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機場路有座“舊機場熟食中心”,裏頭有將近170個攤位,號稱“全新加坡最大型的熟食中心”。這裏的潮州鹵面、福建蝦面、海南沙爹、炭烤雞翅等都遠近馳名,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老饕。每當午餐時間和周末時分,熟食中心人山人海,找個座位可真不容易,有些美食還得等上整個小時。
▲(舊機場熟食中心,後面藍色組屋爲Pine Close。最近TripAdvisor把這裏的食物,評爲新加坡最平價美食)
平日午後的空檔倒可以輕輕松松地坐在熟食中心裏,一杯咖啡喚起幾許舊加冷機場的回憶。
外號“老伯”的“半個街坊”並不算老,只是到了領取公積金的年齡。老伯自稱半個街坊是因爲年輕的時候常在這一帶出入,締造了一段姻緣。回想起當年追老伴的日子還挺窩心的,尤其是倆人漫步踏遍附近整十所中小學,在河邊看人釣魚抓四腳蛇等。
▲(1960年代的舊加冷機場,左上角的綠茵之地後來建立起國家體育場。)
老伴跟她的父母親人同住在熟食中心對面達哥打彎(Dakota Crescent)大牌68號的三房式政府組屋。高樓沒有阻隔,前窗對著大巴窯,廚房對著東海岸,視野遼闊,涼風習習。1980年時只花了兩萬多元就可以新居入夥,價錢比現在至少便宜了八、九倍。老伴的父親在附近的丹戎禺熟食中心賣傳統美食,供完那間屋子又養大孩子之余,還有些積蓄養老。
那座組屋底層有間叫做“稻香村”的傳統咖啡店,平日坐著鄉親父老,或者獨坐,或者高談闊論,天下風雲盡數落在大紅花咖啡杯中。老伴最喜歡裏頭的“廣記雲吞面”,吃著吃著,老伯也愛上了廣記。廣記經營了二十余年,親眼看著許多街坊的孩子從牙牙學語到成家立業,然後帶著孩子回來探望祖父母。
▲(達哥打彎組屋底層的稻香村餐室。)
21世紀初,老組屋的地段賣了給私人發展商,重新發展後成爲Dakota Residences私人公寓。老街坊多數搬到舊機場熟食中心後面叫做“Pine Close”的替代組屋,廣記則去了勿洛南。
所謂一方水土一方情,10公裏外的勿洛居民對食物的味覺不一樣,廣記有虎落平陽的感覺,未幾就搬回來Pine Close前面的咖啡店,跟老街坊閑話家常,重續前緣。
老地方老街坊打造出來的是濃濃的鄉情,即使是食物也擺脫不了當地古早的滋味。食物並不單只是食材與烹煮的功夫,所使用的調味品是十分本土的“甘榜情”,這份多年建立起來的情誼揮之不去,就像出現在舊加冷機場的許多舊貌新顔一樣百味雜陳,時而叫人振奮,時而叫人神傷。
老伯對這個地區的回憶,也是許多人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本土記憶。
既然稱爲“舊”機場,照理應該在原地有個“新”的機場才是,不過沒有。舊加冷機場這個地名所保存的是一段流逝的往事。
加冷盆地原是一片沼澤,殖民地政府以一座山丘般大小的泥土填平這個地段,建設新加坡第一個專門爲民航設計的國際機場,當時還被譽爲“大英帝國最好的機場”,1937年投入服務。戰後航空業急速發展,加冷機場供不應求,由巴耶利峇機場取而代之,加冷機場就這樣結束短短18年的使命。
▲(舊機場的搭客大廈:上世紀50年代的飛行展。)
作爲民航用途的巴耶利峇機場時日也不長久,上世紀70年代的新加坡逐步成爲本區域的交通樞紐,航空業蓬勃發展,機場無法應付繁忙的需求,使用了26年後遷徙到樟宜。如今樟宜機場正在興建第四和第五搭客大廈,跟往日的加冷機場跨越了一段似乎是天方夜譚,卻又是實實在在的時空。
加冷機場還是有迹可尋的。加冷機場的原搭客大廈曾經由人民協會接管,如今仍然屹立在原址,被列爲受保留建築。加冷機場的飛機跑道是今天的舊機場路,停機坪則是國家體育場和室內體育場的所在地。
加冷機場和達哥打彎之間是否有什麽裙帶關系?沒錯,達哥打彎就在加冷機場內,而且跟空難有關。
加冷機場曾經發生過兩起空難。1954年3月13日,一架英國航空公司(BOAC)的客機降落時速度太快,撞上跑道,32名乘客和空服人員喪生。這是新加坡民航機場的第一宗,也是唯一因操縱失誤所引起的民航意外。
在BOAC撞機事件之前,加冷機場曾經發生過另一起軍機空難。二戰期間美國大量生産Douglas DC-3運輸機,盟友如英國都大量采用。英國航空界把飛機的長名Douglas Aircraft Company Transport Aircraft縮稱爲“DaCota”,後來再改爲“Dakota”。1949年6月29日,一架英國空軍的Dakota運輸機在雷雨中撞毀,機上20名軍人全部罹難。
“達哥打”這個地名就是爲了紀念這場空難。
達哥打彎是新加坡最古老的組屋區之一,古樸的紅磚外牆成爲這個地區的標志,近年來才粉刷成淺灰色。
▲(達哥打彎的街坊在上世紀50年代興建的紅磚組屋前留下倩影。c.1980s)
老區僅存的17座組屋都是在上世紀50年代,由新加坡改良信托局(建屋局的前身)興建的二房式和三房式單位,轉眼間已經度過一個甲子。初建的年代,新加坡只有少過一成的人口居住在政府組屋。達哥打彎的屋子逐年老化,新加坡的政府組屋則開支散葉,遍布全島。
達哥打彎的住戶跟屋齡一樣逐漸蒼老,約400戶居民中超過三分之二的家庭有年過六旬的長者。住在這裏的居民大多是先前住在附近的甘榜,因政府征用土地和河水山大火,被安排到這裏安家落戶。達哥打彎的居民必須在今年底前搬遷,騰出來的土地將用來興建高層住宅。
在這個甯靜的社區走動,還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全部組屋的大牌號碼都是雙數的。這是殖民地年代屋子的特色,雙數的組屋在達哥打彎這一頭,單數則在對面舊機場路。
鴿子遊樂場是達哥打彎的地標之一,像這類鋪著沙地的遊樂場在新加坡已經所剩無幾。在沒有電腦互聯網的年代,多少孩子就在鴿子遊樂場上堆砌沙堡,互相追逐,擦傷了用口水舔一舔,摔倒了從原地爬起來,度過不愁學校作業、不愁成績排名的童年。
▲(富有特色的鴿子遊樂場隱藏在甯靜的達哥打彎組屋區一角)
從達哥打彎越過蒙巴登路,來到加冷河畔的丹戎禺。雖然丹戎禺似乎是個跟加冷機場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但機場占地廣,丹戎禺順理成章的成爲加冷機場的好鄰居。丹戎禺的十層樓組屋是最典型的上世紀60年代初期的建屋局組屋,這類型的建築也可在東陵福(Tanglin Halt)、麥波申、河水山等老區見得到。
▲(丹戎禺組屋區:典型的“10層樓” 是建屋局初成立時所興建的)
駕車進入丹戎禺組屋區,必須經過Kampong Arang Road,Arang就是火炭的意思,顯然這裏曾是個跟火炭有關聯的甘榜。
火炭曾經長駐尋常百姓家,是家家戶戶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直到國人陸續搬入政府組屋,才被方便潔淨的煤氣和微波爐取代。不過,年輕人喜歡的BBQ、本地美食如沙爹、雞翅、肉幹等還是使用火炭烘烤,有些賣沙煲飯的攤販堅持使用炭爐,還原難以忘懷的古早味。
如果說上世紀80年代清河前的新加坡河是條黑水河,那麽丹戎禺這一段加冷河可以稱爲炭水河,常年漂浮著炭灰,河邊的黃泥路也是黑色的。一天下來但見戶戶炊煙,最幸福的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在連牆壁都是黑色的屋子裏,品嘗著勞作換來的米飯香。
本地的火炭主要來自蘇門答臘的石叻班讓。上世紀50年代前,由水路運來的火炭在美芝路碼頭卸貨。美芝路填土興建獨立橋後,才改在丹戎禺靠岸。
▲(美芝路碼頭。)
隨著上世紀80年代展開的清河運動,火炭的落貨點數度搬遷,如今必須先在峇淡島裝箱,再運到巴西班讓碼頭去。
對早年丹戎禺的街坊而言,炭水河沖走的是一代流金歲月。
作者簡介
李國樑,特許船舶工程師,學生時期起就愛文字創作,寫散文和短篇小說。成年後,有更多時間思考、挖掘史料與進行社會研究,並通過新加坡國家博物館的義務中文導覽、博客等平台結交同好。博客名“從夜暮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