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市區邊緣,全長不及三公裏的中峇魯路(Tiong Bahru Road)是一條地理分界線,中峇魯路以南屬于中峇魯住宅區,目前保留著20座戰前組屋;北部地勢較高的則是河水山,以中峇魯路、立達路下段(Lower Delta Road)、合洛路(Havelock Road)和錫安路(Zion Road)爲界。
中峇魯跟墓地息息相關,Tiong(中)爲“塚”的福建讀音, Bahru(峇魯)是馬來文“新”的意思。結合起來,中峇魯就是“新墳”。
新加坡人口稠密,寸土尺金下,早期新加坡的義山都逐一被生人罷占,發展爲搶手的産業,例如潮州人的泰山亭發展爲烏節路的時尚商場,廣東人的碧山亭發展爲碧山鎮,客家人的雙龍山和章芳林的雙口鼎芳林山等成爲女皇鎮的鄰裏,比達達利正在推出最新的組屋單位等。中峇魯這個從前的新墳也不例外,在物換星移下成爲特色社區。
▲新舊交替的中峇魯住宅區
中峇魯是1927年成立的新加坡改良信托局(SIT,建屋局的前身)所開展的第一批民宅項目。那個時候,中峇魯與河水山都是墳場,不過比麥士威路的 “青山亭” 和現在中央醫院地段的“舊”墳場稍微新一些,才會有新墳的稱謂。早在1828年,從馬六甲前來新加坡經商的福建幫領袖薛佛記已經買下中峇魯這塊福地來開辟義山。
20世紀初的新加坡發展蓬勃,轉口貿易帶動了其他各行各業,急速增加的移民集中居住在市區及周邊地帶。中峇魯靠近市區,自然成爲發展民宅,舒緩過度擁擠的牛車水的首要地點。經過三年的交涉後,近兩千戶中峇魯人家搬遷至他處,受影響的墳墓則在福建會館的安排下移靈至咖啡山(Bukit Brown)。
1936年左右落成的中峇魯組屋整體風格上采取英國小鎮的格局。跟當時的本地建築物相比,最明顯的是外牆少了立面的藝術裝飾,但通過弧形樓梯、露台、圓形柱子等實用建設來增強三維的質感,例如外型像飛機的 “飛機樓” (第81和82座)和圓弧形的“馬蹄樓”(第78和79座)等都各具特色。
▲中峇魯的老屋子通過弧形樓梯、露台、圓形柱子等實用建設來增強三維的質感
▲飛機樓
▲馬蹄樓
這20座位于中峇魯老區的戰前組屋已經被列爲國家古迹,成爲本地的人文資産。這是新加坡首次完整保留的組屋區,受保留的住屋不能拆除,翻修時也不可以改變建築的外觀,不過內部裝飾則不受限制。
日治前的中峇魯組屋每個月租金25元,牛車水人家付不起這麽昂貴的費用,不願搬遷,“華而不實”的組屋因而受到社會人士的譴責。結果,中峇魯成爲財富(白領階級)以及其他高收入人士的時尚住宅,一些富商甚至在這裏金屋藏嬌。此外,彈得一手好琵琶,能歌善舞的年輕姑娘也選擇在這裏落戶。這些在附近恭錫街工作的“琵琶仔”和大世界夜總會謀生的歌星舞女合租房間,幾乎每戶都有位梳起不嫁的媽姐負責日常料理,因此這個小社區成爲名符其實的“美人窩”。
中峇魯老區保留了十多條以19世紀華社名人命名的街道,例如甘蜜大王佘有進(Yu Chin Street),以船務發迹的邱忠坡(Tiong Poh Road)和林金殿(Kim Tian Road),新馬橡膠業鼻祖陳齊賢(Chay Yan Street),壟斷新柔鴉片業的富商之一的陳成保(Seng Poh Road),雙林寺創建人劉金榜(Kim Pong Road),在暹羅和西貢都左右逢源的陳笃生的後人陳金鍾(Kim Cheng Street),以薛佛記的後人命名的Eng Watt Street和Moh Guan Terrace等。
此外,昔日的文人故居也爲中峇魯捎來文化氣息。1938年,郁達夫出任星洲日報副刊編輯的時候,舉家定居在第65座組屋三樓的24號單位,資深作家劉以鬯和姚紫則分別居住在第1座的一樓和四樓。積極推動新加坡文化藝術的作家謝克、苗秀和先驅畫家黃葆芳同樣在中峇魯老區居住過。
▲郁達夫出任星洲日報副刊編輯的時候,舉家定居在第65座組屋
中峇魯的老居民打造了不尋常的飲食文化,早期的熟食攤販以一輩子的心血不斷充實自家的私房菜,中峇魯包、中峇魯炒粿條、中峇魯紅龜糕、中峇魯水粿、中峇魯鹵面、中峇魯起骨海南雞飯等的古早味叫人特別難忘。有些源自中峇魯的熟食仍然留守在原地,有些則走出社區,遍布新加坡各地。不論是否身在中峇魯,中峇魯傳統美食已經成爲風味獨特,值得信賴的老字號。
爲了加強民防,過去二十多年來所興建的組屋都設有防空壕。這個防衛的概念源自中峇魯。殖民地政府爲了應付日戰,在中峇魯住宅區精心設計和建造了當時最先進的民間防空設備,我們還可以在第78座組屋底層看到紅磚砌成,可容納1600人的防空壕。
新加坡淪陷三天後的大檢證,居民被安排到現在的中峇魯熟食中心所在地集合,日軍將大牌55號旁的咖啡店改裝成檢證中心,蓋上印章的良民可以在區內自由活動。
一些老居民回憶起日治期間,瘦骨嶙峋的英軍俘虜被派到此地,負責清理夜香的日常作業。居民出于同情心,往往暗地裏爲他們提供香煙和食糧。有些居民跟日本哨兵交上朋友,大家一起踢足球,熟絡後經過哨站也不需要鞠躬,彼此揮揮手就行了。這是日治時期溫馨的一面。
安靜的躲在一角的中峇魯聯絡所也有一段光榮的史迹。1951年成立的中峇魯聯絡所原址就設在防空壕內,它是由當地的居民倡議,商人Teo Seng Bee先墊錢裝修落成的。有了第一間聯絡所後,新加坡的聯絡所如雨後春筍,在生活簡樸的年代,讓居民聚在一起看電視打乒乓,甚至成爲政策民意上情下達,下情上達的公共場所。
中峇魯老區旁的屋子經過另一輪重建後,高聳的新組屋跟老區相映成趣。在中峇魯長大的老街坊許愫芬最難忘的是“四腳亭”的回憶。四腳亭跟早期新加坡許多傳神的民間俗名一樣在時光中流逝,只存活在中老年人的記憶中。
四腳亭指的是金殿路(Kim Tian Road)、惹蘭孟比拉(Jalan Membina)與立達路下段(Lower Delta Road)的地段,上世紀60年代末是個墳場。關于四腳亭這個名字的來曆,街坊表示當時墳場內有四根柱子的涼亭,讓人們行清掃墓時歇腳納涼。四腳亭的來由可能跟涼亭有關。
四腳亭有一間香火旺盛的“四腳亭大伯公宮”。一般上大伯公都是安置在廟宇內的,但此大伯公宮則標新立異,將大伯公安置在建築物外面。廟宇四周種滿酸甘,也稱爲酸甘園。
四腳亭除了是個墳場之外,還有個大糞池。挑糞夫每天到市區收集夜香後,36門的糞車將夜香載到這個“加工場”。挑糞夫必須繼續忍著惡臭,將夜香一桶桶地倒入糞池中,進行化學處理。
▲如今部分的四腳亭糞池已經成爲中峇魯公園
一天的勞作又到了日暮黃昏,炊煙升起的時刻。和風相送下,陣陣夜香伴隨著飯菜香,飄入尋常百姓家。如今部分的糞池已經變成中峇魯公園,滋潤著綠色的市容了。
街坊記憶中的墳場、酸甘園、大伯公廟、四腳涼亭都是童年夥伴們戲耍的地方,只差沒玩到糞池中去。那個年代,土地就像母親的懷抱,跟當下的I-pad、電玩時代似乎存在著等待跨越的鴻溝。
中峇魯組屋區對面,中峇魯購物中心後面的高地就是河水山。
河水山的十層樓組屋像火柴盒,少了中峇魯老區的特色,但卻標志著建屋局(HDB)成立初期爲國民解決屋荒的承諾。河水山保留著19世紀富豪章芳林創建的玉皇殿、嘟嘟糕的傳統作業和名噪一時的烏橋頭巴殺等,不過叫老街坊印象最深刻的則是火的記憶。
▲河水山的十層樓組屋標志著建屋局成立初期爲國民解決屋荒的承諾
▲現代化家居下已經沒有綠野亭(馬交塚)義山的痕迹,左方爲章芳林創建的玉皇殿
在殖民地政府眼中,河水山是一個危機處處的“邊緣”地帶。第一個“邊緣”是河水山處于市區邊緣,木屋區錯綜複雜,環境惡劣,成爲傳染病的溫床。第二個“邊緣”是河水山處于社會邊緣,窩藏了許多非法居民和私會黨徒,成爲新加坡華人社會犯罪的縮影。第三個“邊緣”是這些非法居民隨便搭建一間小木寮或者租一間現成的小木屋居住,缭亂擁擠的格局大大增加了火災和逃生的風險。
那個時候,許多甘榜都成立志願組織,負責簡單的治安和消防任務。民間的志願消防隊曾經撲滅過多場小火患,但無法應付大火。
由于河水山治安欠佳,很多人都謠傳說可能會有人蓄意縱火,因此居民都會輪流巡邏守夜。
1961年5月25日午後,中峇魯甘榜(四腳亭一帶)起火,火勢迅速蔓延至河水山。由于當天是哈芝節,許多消防員和警員都放假去了。當時電話並不普及,召集大家歸隊已經花上許多時間,結果這場大火燃燒至隔天早晨,16,000名災民流離失所,五十余年後的今天依然叫人感觸良深。
河水山大火爲剛執政的人民行動黨帶來契機,在短短的九個月內,建屋局安頓好所有災民,大家都住進組屋裏。臨時興建的河水山一房式門對門替代組屋的廚房和廁所是公用的,每一層樓的居民共用兩個廁所。老居民林先生表示雖然公共設施不足,但有水有電,出入方便,居民還是樂意告別甘榜生活。不過,每當男廁有人使用或者損壞,男人就會占用女廁,女人容易受到性騷擾。有些居民使用廁所來洗衣服,省下自家的水費等,都對女性造成種種不便[1]。
另一位老居民佘國琛當時只有11歲,火災九個月後搬入河水山的一房式組屋。國琛表示火災後隔年,時任總理李光耀輕裝上陣,探訪搬回來的災民,國琛和一群孩子好奇的跟著他到處巡視,見到不少舊鄰居。有位鄰居在火災前賣雜貨,現在將組屋當成雜貨店,小孩最愛跟他買冰棒、糖果和餅幹,一毛錢的零食可以開心一整天。
在住家開雜貨店並不符合組屋的條例,但考慮到災民已經一無所有,必須從頭打造家園的困境,政府並沒有采取任何取締的行動。對國琛而言,最大的感激之情就是終于有個堅固實在,可以遮風擋雨的屋檐,不需要過著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日子。
組屋生活也掀起了一場小小的社會革命。一些居民保留著甘榜的習俗,在家裏蓄養家禽,公雞的啼叫聲喚醒居民的美夢,雜物堆滿公共走廊和梯階,房間非法出租等,重複著鄉居的日常作業。經過漫長的適應期,甘榜居民才逐漸調整生活習慣,成爲現代化家居的一份子。
黃坤浩的老家就在河水山木屋區旁的綠野亭墳山下,坤浩表示以前膽子小,不敢像鄰居孩子那樣上山取樂。綠野亭于上世紀50年代末被政府征用,在廣府和客家人會館的安排下,一萬多個墳墓遷徙至蔡厝港政府墳場,如今這些只有編號,無人認領的墓碑正在面對著被清除的命運。
福建人稱綠野亭爲Ma Kau Tiong(馬交塚),坤浩回憶起小時候,本地福建人都稱廣東爲“馬交”,顯然“馬交”是另一個在本地消失的詞彙。沿著這條線路,筆者發現到好些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本地文獻都將廣東人和馬交畫上等號。繼續追蹤後,終于在《泉州文史資料全文數據庫》找到了馬交的來源:
澳門原是廣東省香山縣(今中山市)的濠鏡澳,又名香山澳、濠江。爲什麽叫做澳門呢?美國學者C·R博克薩在《十六—十七世紀澳門的宗教和貿易中轉港之作用》一文中說:澳門的全稱是“中國的媽閣神之城”。黃鴻钊、陸亞玲在翻譯此文的注譯中說:“葡人商船初到澳門,停泊于媽閣廟附近的海岸,因此稱澳門爲MACAO,即從媽閣神之音譯而來。”各國曆史稱中國澳門爲“馬交”,其名當起于此。[2]
16世紀中葉的澳門已經成爲一座港口城市,推動了數世紀中西文化交流的高潮。19世紀的澳門成爲最大的出口契約華工的“豬仔場”,將來自珠三角的廣東華工當作豬仔一般運到世界各地。因此,澳門與馬交已經成爲廣東的代名詞。
綜合各方面的資料,廣客人士早在19世紀初已經創建了綠野亭,福建人士則在中峇魯路以南開辟福建人義山。入土爲安乃人生最後一件大事,因此各方言群的領袖約定俗成,買下墳地造福族群,同時爲後人積陰德。多年後這些昔日的墳場讓出土地,好讓更多人活下去,中峇魯的變遷等同人類生命延續的縮影。
[1] Loh Kah Seng, 《Squatters into Citizens: The 1961 Bukit Ho Swee Fir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Singapore》, p228-229, ISBN 978 9971 69 645 0, NUS Press 2013.
[2] 《泉州文史資料全文數據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