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歲時,高偉濤被拐賣到河北省廊坊市文安縣。他剛到養父母家時,家裡有3個姐姐,養父的脾氣不好,非打即罵。在養父看來,高偉濤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總是折騰著要逃跑,要去找親生父母,於是家裡又買了二兒子。
2004年,高偉濤16歲的時候,來到北京打工。怕他逃跑,養父母讓姐姐一直跟著他來了北京,不管去哪,總有人看著。
直到2011年,和養父母再次發生矛盾後,高偉濤拿著500塊逃出了家門,邊打工便尋找親生父母,但直到2018年,28歲的高偉濤依然沒能找到家。
高偉濤。中國網圖
每日人物對話高偉濤:
尋親路上
每日人物:你現在仍然還在尋找親生父母嗎?
高偉濤:對,我在2011年5月份左右從河北出來,就開始在北京、四川、貴州各個地方打工,然後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到現在還是沒找到,我前幾天還見了好幾個家庭。
每日人物:你是在工作的間隙尋找?
高偉濤:工作請假也不好請,所以我一般在春節前後一個月去一些地方尋親,所以這些年春節都是尋親走到哪就在哪裡過年。
每日人物:現在和養父母家的人都沒聯繫了?
高偉濤:我之前不管去也好,打電話也好,我養父都很氣,他以各種理由讓我養母掛電話,不讓養母和妹妹接我電話。因為我之前經常打電話問家裡情況,我養父就把家裡座機的電話給掐了,我離開家的時候本來還跟我兩個妹妹有聯繫,但我養父後來跟她們說,誰在跟你哥通話,就跟你哥一樣,別進這個家門,後來就斷絕聯繫了。
每日人物:所以這些年一直沒回養父母家?
高偉濤:我不回去,他們也會過得比較高興和踏實些,我要回去的話,兩邊都生氣,過年也過的不踏實。我了解他們的一些情況都是通過村裡的一些人,連16年春節我爺爺去世,我養父都沒通知我,很多人都跟我養父說讓他通知我,他都說不,我養父是那種人,即使我回去了,那村子我也是進不去的。我爺爺去世那段時間,不知道是有預感什麼的,左眼跳了十幾天。我去年回村子,要跟派出所把事情說清楚,補辦身份證,我都沒回養父母家。
每日人物:那這些年春節在哪過的?
高偉濤:11年那個春節是在公司過的,有幾次是在貴州過的,每年都不固定,找到哪就在哪過年。和那些尋子的父母一起,他們找孩子也找的辛苦,我找父母也找的辛苦,大家都很彼此理解吧。像今年過年是在貴州黔西,之前認識了6家,後來陸陸續續認識了12家,有兩家已經找到孩子了,我要是只去一家過年的話,其他家也不願意,就會打電話讓我去他家過年。我們做了DNA檢測,雖然不是血親,但不管是家長還是我,都當做了親戚來走動。
每日人物:會怎麼找?
高偉濤:志願者都會把情況相似的介紹給我,如果他們願意見面,我就到時候過去,做個DNA檢測。我一直認為我家在四川和重慶那一塊,就跟志願者和公安那邊交流的,2000年以前拐賣的孩子一般都送到指定的區域,貴州的會送到福建,少量送去廣州,重慶的送去河北,雲南的會送到廣東,河南山東那一塊。
每日人物:這個過程很疲憊?
高偉濤:真累,但累沒法,該走的路還是要走,放棄也是不現實的。
每日人物:放棄的想法曾經有過吧?
高偉濤:有過,但是後來我想,如果我們放棄的話,家長要怎麼想。我看到,有些孩子丟了,父親實在想不開,找孩子家裡也欠了很多債,在過馬路的時候故意被車撞。還有一個父親,孩子已經丟了7年了,在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收拾碗筷,妻子前腳出門,他後腳就從7樓跳下來了。所以這些家長都沒放棄,我們怎麼能放棄呢。
每日人物:會是一個希望和失望頻繁交替的過程嗎?
高偉濤:剛開始是這樣的,但後來都會做好最好和最壞的打算。因為接觸太多了,否定的答案已經習慣了,不是血親的話也會當作親戚走動,平時打個電話或過年過節一起過。
每日人物:尋親的路上都是獨自一人嗎?
高偉濤:有時候趕得上公益組織的尋子車,就跟著尋子車,尋子車多的時候有20多人,少的時候也有五六個人,我就跟過兩次尋子車,他們找孩子,我找父母,尋子車會開兩三個月,全國各地跑。但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
每日人物:大家會因為什麼原因放棄不尋找父母/孩子?
高偉濤:家長不找孩子,是因為很疲憊了吧,覺得失去信心了,覺得孩子可能不在了。有的孩子不再找了,也是覺得尋親路比較難走,真正像我一樣在路上跑的孩子其實很少,特別是相比於在路上尋子的家長,因為各種路費和吃住成本還挺高的吧。
每日人物:尋親的成功率高嗎?
高偉濤:2013年到貴州參加尋親大會,我們去了10個孩子,到現在也過了很多年了,現在10個孩子有4個孩子找到家了,其他人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寶貝回家從2009年成立以來,說是幫助過幾千家庭團圓吧,但可以這麼說,2000年以前,平均每年丟兩三萬孩子就跟玩一樣。這幾年媒體的關注,還有一些公益組織,都有一些幫助。2000年以前,丟孩子不到24小時不能立案,現在的話都是第一時間去找,調動各種監控攝像頭查找。
在尋親路上。中國網圖
「我從小到大都從沒拿那裡當我自己的家」
每日人物:剛到養父母家就知道不是自己的父母嗎?
高偉濤:我記得我好像是在家門口被拐走的,一個女的要帶我去買好吃的,在喝了一瓶水之後,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其它的都不記得了。當時就知道,但當時很小,就是不認他們。可以說從小到大都沒拿那裡當我自己的家。而且後來也會聽到他們或村裡人講閒話,說我是買過來的。
每日人物:剛到養父母家的時候是幾歲?
高偉濤:應該是3、4歲,或2、3歲,我也不知道。當時家裡有三個女兒,一個1987年,一個1989年,一個1990年,每年一個,我養父就把我生日定在1988年。
每日人物:那個時候養父母家是什麼情況?
高偉濤:那個時候他們還哄著我,讓我背家裡的地址和父母姓名,我可能不認他們,吵著要回家,他們說這就是我的家。
每日人物:養父母家對你好嗎?
高偉濤:我養父一直想要個男孩,但我去的時候家裡已經有3個女孩了。養父就經常對養母發脾氣,喜歡喝酒,喝完酒回家把碗筷鍋什麼的,就摔。養父養母打架的時候,我姐和妹妹就站在旁邊哭,我就站在旁邊看熱鬧,我從小到大都從沒拿那裡當我自己的家,特別是後來我養父總打我。
每日人物:他會因為什麼原因打你?
高偉濤:我養父會以各種理由,把怒火撒到我身上,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背不出家庭地址,或回家晚了,不讓吃飯或不讓睡覺,完了還要打我。我也是被他打怕了,他讓我在院裡站著,我就站著,不敢做其他的。
每日人物:和其他家人的關係怎麼樣?
高偉濤:我跟我爺爺的關係是最好的。我養父每次打我,我爺爺就把我接去他家,住一段時間,後來又被我養父接回去。我之前生病,從沒進過醫院。我記得我十幾歲打擺子,其他人看到了說怎麼不趕緊送他去看醫生,你知道我養父咋說麼,他說我又沒綁著他。我聽到了就自己下地,走路左右晃,我自己去的鄰村診所。
每日人物:越被打越想離家出走找親生父母?
高偉濤:我養父會找各種藉口打我,我會想找各種理由出去玩,有次晚回家,聽到他在院子說要把我腿打折,我聽到了掉頭就走,但沒回去的話他就回驚動整個村子來找我,感覺大家都在監視我。我有種感覺是,只要我沒出河北省,他們都會動用各種關係來找我,我逃不掉的。
尋親。中國網圖
和養父母決裂
每日人物:16歲第一次出去打工嗎?家裡一定會有個人看著你?
高偉濤:對,之前都是在家放羊,有時候去摘棉花,後來養母那邊的一個親戚介紹,就去了北京,我姐也去了,怕我跑,就一直派個人跟我一起去打工。
每日人物:為什麼是在11年5月份決定離家出走,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高偉濤:其實這個想法一直都有,只是沒想到那麼快,是提前走的。那次也是被養父打了,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想留住我,為我成家什麼的。那次去朋友家走走,正好趕上他結婚,吃酒什麼的待了三天,然後回養父母家,他們那幾天找我一直沒找到,我回去的時候有車直接聽在村口等我了,我養父、大哥幾個人拉我上車,拉到養父羊羊的地方,把門一插,三個人按著,一個人打,輪流打,他們氣也出了,當作啥事沒有走了,我回去拿了500塊錢就走掉了。
每日人物:打的很厲害嗎?
高偉濤:就用皮帶、鞋子。就像我養父之前打我一樣,把騙到養羊的小房子,把門一插,讓我趴在那裡就打。如果我還手,他隔天就去街上嚷嚷,我打他或罵他,如果他打了我,他就當作啥事沒有。但在我們村子,我被打是家喻戶曉的事情。小時候我被打,夏天,穿件白色背心,他們叫我去吃瓜,我吃瓜的時候他們把我衣服掀開,背後都是傷口,他們就說,如果我不是賣到這家,是賣到其他家生活是不是會好些。
每日人物:恨他嗎?
高偉濤:對養父的恨一直都沒有消除,我可以這麼說,比我大和比我小的都有童年,我沒有。怕我不聽話,我養父不想讓我跟村子的人接觸,我很小的時候,強制性讓我每天天沒亮就下地幹活。
每日人物:家裡後來為什麼又買了一個弟弟?
高偉濤:他們一開始一直讓我背家裡的地址他們的姓名吧,可能也是意識到我不認他們,覺得如果留不住我吧,不就白養了麼,所以後來就買了我弟弟。
每日人物:弟弟跟你的情況有什麼不一樣嗎?
高偉濤:我弟弟來的時候就幾個月大,所以跟我就很不一樣,他把那當家,大家都喜歡他,他在家裡要什麼就給什麼。
每日人物:現在也不會去想再和養父母修復關係了吧?
高偉濤:我去年回去的時候也沒回養父母家,而且連爺爺去世也不肯聯繫我,感覺現在的態度就是,既然已經斷絕關係了,就不要再見面了。再見面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了,見面之後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叫什麼,叫了之後他們願不願意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