背景的同學,經曆過四年CL1和華校文化環境的浸濡,他們今天的中文水平大概比子輩的“高級華文”還高一些。我始終認爲,我們這代人是雙語政策最大的得益人。
至于爲何2018那場聚會上大家自我介紹時都用英語,我想,主要還是因爲當時在介紹自己過去30余年的動向,尤其職場動向,這些用英語比較方便。而在自我介紹前後的聚餐胡侃,大家不還是都用的華語嗎?
因事制宜,轉換自如,恰恰見證了雙語教育的成功。
許振義,1985年華中畢業,1987年華初畢業。南京大學文學博士。曾任職于政府、企業、商會、大學。2011年創辦“新加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