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秦。
他穿著一件皺皺的愛馬仕西服。
他們在空曠的客廳地板上做愛。
像樹與藤一樣緊緊纏繞在一起。
弱水
我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吧一邊翻著冊子,一邊等她。這是香港性價比最高的五星級酒店了,挨著香港中文大學,周邊還有科技港、窄窄的海和豐厚的綠色植被。
不遠處的菲律賓男歌手唇齒不清地唱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緊緊握住話筒,閉住眼睛,不太服帖的領結一顫一顫。偶爾,他會跳過節奏,引來鋼琴師的不滿的一瞥。
她換了裝束,馬尾加白襯衫、黑色傘裙,戴了一副巨大的太陽鏡,鬼鬼祟祟地貼著牆根,走過來,幾乎是那種想把自己當成隱形人的。
“hi!”她用帶著粵語腔的低聲線和我打招呼。
我們是幾年的朋友了,但見得不是太多,喝過幾次下午茶。我還參加過她辦的一次派對,來得都是南方這一個省會城市裏的名媛,我見到了省電視台的當家花旦,她和某大人物傳出了绯聞,還見到了某房地産龍頭企業的大佬太太,她在公開媒體上一直是低調的,默默忍耐著丈夫和一些女明星荒腔走板的绯聞。
而她是商人秦的年輕妻子,說是妻子,卻是在美國拉斯維加斯注冊的,一個閑得發慌的神父,加上兩個心血來潮的男女,便草草完成了一次結婚儀式。
彼時,他們剛剛在賭場裏厮殺了一夜,金色的大廳,瞬息萬變的賭注,焦慮的賭徒,還有面色冷漠的荷官,有一些洶湧的感情湧上來,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博,于是,在熹微的晨光裏,混合著煙草味、汗味和香水味的親吻裏,他們決定結婚了。
顯然,這一次結婚注冊,在法律上是沒有效力的,不涉秦在中國國內的婚姻狀況,也不幹財産分配什麽事。她和比她老上十來歲的原配秦太,是心照不宣的獨立存在,各有各的交際圈。有時候,她會閑閑地提起,秦太新交了一個模特小男友,或者又多要了幾十萬的月度家用。
我去過她在珠江邊上的家,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大的豪宅,除了客廳、會客室、辦公室、臥室、浴室、洗手間、化妝室、更衣室、大小餐廳、廚房等平常設置外,影音室、健身房、花房、書畫室、嬰兒房、傭人房間、管家辦公室,還有露天的陽台,切出其中一部分區域,專用于燒烤……她把客廳的燈全都打開,管家讓住家保姆給我端來一客木瓜燕窩,保姆看起來是廣東北部人,黑黑的臉,深陷的眼窩,有著明顯的龅牙,腦後盤一個發髻,穿著白色的寬袍大袖工作服。
她和秦是在一個秦贊助的慈善晚宴上認識的,恰好他們是同一家商學院的校友。秦在南中國、香港和東南亞做一些龐雜的業務,包括並不限于房地産、汽車配件、金融和亂七八糟的酒莊。
莫名其妙就愛上了。任何一個年輕女孩子,大約都抵禦不了秦的魅力。他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沉默寡言,不同于油頭肥腦的中年商人,他是颀長的,清爽的平頭,白色或者淺色的阿瑪尼T恤一買就是一打,牛仔褲,樂福鞋。是那種在關鍵時刻一言九鼎的氣場。
我去過秦的辦公室,是找她談一件事情。秦的公司在城市中心的一幢寫字樓裏占了4、5層,他的辦公室建在頂層,除了一間集團會議室外,分爲辦公區、會客區、資料室、小型會議室、影音室、秘書室和司機值班室,還有供秦休息的臥室、和做點心、宵夜的小廚房及24小時保镖值班的監控室。
秦的秘書按下專用電梯的按鈕,我站在她的身邊,電梯扶搖直上。她向秦介紹我,和我正在創業的有機農場,秦的辦公桌正對著巨大的紅楠木大門,辦公桌後的牆上懸挂著一幅巨大的國畫,山河縱橫,筆法蒼健。一塊點綴著金色雕花修飾的屏風隔離出一方空間,一張茶水桌和紅楠木沙發,巨大的落地窗外,極目遠眺,珠江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蚯蚓穿梭而過,整個城市的景致盡在腳下,怪不得企業家都愛極致視野,頗有一種指點江山之感。整個辦公室的色調設計是酒紅色家具輔以灰色的羊絨地毯,是一種高級的審美。
她用生命在愛著這個男人。陸陸續續的,秦將幾家公司的法人都變更爲了她。她是幾乎是沒有一絲猶豫的,閉著眼睛便簽署了形形色色的商業文件。她原出身良好,不侍羹湯,但也開始在每天早晨起床,依著煮菜的app,親自煮上一小鍋白粥,在文火上煲一鍋不鹹不淡的豬骨湯。
有一天深夜,她哭著電話我。
是面無表情的管家開的門。
她躺在巨大的浴缸裏,白色的泡沫翻騰上來,浴缸的金色邊飾若隱若現。她的臉是裸著的,透著瓷實的光,是灰白色的頹敗。眼睛腫起來了,像紅紅的核桃,看得出是痛哭過的,黑色的直發弄濕了,亂七八糟地粘在身上。
她點燃一支煙,煙頭的火光掙紮著一亮一亮,心裏的鋒芒卻弱下去。
我奪過來,在浴缸邊上摁滅,扔進透明的煙灰缸裏,這個煙灰缸設計得很精致,我端起來,有淡淡的試圖退後的h形標志,愛馬仕的。
“可能不太好。”她猶疑地說。
有一些事情正在發生。她像嗅到味道的螞蟻,于是雇了香港的私家偵探,秦太帶著一雙兒女忽然飛去了舊金山,大手筆買下了豪宅,私人飛機和遊艇正在某家銀行的貴賓俱樂部、深圳的遊艇愛好者協會,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尋找接盤,秦正在讓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有的是潮汕老家的親戚,有的是公司的普通職員,成爲各色公司的法人。
我只能沉默。
後來,我去了別的城市,淡出了這一個圈子。
一天,她突然聯系我,要求在香港見面,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你聽我說,秦被抓起來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她急匆匆地說,壓低了聲線。她一連打翻了兩杯咖啡,暗色的咖啡漬在她的白襯衫上蔓延開來,像是人生走到窮途留下的殘迹,是帶著慌亂的一種不知所措。
她幾乎是恍惚的,是做夢人的表情。
我帶著她去我的房間,換了T恤。
香港是一個很小的地方,書面語或叫“彈丸之地”,但它的獨特魅力在于村屋和海。在這家酒店附近,便有一片窄窄的海,原諒我叫不出名字,沿著海岸線,有一條自行車道,路過的新的建築裏有標著大logo的寫字樓,也有小小的岸邊咖啡店、西式簡餐廳和7-11便利店。
我們換了一個地方,關了手機。
是一個簡易的燒烤棚,我就著火爐烤了一盤羊肉串,隨手抓過一瓶嘉士伯,遞給她。旁邊是一桌中學生,可能是內地的交換生,彈起了吉他,唱著周傑倫的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那會已不是他最紅的時候了。
她幾乎是哽咽的。也便在這一種哽咽裏,我知道了後來的故事。
她遣散了管家、保姆,打包了行李,所有房間裏的家具都用白白的紗布遮起來,像空曠的,沒有人氣的,死寂的停屍房。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秦。他穿著一件皺皺的愛馬仕西服。
他們在空曠的客廳地板上做愛。
像樹與藤一樣緊緊纏繞在一起。
這是一對末日戀人了。
她咬了他一口。肩膀上是清晰的齒印,有淡淡的血絲滲出。
淚水肆無忌憚地流下來。
秦低下頭說,你原先坐的法人位置,我已安排人去變更了,這幾天就辦好了。
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綠色的保險箱,旋轉了幾圈密碼,打開了,是幾疊人民幣加港幣,一卷美金,一只鑲鑽的百達翡麗手表、一張意外人身傷害的保險合同。還有在拉斯維加斯注冊時的火鑽戒指。
走吧,你趕緊走吧。秦低低地說。
說到這裏,她掩面痛哭。
她抓著我的手,要我以記者的身份,幫她一起想辦法,她想找到秦,不管他是在監獄裏還是流亡海外。明知是無能爲力的,卻妄想竭盡一切力量,這樣的力量終歸是微弱的,像暗夜裏的螢光。
我告訴她,我在大學的時候,看過一部動畫片叫《千與千尋》。白龍和千尋都是在湯館裏失去自己名字的人,是在困境中互相扶持幫助的朋友,也是帶著一些朦朦胧胧情愫的。分別的時候,白龍對千尋說,不要回頭。
我說,這是一種愛的犧牲,是東方傳說裏的弱水,是不能回頭的。
我說,秦想過利用你,但還是不忍,于是,他把能做的事情,在最後都幫你做了。
我說,你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忘記一切,往前走。
那只保險箱,便是你們之間的弱水了。
華文新書《一紙貪歡 ashes of love》
“歡”在字面是歡喜的意思,
內裏卻是悲的,
一時的歡喜,
也是要去“貪”的,
就像平白偷來的一樣。
【作者簡介】
周凱莉,畢業于北京大學。中國資深媒體人,【財經+時尚】跨界專欄作家,現居新加坡和北京。
【關于本書】
本書輯錄了女作家周凱莉的三十余篇隨筆,她筆鋒細膩,在時空的變換裏,親曆身邊人真實的悲歡離合,有逃離北京的女演員、老來破産的億萬富豪、守候丈夫的潮汕貴婦、愛而不得的北大女生、爲城市獻祭青春的深圳女工、遁入寺廟的貧病妓女、遭遇變故的富家女兒、爲家庭犧牲的印尼女傭、遭遇背叛的天才企業家……寫盡浮世繪裏的底色。
她遊曆20多個國家,每年閱讀圖書200余本,以體驗式寫作,宣揚獨立、健康的女性價值觀,以烈酒、香水等小物素描女性風尚志,在北京、深圳、越南、洛杉矶、新加坡等旅居城市裏觀察女性生活,又以解構手法,融入各色曆史故事、名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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