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著名記者法拉奇在採訪鄧小平時,問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問題:「鄧先生,像您這樣的人為什麼總是處於二把手的地位?為什麼您總是當副手?」本文摘自2007年第2期《黨的文獻》,作者李綱,原題為《偉人的睿智和風範至今難忘——英文翻譯施燕華回憶鄧小平接受法拉奇採訪》。
1980年8月21日、23日上午,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兩次接受義大利著名記者奧琳埃娜·法拉奇的採訪,我有幸擔任這次採訪的翻譯。這是我翻譯生涯中最具挑戰性、也最重要的一次任務。鄧小平的睿智和風範令我至今難忘。
法拉奇是義大利《晚郵報》的記者,也是世界各國重要報紙的自由撰稿人。她曾採訪過世界上許多領導人,包括基辛格、西哈努克、以色列前總理梅厄夫人、前約旦國王海珊、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等。對於她採訪的這些人,法拉奇都有評價,喜歡誰、不喜歡誰,「愛憎分明」,甚至有誇大之嫌。法拉奇寫的採訪文章在世界各大重要報紙刊登,很有影響。她對自己想要了解的問題,刨根問底,窮追不捨,有時甚至到了尖刻、失禮的地步。正因為法拉奇的這些特點,她多次要求採訪鄧小平都被我方主管單位拒絕。但她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去義大利總統佩爾蒂尼那兒「走後門」。佩爾蒂尼是法拉奇父親的朋友,當時剛好要訪華,法拉奇就以此為理由說:「我幫你先去造輿論。」佩爾蒂尼幾次找到中國駐義大利大使說這件事情,使館立即向國內報告,鄧小平看到報告後很快就批覆同意。
1980年8月20日上午,我接到通知,下午到民族飯店見法拉奇,為她第二天採訪鄧小平做準備。法拉奇是個高個子,著裝隨意,上身穿黑色針織圓領衫,下身穿一條緊身藍布牛仔褲。我坐下後,她鄭重其事地談了這次採訪的重要性,說要讓世界得到關於中國的第一手信息。現在全世界都對中國感興趣,許多人揣測中國要走當年赫魯雪夫的路了,中國正處於大變動時期,而開始這一變動的是鄧小平。世界不大知道鄧小平,究竟鄧小平要幹什麼?她覺得要了解中國的走向,鄧小平是關鍵人物。由此可見,法拉奇採訪的重點是我方對毛主席的評價問題。
本來法拉奇要求採訪兩次,我方沒有同意,只允許她採訪一次。這次接見的安排很特殊。過去鄧小平會見外國記者時,中國記者都有「特權」,他們可以攝像、錄音,而且可以發表。可這次不行,因為法拉奇提出她要獨家報道,不讓任何其他新聞機構的人參加,包括中國記者。所以,這次會見時,中國攝影記者拍了幾分鐘的照片就退場了。當時在場的只有鄧小平、外交部新聞司司長錢其琛、法拉奇和我,還有一個記錄員,就我們五個人。
法拉奇畢竟是有經驗的老記者,一坐下來,就把錄音機放在茶几上。其實,第一次坐下來面對這位世紀偉人時,她對採訪能否成功,心裡也沒底。似乎為了給鄧小平一個好印象,她說:「明天是您的生日,我要祝賀您,祝您生日快樂!」鄧小平幽默地說:「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從來不關心什麼時候是我的生日。」法拉奇說:「我是從您的傳記中知道的。」鄧小平說:「就算是吧,也別祝賀我。我已經76歲了,到了衰退的年齡啦!」法拉奇說:「我父親也是76歲,我要這麼對他說,他肯定會打我兩巴掌的。」鄧小平說:「當然不能對你父親這麼說。」
採訪就在這樣輕鬆的氣氛中開始了,但並不是整個過程都是輕鬆的。這位義大利女記者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地問,惟恐時間不夠。第一次談話基本上是圍繞對毛主席的評價進行的。
法拉奇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鄧先生,最近您說,中國正處在轉折點,可以說是第二次革命。事實上,今天來北京的人,可以親眼看到中國已發生的變化。人們不再穿制服了,標語消失了,毛主席的像少了,我從飯店到這裡,只看到一幅,掛在紫禁城(故宮)入口處。以後你們還會保留毛主席像嗎?」
鄧小平斬釘截鐵地說:「永遠要保留下去!」他指出,儘管毛主席過去有段時間也犯了錯誤,但他終究是中國共產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要締造者。他為中國人民做的事情是不能抹殺的。從我們中國人民的感情來說,我們永遠把他作為我們黨和國家的締造者來紀念。
作為西方記者,法拉奇對毛主席有不少錯誤的認識,所以她以犀利的提問風格緊追不放,她說:今天人們把很多錯誤都歸咎於「四人幫」,這符合歷史事實嗎?聽說中國人說「四人幫」時,伸出的卻是五個手指!
鄧小平對如此唐突的問題並不計較,只是報以一笑,說:必須清楚地區別毛主席的錯誤和「四人幫」的罪行,性質是不同的。毛主席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做了非常好的事情的,沒有毛主席,至少我們中國人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鄧小平列舉了毛主席對中國革命的貢獻,不僅在政治理論和軍事戰略方面,而且也在哲學、文藝和其他方面。他同時也指出了毛主席在50年代後期開始犯的一些「左」的錯誤。
法拉奇又繞著彎子問了許多關於毛主席和「四人幫」的關係問題。她說:當你們審判「四人幫」和開下一屆黨代會時,都會提到毛,如果其結果與你們預期的相反呢?鄧小平回答說:我要對你說,審判「四人幫」不會影響毛主席。當然,用「四人幫」,毛主席是有責任的。但我們要對毛主席一生的功過作客觀的評價,我們將肯定毛主席的功績是第一位的,他的錯誤是第二位的。毛主席有許多好的思想,我們要繼承下來,他的錯誤也要講清楚。
鄧小平接著說:「我們不但要把毛主席的像永遠掛在天安門前,作為我們國家的象徵,要把毛主席作為我們黨和國家的締造者來紀念,而且還要堅持毛澤東思想。」
當時天安門廣場上還掛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達林的像。法拉奇對掛史達林的像很不理解,在她看來,史達林一無是處,赫魯雪夫極好。在談話中,她與鄧小平爭論起來。鄧小平反問她:「赫魯雪夫?赫魯雪夫做過什麼好事?」法拉奇說:「他譴責了史達林。」鄧小平問道:「所以你就認為這是他做的好事?」鄧小平指出,史達林的功大於過,新中國成立後,史達林曾援助過中國,儘管不是無償的。法拉奇最後問:「那麼你覺得史達林比赫魯雪夫好?」鄧小平抓住她問題的實質,一針見血地回答:「我要告訴你,我們決不會像赫魯雪夫對待史達林那樣對待毛主席!」鄧小平指了指法拉奇的筆記,說:「請你一定要把這句話記下來。」在鄧小平整個談話中,兩次指著法拉奇的筆,讓她記下來,這是第一次。
法拉奇對鄧小平關於史達林的評價不能理解,她坦率地說:「這是您剛才說的許多話中,第一個我不能理解的問題。但我有一句話,希望您聽了不要生氣,這不是我說的,西方有人說您是中國的赫魯雪夫!您對此有何看法?」
這句尖刻的話使會見廳的空氣瞬間凝重起來。我心裡有點兒嘀咕,她怎麼問這樣挑釁性的問題?真不懂事!而且還很不禮貌。我很擔心鄧小平聽了會不高興,但是作為翻譯,必須忠實地表達對方的意思。鄧小平聽了後,不但沒有表示絲毫的怒意,相反卻報以爽朗的大笑,他以平靜的語氣,從容地回答說:「哦,在西方他們稱我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對赫魯雪夫是了解的,我個人同他打了十年交道,我是了解這個人的,把我比作赫魯雪夫是愚蠢的。」
鄧小平概括了赫魯雪夫對中國做的種種壞事,然後寬容地說:「看樣子,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達不成協議了。這樣吧,你保留你的觀點,我保留我的。我們不談赫魯雪夫了。」 一場關於赫魯雪夫的爭論就這樣結束了。
使法拉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毛主席領導期間,鄧小平的政治命運幾起幾落,但他仍那樣尊重毛主席。法拉奇忍不住問:「鄧先生,我確實感到困惑,因為一方面您譴責他(指毛主席),另一方面您又維護他。而且,在他批准下,您兩次被貶下台。」
鄧小平爽朗地笑了,他說:「不是兩次,是三次,也不是毛主席批准的。我這個人經歷了三下三上。」他提到第一次是王明極「左」路線把他整下去的;而第二次是「文革」初期,林彪和「四人幫」痛恨他,把他送到江西勞動,當時毛主席想保護他,沒成功,但對他的安全還是很關心的;第三次,是「四人幫」篡權,又一次把他打下去。鄧小平說:「為什麼我會三下三上?就是因為我喜歡說點實話。」
法拉奇佩服地說:「您說話心口如一,任何時候都是這樣。但是一個人經歷三下三上而活下來,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很多領導人可能只有一上一下,二上二下,拿破崙也只下了一次(應是兩次,一次是兵敗萊比錫後退位,被放逐埃爾伯島;第二次是滑鐵盧戰役大敗後,被放逐聖赫倫那島——編者注)。
當然您不可能同拿破崙比,也不好比。您經歷三下三上而復生,有什麼秘密?」 鄧小平愉快地笑了:「沒什麼秘密。就是有時候他們覺得我還有點用……外國朋友也常問我,怎麼能經受這麼多的坎坷。我想因為我比較樂觀,但這還不全面,全面的回答是,因為在我內心深處,對毛主席寄予希望,我知道他了解我。」 法拉奇可絲毫不留情面,繼續追問:但是毛主席並不喜歡您。他說,您耳朵不好,卻總挑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也不問他的意見,自行其事。鄧小平坦然地說:他是說過這些話。不過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說的。他也經常說別人不徵求他的意見,不聽他的意見。這是因為他後期有家長作風,不容易聽進不同意見。如果你不了解這些,你就不會理解為什麼會爆發「文化大革命」。
法拉奇又轉到鄧小平的個人生活問題上來,她問:「您在江西做什麼?」鄧小平答:「一天勞動兩個小時。」法拉奇問:「當時您是否非常氣憤?」 鄧小平笑說:「我這個人從來不大喜歡氣憤。因為這是政治問題,沒有氣憤的必要,氣憤也不解決問題。」鄧小平還說,是毛主席保護了他。在江西,毛主席安排人負責他的安全。 法拉奇露出欽佩而又迷惑的神氣,當然她是難以理解一位無產階級政治家的胸懷的。這是一個在「文化大革命」中歷盡磨難的人,又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他本人和家人都曾遭受很大的冤枉,但他不是從個人恩怨來看這個問題,而是從政治的高度,從國家、民族的前途來考慮問題。我當時聽了鄧小平的話都很感動。
整個談話中,鄧小平從不談自己對革命的貢獻。當談到毛主席對中國革命的貢獻時,他還指出,毛澤東思想主要是毛主席的思想,其他老一輩革命家,如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也作出了貢獻。 法拉奇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您為什麼不提自己的名字?」 鄧小平笑了:「我算不了什麼。當然我總是做了點事情的,革命者還能不做事?」 在第一次談話結束前,法拉奇還不知道鄧小平會同意她再談一次,她有一個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鄧先生,像您這樣的人為什麼總是處於二把手的地位?為什麼您總是當副手?」 鄧小平似乎覺得這問題問得很沒有必要,他笑著回答:「現在的崗位沒有影響我的工作。」他進一步透露,為了打破幹部終身制,他和一大批老同志都將退居二線,讓較年輕的人來擔任國家領導人。
法拉奇想知道鄧小平對自己是怎麼評價的?鄧小平坦然地回答:「我自己能夠對半開就不錯了。但有一點可以講,我一生問心無愧。」鄧小平第二次指著法拉奇的筆說:「你一定要記下我的話,我是犯了不少錯誤的,包括毛澤東同志犯的有些錯誤,我也有份,只是可以說,也是好心犯的錯誤。不犯錯誤的人沒有。」
第一次談話從上午十時開始,直到十二時十分。雙方交流十分快捷、暢通,不知不覺到了吃飯時間。通常鄧小平會見外賓的時間都掌握得很準,到吃飯前就結束。這次超過了十分鐘,鄧小平似乎言猶未盡。他主動提出:「怎麼樣,到吃飯時間了,肚子要『鬧革命』了。看來你的問題還沒問完,我們找時間再談一次吧。」他可能覺得關於毛澤東的評價問題還沒談透,所以主動提出來再談一次。法拉奇喜出望外,我看她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連連說:「好啊,好啊!」 8月23日上午,鄧小平又見了法拉奇一次。兩次加起來約有4個多小時,鄧小平重點談了對毛主席的評價,並對國際形勢作了深刻的分析。第二次談話結束時,鄧小平高興地站起來,與法拉奇握手告別。他幽默地說:「怎麼樣,我考試及格了吧?」法拉奇連忙說:「精彩極了!」
4個多小時的談話,氣氛確實比較緊張,法拉奇的提問咄咄逼人,有時還打斷鄧小平的話,但鄧小平駕馭著整個採訪過程。他從來不迴避問題,很平靜地、坦率地對所有的問題都給予簡明扼要、一針見血的回答;也沒有顯示出不耐煩、著急或生氣,即使是最令人尷尬和不禮貌的問題,鄧小平也只是一笑了之,手這麼一攤,甚至大笑。
法拉奇對這次採訪非常滿意。她說:鄧小平是個偉人。他對一切問題了如指掌,每個問題都回答得很精彩。他像我的父親,我問什麼問題他都能容忍。他還如此幽默,使人感到親切。我喜歡他的風格。我看了很多材料,原來一直不明白鄧小平為什麼是三起三落,受了那麼多迫害,最後還能起來,真不容易。現在我明白了,通過跟他接觸,我感覺到他有很堅強的性格,她始終堅定地按自己的信念去做,所以才能有今天。
當年8月31日
、9月1日,西方各大報紙都連載了法拉奇採訪鄧小平的全文,引起強烈反響,人們對中國正在進行的改革開放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法拉奇接受美國電視台採訪時說:「我所採訪的世界領導人中,沒有一個人能像鄧這樣坦率、深入地談論歷史問題,他超越了個人恩怨談歷史問題,是談得很深的。」法拉奇認為,對鄧小平的採訪,是她事業中最成功的一次。同年9月,法拉奇寫信給鄧小平感謝他接受採訪,在信尾她寫道:「採訪(鄧小平)是我的宿願。我曾經擔心語言障礙會妨礙這一願望的實現,現在看來,這一擔心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