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打算近期回國一遊。很多朋友都覺得麻煩,時差、汙染、浪費年假假。爲什麽要回國啊?他們說。
剛來美國時,覺得美國是旅途,中國是故鄉,美國是生命中的多一份體驗,領略大好河山、優秀制度、教育系統、工作體驗。然後嘛……其實我沒有想過然後。我竟然沒有想過然後!潛意識裏,我是覺得總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那裏有我可以隨便聊天的鄰居、出租車司機,樓下可以下班回來去買的小米粥和燒餅,家裏有可以窩在沙發裏一看一晚上的北京衛視。
來美國之前,我在北京已經生活得很好。這個好不光是經濟上的,更是人際上的、精神上的。我住在一套可以看西山的小房子裏,掙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工資,有很多朋友、熟人,下班後不愁沒有娛樂的地方。看戲、看電影,三裏屯和南鑼鼓巷的小餐館,國家大劇院我是常客,朋友甚至能給我弄來不要錢的前座票——這一切,除了前兩點,我在美國都不可能實現。
在美國,我重新讀了書,找到了工作,掙得比以前多,也買了自己的房子。然而,在這裏永遠不可能隨便地找到朋友,路邊沒有隨時能找到的來家裏裝窗簾的小工,保姆貴得要死,理發還要給小費,給電話公司打電話之前要先打好腹稿,文藝一點的話劇和各種奇特的電視台全都看不懂,工作中我做得比大多數人好,可是升職遙遙無期,他們還是更願意提拔白人老板——我太理解了, 就像我在國內不想雇一個印度人一樣。
所以,在美國,永遠不可能生活得像在中國一樣隨意。
但是在美國五年之後,我發現中國也漸漸遠離了我心中的故鄉角色。
我在中國做媒介時,了解每一本雜志,認識90%的網站的銷售;我的名片夾有十幾本,每天開會,都可以了解到中國社會和消費者的最新發展趨勢。可是現在,我不知道什麽是滴滴打車,不知道余額寶,忘記如何使用銀聯的信用卡還要跟手機綁定,永遠估計不好打車的時間和打到車的概率。上次阿裏巴巴的CTO來西雅圖講座,我沒有聽過他說過的大多數遊戲、八卦和産品。而且我發現,大部分聽衆都和我一樣 ,對日新月異的中國社會充滿了無知。
日新月異,真的是日新月異。你離開這個地方一年、兩年,可能還沒有什麽感覺,因爲你畢竟走在時代的前端;可是三年、五年過後,你覺得中國陌生。鄰居搬走了,同事跳槽了,朋友升遷了,忙著做生意買房子,你連他們的孩子都沒見過。你曾經最愛看的雜志倒閉了,最喜歡的理發師換了聯系方式,你再也找不到他。更嚴重的是,我已經不能適應北京的天氣、公交車上的搶座、飲食的辛辣和肮髒,與狹小的公寓。
然後中國變成了一個陌生之地。而美國,是熟悉卻難以親近的。
于是你變成了一個沒有故鄉的人。真真正正的沒有故鄉。沒有任何地方是棲息之地。沒有任何地方你可以用熟悉的交際方式認識新朋友,沒有任何地方你可以說是真正了解,沒有任何地方可以稱之爲家。
喬治·克魯尼演過一部電影,叫《懸而未決》。他演一個繁忙的白領,空中飛人,像無足鳥一樣腳不沾地。當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後,我發現我也像他一樣,如浮空中,失去了立足的根本。
所以我回國,像是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或空中的人需要一個支撐。當然這是毫無用處的——不管我選擇在哪個地方居留下來,我都會離另一個地方越來越遠。
王小心,少時徜徉一塌糊塗,負笈歐美,後工作和生活在世界各地,包括青海、丹麥、加州、芝加哥和西雅圖,成爲無意的世界主義者。業余時間撰寫書籍、電影、音樂專欄。新書《太平洋上有座橋》已經上市,敬請關注。感謝作者授權新加坡眼分享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