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在一個跟中國廣東有聯系的新加坡人俱樂部裏,南華儒劇社的成員准備登台表演。 ORE HUIYI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新加坡——在新加坡長大的曾建權(Chan Kian Kuan)一直以自己的潮州傳統而自豪——它的方言、文化傳統和著名的蒸魚。但在訪問了位于中國廣東省潮州的祖村,看到那裏的進步後,令他真心感到自豪的不僅僅是身爲潮州人,還有身爲中國人這一層身份。
“非常亂。我們是中國人,但也是新加坡人,”身爲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副會長的曾建權說。“當中國變得強大時,我們感到自豪。中國就像大哥一樣。”
作爲一個主要由移民組成的年輕國家,新加坡幾十年來一直謹慎行事,一方面鼓勵像曾建權這樣的公民與他們的文化遺産建立聯系,另一方面又要促進新加坡人的國家認同。
但是,這裏的人們越來越擔心,一個崛起的中國,可能會把新加坡華人在文化上對中國的現有親近感轉化成對“祖國”的忠誠,從而破壞精心安排的平衡。
中國對自身迅速增長的政治和經濟影響力充滿信心,在呼籲廣大海外華人爲它的國家利益服務,並且在海外獲得影響力的努力中,變得越來越自信。有證據表明,中共試圖左右加拿大、美國和澳大利亞等國的華人政治活動。
2017年,在新加坡觀音堂佛祖廟慶祝中國新年。 WALLACE WOON/EPA, VIA SHUTTERSTOCK
由于華人占新加坡560萬人口的近75%,一些學者和前外交官擔心,這個島國可能成爲中國政府施加影響力的一個特別誘人的目標。
“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存在的問題;風險非常大,”新加坡外交部前常任秘書比拉哈裏·考斯甘(Bilahari Kausikan)說道,他也是新加坡在中國幹涉問題上最直言不諱的聲音之一。
“中國的崛起是每個人都必須接受的地緣政治事實,”考斯甘說。“但在我看來,從對中國文化的好感到建立中國優越感,只是很小的一步。我們國家的曆史只有53年。並不能保證每個新加坡華人不會有意或者無意地走出這一步。”
上個月,中國駐新加坡大使采取了罕見行動,公開反駁了考斯甘最近的言論。考斯甘的話對其所謂中國隱蔽的“影響行動”發出了警告。
“我們堅持和平共處的原則,堅決維護國際公平正義,”大使洪小勇在英文報紙《海峽時報》的一篇專欄文章中寫道。“我們反對以大欺小、以強淩弱,反對幹涉別國內政。中國是這樣講的,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新加坡唐人街的一幅壁畫。盡管華人在新加坡的人口中占多數,但它提倡對新加坡的國家認同。 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中國尊重和贊賞新加坡在維護多元種族與宗教和諧共處方面取得的成就,”他還說。“中國沒有影響新加坡國民身份認同的意圖,也決不會這樣去做。”
去年,新加坡政府驅逐了生于中國的美國學者黃靖,稱他代表某個未指明的外國政府——人們普遍認爲就是中國——試圖暗中對新加坡的外交政策施加影響,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到新加坡官員的不安程度。此次驅逐事件發生之際,正值兩國關系因南海相關領土問題而趨緊。
考斯甘等人還在關注中國在新加坡的微妙影響力,包括中國在打兩國“血肉相連”的情義牌。
近年來,中國加強了兩國之間的人際交流,幫助組織海外華僑聚會,安排新加坡華人訪問祖籍村莊,協調留學項目,爲年輕的新加坡人組織“尋根營”。
當然,這類活動並非中國獨有。比如說,這些營地與以色列通行的生存權(Birthright)計劃有一些相似之處。這些活動通常由僑務辦公室等中國政府機構安排和出資。
根據主辦方的描述,在今年舉辦的類似營地活動中,參與的新加坡學生會有一系列活動行程,包括中國書法和曆史課程。在2014年的另一個營地中,活動安排包括學習太極拳,以及學唱共産黨的“紅歌”。
共産黨的統戰部是一個負責贏得海外人士頭腦與心靈的強大組織,近年來,該部門的官員也開始訪問新加坡,旨在加強與當地華人的聯系。
“我的手機是24小時開著的,”2013年,福建省翔安區統戰部長洪國平對同該地區有關系的一群新加坡華人說。“鄉親們隨時都可以給我撥打電話。我樂意爲大家服務。”
今年,中國宣布僑務辦公室將被並入統戰部的範圍,這是中國越來越重視加強僑民關系的迹象。
“比較寬容的解讀是,這些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學副教授莊嘉穎(Ian Chong)表示:“更有疑心的解讀是,這是中國在努力發揮其軟實力影響。”
新加坡中心商業區天際線與貨櫃碼頭。 EDGAR SU/REUTERS
一些學者強調了他們認爲值得擔憂的趨勢——中國越來越模糊華僑(生活在海外的中國公民)和華人(各個國家的華裔)之間的區別。
在去年的一次海外華人工作會議上,習近平主席強調,要將世界各地的華裔——生活在180多個國家的6000多萬名華人——聚集在一起,共享“中國夢”。
據中國官方新聞機構新華社報道,習近平表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複興,需要海內外中華兒女共同努力。”
學者們表示,注重加強與海外華人的關系,標志著與北京之前不過多幹涉僑民關系的做法發生了重大轉變。
“人們有一種感覺,現在中國更強調所有華人擁有相似的起源,因此應該對PRC的立場更加同情,”莊嘉穎說,PRC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
今年春天,輪渡上的新加坡人,他們正前往參加一個新加坡宗鄉會館聯合總會主辦的活動。 ORE HUIYI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一些西方國家,中國已經成功地動員了中國商人、中國學生和中文媒體等地方團體,利用他們作爲代理人,反擊反對中國的觀點,或在達賴喇嘛和台灣等有爭議的問題中支持北京。
通常情況下,結果是負面的,會導致往往帶有仇外情緒的反華抵制。許多海外華人表示,他們現在因爲與中國有關聯而受到不公正待遇。
“當你開始基于種族和血緣去聯絡人們的時候,其他國家的政府是無法接受的,”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前所長王赓武說。“另一方面,北京認爲這樣做很自然。這就是沖突所在,盡管後果可能是無心的。”
作爲除中國、香港和台灣以外唯一華人占主體的國家,新加坡處于獨特的地位。
由于擔心被視爲中國的第五縱隊,李光耀總理領導的這個國家在1965年獲得獨立後竭力維護其主權——因此成了東南亞國協最後一個與中國建交的國家。
耗資1.1億美元、高11層的新加坡華人文化中心去年在該市金融區開放。 ORE HUIYI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與此同時,政府努力建立一種基于多種族、平等和任人唯賢的新加坡民族認同。英語是該國的官方工作語言。
但新加坡發現自己不斷需要提醒北京的官員,它不是一個華人國家。例如,去年,中國在這裏推出了一個熠熠生輝的新中心,旨在促進中國文化;新加坡的反擊是,在金融區中心開設了一個耗資1.1億美元、高11層的新加坡華人文化中心。
其中的信息很明確:新加坡華人文化與中國文化不同。
中國在新加坡獲得影響力的努力絕不是單方面的。新加坡認識到中國自1980年代對外開放後的經濟潛力,也在不遺余力地利用它所分享的中國傳統。
例如,在1970年代後期,政府開展了一項語言活動,鼓勵年輕的新加坡華人學習中國的官方語言普通話,而不是他們的本土中文方言,以期促進更多的商業機會。每年,該國還舉辦許多中國藝人的演出,特別是在每年的春節慶祝活動中。
去年,新加坡是中國最大的外國投資者——這裏的許多人自豪地認爲,這是因爲新加坡有能力充當中國和西方之間的門戶。
今年春天,遊客在新加坡著名的魚尾獅雕像前拍照。 Ore Huiyi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可以說新加坡人在建立兩國關系方面比中國人更加積極主動,”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的曾建權表示。
不是每個人都相信中國會成功贏得新加坡華人的忠心,這裏的華人是一個龐大而分散的群體。
例如,年輕的新加坡華人,以及在該國在以前的英國教育體系中學習的人,往往只對中國有一個模糊概念,漢語能力也很有限。近年來,大量來自中國的移民湧入,加劇了兩國之間的認識差異。
“也許有些人回到祖先的村莊,看到所有的進步,可能會感覺心弦受到觸動,但是到頭來,他們永遠不會把這個地方當做家,”《新加坡華社五十年》(50 Years of the Chinese Community in Singapore)一書的編輯馮清蓮說。
況且,在加強其海外影響力方面,中國已經證明自己既耐心又有毅力。
“他們並不急于求成,”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的訪問高級研究員裏奧·蘇裏亞迪納塔(Leo Suryadinata)表示。“因爲北京始終從長遠來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