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們坐在長江的入水口來說武漢是最好不過了。
這兒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地方。在這裏,你可以看到漢水帶著它的明亮,緩緩彙入進渾濁的長江。入江口的水線十分清晰,兩水激蕩的狀態,是又排斥又交溶的。你細細凝視時,心裏會蓦然地生出感動。
在這裏,我們可以坐在江堤上,遙看龜蛇兩山的行雲,傾聽長江滔滔的流水。還有白雲黃鶴、琴台知音這樣美麗的傳說和晴川漢陽樹,芳草鹦鹉洲這樣雅致的典故相伴在我們的身邊。雖然它們與我們相隔了幾百年甚至一千年,可此時此刻,你不覺得它們都近在咫尺麽?詩說,日暮鄉關何處去,煙波江上使人愁。這詩就站在黃鶴樓上寫的。黃昏的這個時刻,讀了這樣的詩句,不覺得我心你心還有詩心都是相通的麽?
這一切,對于一座城市都是不可缺少的元素。它們使這座城市的韻味綿長,自有一種動人的魅力溫暖你的心。坐在這裏,我們信手指點,它們便都會從四面八方,從千年萬年的時光中,湧來眼前。
當然,我引你來到這裏,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沿著這條大江,來到了這座城市。
二
那是1957年一個很冷的日子,我的父親爲了參加長江三峽工程的建設,帶領著我們全家溯江而上,從古都南京遷來了江城武漢。
三輪車拉著我們來到一個名叫“劉家廟”的宿舍。這裏剛剛建起十六棟紅色的樓房,在周邊綠色的菜園和開滿著小小花朵的野地包圍下,在竹林和低矮的冬青樹的簇擁下,這紅色的樓房真的是十分燦爛明媚。
我們搬入了劉家廟宿舍五棟樓上十一號。這個地址我們用了將近三十年。
我居住的這個劉家廟宿舍在漢口的東北方向,人們管這一帶也叫黑泥湖。打起仗來,這裏是進入武漢的通道。辛亥革命時,民軍就曾與清軍在這裏打過一場大仗。所以,我小的時候,在這裏看到過許多的碉堡,它們頹敗地立在路邊或樹林裏。
因爲武漢曾是古雲夢澤的一部分,所以它四周的湖泊星羅棋布。我們宿舍的周邊,也到處可見水溝和池塘。它們就是那些萎縮或分解了的湖泊。
現在我曾經住過的小樓已經被拆了,四周的湖泊也被填實了。大雨回來時,循著自己的記憶,找不到自己以前流淌的家,就在街上泛濫。而我也跟雨水一樣,在這裏已然找不到家了。這裏的一切都在四十五年間改變了樣子。昔日的田園風光早已不在。我住過的那一幢幢紅色的樓房,都已拆毀。當年的年輕的意氣風發的鄰居媽媽們,業已老態龍鍾。歲月雖然改變著環境,但它更著力改變著的是人的容顔。環境可以一天天地新起來,而人們卻只能一天天的老下去。重新返回這裏,我心裏多多少少都有些惆怅。
五
從我居住的地方,沿著一條路,我們可以一直走到長江邊上。當年那是一條小土路,一路的沿邊都是青綠的菜園,菜園裏有碉堡和三座墳墓。從我家出發,走路大約需要二十分鍾時間就能看到長江了。
對于武漢來說,長江是一個永遠的話題。
長江從武漢穿心而過,它在龜山腳下挾帶著漢水一起,將武漢的地面流切割成爲三個大鎮:漢口、武昌、漢陽。漢口在北岸,它是著名的商業大鎮,大的商場都在漢口,當年武昌的人買件衣服都得搭著船到漢口來買;武昌是文化鎮,幾乎所有的大學都集中在武昌;漢陽則是工業鎮,武漢最老的工廠都在漢陽。這樣的格局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劃分的。
三大鎮皆臨江而立,隨江流而曲折。因爲這個緣故,武漢人是沒有什麽東南西北的方向感的。徜若有人問路,武漢人的回答多半都是“往上走”或“往下走”。上,便是指長江上遊方向,下則是指下遊方向。
江水對武漢人的影響深刻到了骨髓,既便是人們隨意的一指,也無不透視著水流的意味。武漢人的性格也就有點像水流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而散漫。
武漢不像北京南京西安曾爲國都,因而它也從未成爲過中國政治文化的中心,它自古便是商業都市;可它偏偏又不像上海廣州天津一樣,它們雖然也是商業城市,可卻因爲臨近海岸,受西方文化熏染深重,武漢地處內陸深處,洋風一路吹刮到此,已是強弩之末。所以武漢的文化帶有強烈的本鄉本土的味道,它和彌漫在市井的商業俗氣混雜一起,便格外給人一種土俗土俗的感覺。
但幸虧有了長江。是長江使這座城市充滿了一股天然的雄渾大氣。這股大氣,或多或少沖淡了武漢的土俗,它甚至使得生長于此的武漢人也充滿陽剛。他們豪放而直爽,說話高聲武氣,頗有北方人的氣韻。
是長江使武漢這座城市的胸襟變得深厚和寬廣;是長江給武漢的文化注入了品味,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長江,塑造了武漢人的性格。這些武漢人中,也包括我。
小的時候,我常常跟著哥哥們來長江裏遊泳。我的大哥和二哥把我背在背上向深水處遊去,長江的水浪便從我的背上刮過,那種感覺,現在還是那麽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的遊泳技能是在長江裏學會的,而不是在遊泳池,這使我有一種特別的自豪感。
我的三個哥哥都喜歡橫渡長江,他們常常帶著一個汽車輪胎便在江水裏遊來遊去。從江北遊到江南,曾經也是我的一個夢想,記得讀高中時,學校參加市裏組織的橫渡長江活動,我立即報了名,可惜那一年,我們學校沒有女生名額,于是,橫渡長江便成了我一個永遠的夢想了。
我常常想,我對長江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仿佛根本不需要說,這份熱愛就一直在我心裏生長。
六
其實,武漢的曆史,就是人與水鬥爭的曆史。是人進水退的曆史。武漢人外戰江洪,內戰湖澇,經年已久。這場鬥爭到現在仍然沒有結束。
與水爭地,在水中築土爲墩,所以武漢遍布以墩爲名的地址;
遇水架橋,水退過後,地名尚在,所以武漢也滿是以橋爲名的地方;
因洪築堤,爲防江洪泛濫,沿江沿河只能修堤擋水,所以武漢以堤爲名的街道也比比皆是。
武漢最大的創痛也來自水。1931年的大水給武漢帶來的災難,足以讓武漢人生生世世不敢忘記。它在一夜間令幾十萬人四鄉流落,也在一夜間使武漢的山頭變成孤島,它使城裏的屋頂有如海上浮漂的枯葉,也使市民一天死亡的人數量數以千計。
水落之後的武漢,面對一派頹敗的廢墟,挽走衣袖,重建家園。于是,幾年後,武漢重新回到了它的繁華。
說起繁華,武漢最初的繁華便是從堤上開始。
武漢最古老的街道叫長堤街。長堤街位于漢口。長堤街就像是一幅大畫的軸心,武漢的城市畫面從它這兒拉起,慢慢地慢慢地舒展開來。于是,它有了後來的民主路,有了江漢路,有了民衆樂園,有了解放大道,有了建設大道,有了發展大道;也有了無數無數的人,在這畫卷上展示自己的愛恨情仇以及生生死死。
畫卷至今還在舒展,我不知道它的盡頭會在哪裏。只知道每一年每一年都會有新的畫面出現,都會有新人誕生,舊人逝去。
這一切,都是風景。
我的小說中許多場景都不可避免地發生在水邊,許多人物也都不可避免地出沒在已成鬧市的堤街或沒有流水的橋下。
這個都市風景給我的不只是靈感,而更是創作的力量和源泉。
九
終于有一天,我走進了位于武昌的大學校園。
我所讀書的武漢大學的前身自強學堂就是張之洞在1893年與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一起開辦的學堂之一。這是武漢的第一個專業學堂。它經過百年演變,由方言學堂,到武昌高等師範,武昌師範大學、武昌大學、武昌中山大學,一直到1928年遷入新校址珞珈山下時,定名爲武漢大學。
倚山傍水的武漢大學在武漢的份量舉足輕重。武漢大學是武漢的驕傲。武漢因爲武漢大學的存在而陡增了幾個砝碼。試想,武漢若把武漢大學連枝帶蔓地抽掉,武漢這座城市都會因此而失重。我曾是武漢大學的學生,我對這座學校的偏愛是毫無疑問的。沒有哪一所學校能超過它在我心中的份量。
大學四年的生活在我一生中至關重要。沒有這四年的學習,我大概成爲不了今天的我。畢業的前夕,我的一個同學對我說,大學生活對我們最重要並不是學到了什麽,而是知道了怎麽去學。我覺得他說得非常對。同時,我還想補充一句,這便是,它使我知道了用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而不是用教科書或者報紙或別人的教導。
從這座大學出來後,我便成爲了一個不喜歡被人左右,而喜歡獨立思考的人。
對武漢這座城市的了解,也因爲上大學的緣故而得以更加深入。
因爲學校在武昌,我家在漢口。爲此,每星期我都在這兩鎮之間來來往往,從武昌到漢口,從漢口到武昌。我穿越武昌最熱鬧的街道,在江邊最早的碼頭漢陽門坐船。老舊的輪船緩緩地向北岸駛去。我一次次地在江面向這被江水劃開的三鎮眺望,在這眺望中思索這兩江于這城市的意義,也在思索中回味這個城市的一切。
後來,我在學校裏寫了一首詩,所有的詩句我都忘記了,只記得它的詩名叫作:《長江,我的父親》。
十
許多年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一直地在長江邊上的武漢生活著。我在這裏讀幼兒園,讀小學,讀中學,在這裏當過四年工人後,又在這裏上大學,大學畢業後,仍然留在這座城市工作。掐指算來,我已經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幾近45年了。這是多麽漫長的一段歲月呵,它走得竟是那樣的不知不覺。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的青春歲月差不多也就隨著這江水,流走了。
有客自遠方來,武漢人最喜歡帶著他們四處看武漢的風景。
他們的首選當然是黃鶴樓。平民用它思鄉,文人用它抒情,官人用它來顯示風水。在這樓上望著浩浩江水,古人崔颢李白孟浩然們把詩寫得美侖美奂,這當然是一個不能不來的地方。
然後他們會來琴台。俞伯牙摔琴謝知音,高山流水,這是何等美麗的傳奇。這也是一個不能不去的地方。
然後他們還會到這碧波蕩漾的東湖。世界上沒有一座城市的城區中有這麽大水面的湖泊,惟有武漢的東湖。東湖沿岸盡顯楚文化特色。似乎是想要借風景提示人們記住我們古老的文化之源,也似乎是想要借文化來豐富湖光水色的單薄。
但我有時候更願意帶著客人在這樣的街上走走。
街道在長江的兩岸波浪一樣展開著的。它們順著江流的擺動而蜿轉。所以,武漢的街道很難有一條筆直筆直的。它們悄然地彎曲著,線條就像河流一樣柔和。
街上的人們或腳步匆匆,或自在悠閑。走進這些幾近百年的裏巷,看著這萬國旗一樣飄動的衣裳,聽著那濃烈硬朗的漢腔,或許會有熱情的武漢人爲你端一碗蓮藕排骨湯,也或許會有壞脾氣的武漢人對你大喝一聲:搞麽事沙?!
這裏沒有自然風光的純淨,卻有人間煙火的溫情。
其實,武漢人才是武漢最大的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