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日,人們聚集在一起,觀看美國國防部凈評估辦公室主任安德魯·馬歇爾最後一次作為公務人員從五角大樓走出。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天,馬歇爾早早下班,標誌其作為美國國防部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雇員之一,以94歲的耄耋之年作別五角大樓,42年凈評估辦公室主任的職業生涯正式終結。
作為當前全球信息化軍事革命的三位倡導者之一(另兩位是前國防部長佩里和前參聯會主席歐文斯),作為曾被美國政府奉為首屈一指的戰略理論泰斗,馬歇爾的隱退將對美國意味著什麼?
「思想家」還是「保守主義者」?
1921年,馬歇爾出生在美國底特律,後獲芝加哥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1949年,他加入蘭德智庫,進行核戰略分析研究。1973年,在基辛格的引薦下,他被尼克森總統任命為美國國防部凈評估辦公室主任,從此正式進入五角大樓,逐漸成長為美國戰略思想家中的核心人物。從尼克森到歐巴馬,馬歇爾經歷了8任總統和13位國防部長,而他作為美國國防部頂級戰略大師的地位從未動搖。自從擔任凈評估辦公室主任以來,馬歇爾一直是美國防務政策的重要架構師。
安德魯·馬歇爾:美國五角大樓的「尤達大師」
外界一般認為,馬歇爾在軍事戰略上主要有三大建樹。首先是準確預測了蘇聯的解體,其次是準確預測了新軍事革命的到來,最後是預測中國在21世紀初將成為美國最主要的戰略對手。美國權威媒體《華盛頓郵報》曾寫道:「在國防部滿是由腐敗和暗箱操作的官僚組成的汪洋大海中,馬歇爾是一個睿智而正直的孤島」,可謂「五角大樓最不固守傳統的思想家之一。」1977年,潛心研究蘇聯經濟的馬歇爾指出,蘇聯在和美國進行的軍備競賽中已不堪重負,經濟已瀕臨崩潰。基於此,馬歇爾另闢蹊徑,提出了以經濟拖垮蘇聯的直指要害的政策。
對馬歇爾的評價也不乏刺耳的聲調。批評者指出,馬歇爾並不像崇拜者所說的那樣料事如神,相反,只不過是一個抱著冷戰思維不放的保守主義者。《民族》雜誌記者希爾沃斯特恩說,媒體報道的馬歇爾的許多功績並不真實。關於蘇聯解體的問題,直到蘇聯即將解體的1988年,馬歇爾領導的一個委員會還錯誤地判斷,蘇聯將成為美國未來20年的主要競爭對手。
不論讚美者和批評者的意見如何相左,有一點是雙方公認的:馬歇爾極為低調。這位老人慣常斜著眼睛注視遠方,說話時音量很低,如同生怕吵醒別人一般。在一次討論未來戰爭的會議上,馬歇爾僅說了幾句介紹性的話語後就陷入了沉默,眉頭緊鎖,雙臂交疊,此後兩天沒說過一句話。因為沉默寡言,因為似乎具有無限的「原力」,馬歇爾獲得了「尤達大師」(出自電影《星球大戰》)的稱號。
五角大樓
「軍事事務變革」思想橫空出世
馬歇爾十分關注技術的作用。他關注的不是武器裝備中最先進技術的多寡,而是強調現代武器裝備必須面向戰爭。在他看來,任何先進武器都不具有永恆不動的地位,包括核航母、主戰坦克和最先進的F-22隱形戰鬥機等。在未來戰爭中,這些令美軍引以為傲的武器將不再是主角,相反,它們更易遭到敵方襲擊,高昂的價格定會給美軍帶來難以承受的損失。
在馬歇爾的「軍事事務變革」思想中,有一點頗發人深省:如果不面向戰場的實際形勢,技術變革很可能成為死亡的陷阱。他敏銳地指出,現代戰爭已經是信息化時代的戰爭,美國應當進一步有意識地開發遠程精確武器和能使美國控制戰場信息的技術。例如,確立持續開發新武器系統的體制,加大研製遠程戰鬥機、無人機、新式遠程精確制導武器的力度,採購更多的系列空中加油機,儘可能採用潛艇等不易被鎖定的武器。
他還提議,海軍應該停止建造巨型航母,而是設計新型的輕型航母,並提高它們抵禦飛彈襲擊的能力。此外,美軍還應探索新戰法,因為在不久的將來,美軍將無法繼續使用部署在世界各地的前沿基地。因此,應儘可能減少未來美軍需要的援助,且不應在敵方飛彈的射程之內儲存太多軍用物資。
「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人常常是曲高而和寡的命運。由於「軍事事務變革」思想過於激進,馬歇爾被冠以「未來主義者」和「激進的變革者」的稱號。核航母、F-22隱形戰鬥機等是各軍種引以為豪的掌上明珠,馬歇爾的否定深深刺痛了他們驕傲的神經;耗資巨大的武器裝備生產牽涉多方利益集團,馬歇爾的變革深深觸動了他們依存的奶酪。另一方面,由於馬歇爾沒有任何從軍經歷,美軍內部的一些高官對馬歇爾的某些言論多持批評態度,認為其對軍隊的戰略規劃更多的是天馬行空的臆想。
因為沉默寡言和「原力」,馬歇爾獲得了「尤達大師」的稱號
炙手可熱的「凈評估」
1970年,馬歇爾以國家安全委員會顧問的身份,為時任國家安全顧問的基辛格作了《美國和蘇聯兵力態勢凈評估》報告,首次提出「凈評估」(net accessment)概念,並建議美國創建一種能夠定期進行高質量凈評估的機制。1971年12月,隸屬於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凈評估辦公室成立。1972年4月,馬歇爾開始擔任凈評估組組長,當時這個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對美國和美國對手的態勢做清晰的描繪。1973年,凈評估辦公室轉隸至國防部長辦公室,馬歇爾任辦公室主任。在很短的時間內,馬歇爾為凈評估研究方法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基礎框架,而這個框架的基本特性都源於馬歇爾早年在蘭德公司的積累。
「凈評估」是20世紀後半葉冷戰時期權力鬥爭的產物,是美國國防部為適應軍事平衡,分析和解決軍事安全問題,以幫助決策者判斷當前戰略是否合理、未來有哪些因素會影響到國家安全等,逐漸開發的一套國力評估方法。作為一個系統分析框架,「凈評估」為決策者和戰略規劃者提供客觀公正的評估和分析,並通過分析方法、機構獨立性,甚至馬歇爾個人和他在國會、軍工業、智庫以及五角大樓中編織的「凈評估」網絡,對美國戰略評估產生了巨大影響。
對於美國這樣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國家來說,利用「凈評估」評估外部的安全威脅、確定戰略機遇期,是面對未來軍事變化、政治和經濟策略等要素的一個操作藍圖。因此,由馬歇爾帶領的智囊團,從全方位、各角度考慮和分析新出現的或將來可能威脅到美國的各個因素。在馬歇爾的工作中,他採用很多方法對美國和美國對手的軍事態勢做清晰的描繪。例如,博弈論、場景規劃和分析系統使「凈評估」成為美國國防部內部採用的離散分析方法。馬歇爾尤其偏好歷史案例研究,由此分析出對國防安全發展有突出影響力的軍事戰略動態。即使是在和平時期,分析和衡量軍事力量面臨的挑戰、評估軍事實力的可操作性,也是美國的一項長期戰略規劃。
94歲高齡的戰略家安德魯·馬歇爾
面對外部的安全威脅和挑戰,作為五角大樓的內部智庫,以馬歇爾為首的凈評估辦公室,在為美國分析家和政策決策者制定出有效的國家戰略核政策方面做出的成績是有口皆碑的。40多年來,「凈評估」機制對美國國家安全的作用越來越凸顯。凈評估辦公室和馬歇爾本人已經將「凈評估」機制的分析逐步擴展到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環境和科技等相關領域。這種大綜合、跨學科的戰略性評估所產生的「化合反應」,對美國的國家政治、美軍的長期戰略規劃與軍事的未來發展走向都會產生持續不斷的影響力。同時,「凈評估」也不僅應用於美國軍方等相關部門,還積極向其他國家和地區輸出。
客觀地說,馬歇爾任期內的種種貢獻是值得肯定的。如今,這位戰略大師的隱退會給美國戰略決策帶來多大的影響力,我們無從知曉。但足以肯定的是,馬歇爾這樣的戰略大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鼓吹「中國威脅論」
馬歇爾另一個影響深遠、頗具爭議的戰略思想是「中國威脅論」。蘇聯解體後,馬歇爾將注意力從歐洲轉移到亞洲,呼籲美國政府應同他一樣完成思想上的轉變。1999年,由馬歇爾主持的研究報告《2025年的亞洲》指出:中國、俄羅斯和印度等所謂的「轉型國家」,應當引起美國特別的關注。因為這三個國家綜合國力強大,政治制度都沒有或者沒有完全「西化」,都具備核能力,對於如何運用自己國力的意圖也都不十分明確。因此,如何應對中國、俄羅斯、印度的挑戰是21世紀初美國國防部、中情局等各重要職能部門工作的重點。目前,對美國安全潛在威脅最大的不是俄羅斯,而是中國,中國是頭號「潛在挑戰對手」。從國力發展看,俄羅斯國力日漸衰微,印度一時難成氣候,而中國綜合國力則蒸蒸日上,中國崛起的勢頭更為明晰;從政治制度看,印度是「最大的民主國家」,俄羅斯是正向「民主化」大步邁進的國家,而中國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三國之中惟有中國離「西化」標準最遠;最後,美中之間還有一個潛在的引爆點——台灣問題。
1999年,馬歇爾發起了針對亞洲、特別是中國威脅的軍事演習和評估分析。他說:「大多數美國軍事設施在歐洲,但是歐洲眼前並沒有衝突威脅美國的關鍵利益……這些威脅在亞洲。」馬歇爾曾設計多次以中國為假想敵的美國軍事演習。
《2025年的亞洲》還稱,美國海軍和空軍應高度重視亞洲的海上戰略。海軍和空軍應當進行編排配置,以對付將來可能受到的威脅,包括有能力摧毀航母等非隱形目標的遠程精密武器。如果未來美國要維護自己在亞洲的軍事實力,其潛在軍事需要與當前的軍力部署幾乎完全不同,近程戰鬥機和重型坦克在亞洲將沒有用武之地。所以,為了在未來亞洲戰場取得優勢,美軍必須對現有的軍隊結構和武器裝備進行大幅度調整,重點發展遠程空中打擊能力。「空海一體戰」戰略的初始概念也是源自馬歇爾的軍事戰略思想。
馬歇爾的「中國威脅論」頗有爭議。專門研究中國軍事問題的美國海軍戰爭學院教授波拉克評論說:「馬歇爾的興趣在於把一件人們都已理解知曉的事情倒過來,把各種理解混淆在一起,然後再找一個模式或可能性進行研究。他總是得出一些怪異的結論,不客氣地說,簡直就是『自尋煩惱』。」波拉克還指出:「馬歇爾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他不能停止某種妄想,即美國將面臨大的危險。當然你可以爭論說,我們身邊有這樣的人是一件好事,但馬歇爾絕不是五角大樓不可缺少的人物,他也不是什麼萬能的預言家。」
結 語
是五角大樓的導師,還是妄想症患者?無論是關於馬歇爾的定位,還是其軍事戰略思想,似乎關於他的所有問題都存在爭論,無怪乎同一時期媒體對他的評價截然不同。馬歇爾現已94歲高齡,自世紀之交突然因媒體的關注而紅火過一陣之後,關於他的報道如今極為稀少,他重又歸於本屬於他的一份平靜。並且,一如既往,他對贊同和批評都不置一詞。
然而,與他的沉默相反,不論是他的「弟子」們,還是他的「軍事事務變革」思想,都在美國乃至世界安全領域產生了也許並不振聾發聵,但絕非曇花一現的重要影響。姑且不論正確與否,他的戰略思想至少在提出之後引起了廣泛的爭論,對於戰略研究者來說,這本就已經是很高的成就,而他關於「軍事事務變革」的許多真知灼見,更是對信息化戰爭時代中如何利用新技術力量提出了高瞻遠矚的見解,其中許多直到今天仍極具啟發性。僅憑這一點,馬歇爾的名字也值得在國家安全戰略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或許正因此,美國前海軍部長理察·丹澤最近在談到馬歇爾的繼任者時說,馬歇爾最終的繼任者所必須維持的一個關鍵特性是,「做一個能夠深謀遠慮並具有獨創性的人。這個繼任者不需要成為馬歇爾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