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3月11日,福島當地居民都會發起遊行,除了追究東京電力公司,還要求追究日本政府的責任。但時至今日,對于這麽大的一場天災人禍,卻沒有一個人受到過法律的制裁。
作者|關珺冉(發自日本福島縣)編輯|漆菲
日本國道6號線,是一條貫穿福島核電站無人區半徑20公裏的道路。2019年年末的一個午後,《鳳凰周刊》記者乘坐的大巴車以時速40公裏的速度駛入這片區域。路邊懸挂的電子牌顯示,該區域的輻射數值爲1.2微西弗/小時。
按照日本環境省對福島核輻射禁區的解禁要求,輻射量低于0.23微西弗/小時,除染作業才算達標。而東京的輻射量約爲0.06微西弗/小時,這意味著無人區的放射性劑量爲東京的20倍。
周遭的一切無聲且靜止。陽光灑在田野上,遠處山上的紅葉星星點點泛著黃。路邊不時出現寫有”海嘯淹沒區”的警示牌,向人們訴說著這裏被吞噬的過往。路兩旁不時可以看到成片堆積的黑色塑料袋,汙染的土壤和廢棄物被集中收納進這些塑料袋中。偶有身著制服的作業員開著大貨車經過,每輛車都緊閉車窗。
來訪者可以站在一個視察台上俯瞰1號機組全貌 圖片攝影:徐铨轶
2011年地震發生後不久,福島第一核電站的1號機組發生了氫氣爆炸,隨後屋頂坍塌、牆體消失,只剩下金屬框架。而今,1號機組的外牆已得到修葺,頂部被鐵架固定住。此前因輻射量過高而關閉的2號和3號機組之間的通道也在2019年開通了。靠近氫氣爆炸方位的核反應堆由于殘留放射性物質,輻射量仍然很高。
如今,核電站內超過90%的區域不再需要身著厚實的防護服工作了,很多人僅僅穿著一般的作業服。爲了方便東京電力公司近4000名員工的通行,核電站內還開通了班車,每天淩晨5點到晚上9點會在固體廢棄物燃燒點、5號和6號機組、管理中心等六個站點接送員工。
“當地人不再關心科學數據”
距離核事故已經九年,福島食品真的安全了嗎?總部位于東京的量子科學技術研究開發機構的農學博士田上惠子花了兩小時、用了近五十張圖表向《鳳凰周刊》介紹了她的追蹤調查結果。圖表上展示了她從福島采集回來的水果、蔬菜、谷物、家畜、魚類等物産遭遇輻射的情況。
“沙丁魚和秋刀魚輻射量高是因爲這兩種魚很活躍,會到處遊動。它們的輻射量甚至高于海水本身的輻射量。”田上惠子指著一張圖如此解釋。最新數據顯示,2018年4月到2019年2月,針對農産品、肉類、魚類、大米等進行的檢測中,野生蘑菇超標樣品比例爲0.15%,河湖沼澤魚類超標樣品比例爲0.41%,其他數據一切正常。
田上惠子一直盡著科學家的本分:用數據講解福島的情況,與福島當地人、其他地區的日本人乃至包括中國人在內的海外人士進行對話。但對普通人來說,科學數據並不能打消他們的所有疑慮。
在福島縣南部磐城市打工的清子,依然不願回到已解除避難警告的家鄉相馬市。她向《鳳凰周刊》解釋說:”雖然科學數據顯示是安全的,但放射能的潛伏期很長,以後的事情誰也不知道。”
東京人齋藤自地震發生後就再沒去過福島縣。”我願意支援福島的複興,但可以用很多方式,不一定非得吃福島的食物或是去旅遊。”
更加刻不容緩的工作是處理放射性汙水,對此東京電力方面始終未能給出解決方案。據日媒1月17日披露,東京電力公司的工作人員在近期的檢查中發現,福島一號核電站的”凍土牆”有3處材料發生泄漏。”凍土牆”是指東京電力公司在1號至4號機組周圍地下約1.5公裏的位置鋪設的一道凍結的”牆”,其作用是防止地下水流入核電機組形成新的汙水,同時也防止機組內的汙水滲透進地下水中。然而,稍加搜索便能發現,類似這樣的事故時有發生。
在一號核電站內部,一排排灰白色的儲存罐矗立其間:這些直徑12米、高12.5米的平底圓柱形桶,可容納1220立方米的處理水。
當時的事故導致放射性物質飛散,除了用于冷卻反應堆的水之外,流入核電站內的雨水和地下水也會成爲汙水。即便經過多重處理,2018年這裏每天依然能産生約170噸汙水。東京電力公司通過專用設備去除放射性物質,將這些水保存在儲存罐裏。雖說已使其得到淨化,但仍無法將放射性物質降至零。
一號核電站內共有超過1000個儲存罐,目前存儲了113萬噸處理水,總容量爲137萬噸。按照現在的發展趨勢,這些儲存罐將于2022年夏天達到飽和。東京電力方面稱,如今沒有更多用地來增建儲存罐了,如果保管時間延長,將會阻礙廢堆作業。
日本原子能監管委員會針對處理水采取的立場是”稀釋後排放入海洋最爲合理”,日本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從性價比的角度出發,也認爲排入海洋比較妥當。然而,擔憂形象受損的漁業協會等表示強烈反對。在港口生活的一位漁民告訴《鳳凰周刊》:”一旦將處理水排入大海,這附近的魚就再也賣不出去了。”
世界貿易組織(WTO)高級委員會2019年4月敲定報告,事實上認可韓國限制進口福島等日本東北地區水産品的措施,也給汙水處理工作帶來阻礙。東京大學2018年底針對消費者的詢問調查顯示,超兩成受訪者表示,如果處理水被排入大海,便不再考慮購買福島縣産的水産品。
迄今無人承擔事故責任
2019年11月10日,距離福島縣議會議員選舉投票日僅剩三天,不少當地議員乘坐廣播車在福島縣各地拉票。他們的競選海報貼在離福島站不遠處的展板上,寫著諸如”保衛福島的生命” “打造日本第一適合居住、適合生育的福島” “一個安心、生機勃勃的福島”等口號。
一位議員來到相馬市與港口的漁民代表握手,並闡釋自己的競選理念。一位漁民搖搖腦袋說:”我不一定會投票,因爲我和他想的不一樣。”
相比于空洞的口號,當地災民直面的是恐懼帶來的疲憊感以及擔心被遺忘的風險。日本政府主辦的東日本大地震追悼儀式,將在2021年舉辦最後一期;作爲司令塔般存在的複興廳,按原規劃將于2021年3月迎來廢止日。
2019年7月26日,執政黨自民黨召開東日本大地震加速複興會議,針對複興廳即將到期一事進行商議,認爲有必要繼續保留該機制。會議還提出創立”防災省”的構想,建立能應對類似東日本大地震、西日本暴雨級別的防災體制。
在複興事業上最親力親爲的當數首相安倍晉三,他一度提出”全體官僚都是複興相”的口號。安倍在東日本大地震發生次年二度當選日本首相,福島複興的九年正是他執政的九年。
2019年4月14日,安倍視察了福島第一核電站,確認了廢爐作業的進展。他在視察時沒穿防護服,引起媒體關注。這是安倍上台後第三次視察福島第一核電站。他訪問了剛剛解除避難指示的大熊町大川原地區,品嘗了該地大米制作的飯團,笑著說:”糯糯的,很好吃”。此前他還試吃過福島的柿子幹、草莓、米飯及其他海産品。
安倍此次訪問,被認爲是爲了平息時任奧運大臣櫻田義孝因錯誤發言而引咎辭職的事情。此前的4月10日,櫻田在自民黨衆議員高橋比奈子主辦的聚會上致辭說:”希望(受災縣)能帶著服務(奧運遊客)的心配合災後複興。比複興更重要的是高橋女士。”
在福島縣雙葉町一個房屋後面的墓地空地上,堆放著四層裝有放射性廢料的黑色大塑料袋。
被告辯稱自己無罪。他們指出,海嘯無法預見,即使采取保護措施,依然會發生災難。若被判有罪,這3名前高管有可能分別獲5年監禁。該審判案延續了2年多,且是福島核事故發生後迄今的唯一審判案。
核問題專家、日本電視台前報道局解說總監倉澤治雄評價說,”這是一次重大事故,其中犯了很多錯誤,卻沒人被關進監獄,更沒人願意承擔責任。所有人都顧左右而言他,缺乏真正的反思。”千葉大學名譽教授新藤宗幸認爲,這一裁決反映了日本的”主流思想”——盡管存在風險,核電仍將繼續存在。
一位日本衆議院議員向《鳳凰周刊》評價說:”正由于日本政治體系與東電之間的關系’不安全’,日本核電的安全才難以保證。”
對于這個長期、頻繁遭遇海陸災難的國家,福島事故不僅是日本經曆的又一次大規模自然災難,也是一場人爲危機。誠如《紐約時報》所言,日本人作爲一個民族,可能推崇精確、細節和安全,但福島核事故卻證明,無論日本的公司制造出多少酷炫的發明,缺乏勘漏和應急主動性都是致命錯誤。
日本”核電安全神話”破滅
談到福島核事故的深層原因時,日本東北大學教授小松丈晃有著這樣一種解讀:”‘核電安全神話’帶來了不可逆的損害。日本官僚體制考慮得更多的,是如何避免被批評責備的風險。但要控制住這種風險,就會增大普通人的風險。”
災難發生前,日本人很少會懷疑核電的安全性。”當時入職教育留給我的印象就是,核電是百分百安全的。”坂本裕之在進入東京電力公司後的入職培訓教育中,首先學習到的就是核電站不會發生危險,萬一發生事故也能夠實施防護。
來自楢葉町的青木女士從小就聽到在家附近工作的東京電力公司員工說:”這個地區是絕對安全的,不會發生海嘯。”世世代代居住在新潟柏崎刈羽核電站附近的佐藤一家也從未擔心過核風險,直到福島核事故的發生。
福島縣雙葉町,一處廢棄的公寓樓前雜草叢生。
但在60年前,日本人對”核電”一詞是極爲敏感的。談到對核的記憶,他們最先想到的是1945年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擲的原子彈。
轉折發生在二戰後,核能技術實力突出的美國于1950年代提出”和平利用核能”,並向其他國家提供相關技術。1955年11月4日,美日兩國在華盛頓簽署了”原子能研究合作協定”,意味著日本發展原子能的技術性約束將會在美國的協助下得到解決。
1954年1月1月至2月9日,日本《讀賣新聞》進行了長達31期的連載《終于抓住了太陽》,成爲”和平利用核能”的啓蒙報道。次年11月,以利用核能爲主題的博覽會開啓全國巡展,涵蓋東京、名古屋、京都、廣島、劄幌、仙台、福岡、水戶、岡山、高岡等地,累計入場人數超過260萬人次。
1955年12月,日本制定並頒布了《原子能基本法》和《原子能委員會設置法》,修改了《總理府設置法》,這三部法律被稱作”原子能三法”。原子能委員會成立後,日本于1956年頒布了《日本原子能研究所法》和《核燃料公社法》,確定了財團法人日本原子能研究所爲永久性的原子能開發機構。
與此同時,核能教育也通過漫畫、兒童雜志等形式進入年輕一代的視野。1952年到1968年,在月刊漫畫雜志《少年》中連載的《鐵臂阿童木》中,主人公阿童木就是一個用高科技原子力引擎制造的機器人。雖然該作品未明確涉及核主題,但當其被改編爲動畫片並創造出超過40%的收視率時,阿童木已然成爲”和平利用核能”的代言人。
青木出生的1960年代末,日本社會逐漸接受了政府推進核能的想法。當時包括日本在內的世界各主要國家對核電前景都持樂觀態度。1969年3月,日本政府進行的一項輿論調查顯示,48.1%的日本人認爲,更積極地推進核能的利用是件好事。1964年,東京、關西、中部三大電力公司率先發表建設核電站的計劃。在其影響下,日本的四國、北海道、東北、九州等各電力公司先後制定了原子能發展計劃。
2006年,日本制定《新國家能源安全戰略》,明確了”核電立國戰略”。福島核事故發生前,日本海岸線分布著54個核反應堆,核電規模位居世界第三(僅次于美國、法國),支撐起這個世界第三大經濟體三分之一的電力供應。
但這並不代表其核能使用就是安全的:1995年,日本福井縣的”文殊”核反應堆因發生鈉冷卻劑核泄漏事故而被責令停運;2002年,東京電力公司爲了掩蓋安全殼裂縫僞造檢查記錄,導致17座反應堆停産檢修;2007年,新潟縣的中越沖地震導致含輻射的冷卻水傾入日本海……
即便警鍾時響,日本社會始終堅信核能是安全的,這也緣于政府打造的”核電安全神話”。日本前內閣安全保障室室長佐佐淳行曾批評說:”由于日本遭受過原子彈轟炸,國民始終對核問題很敏感,所以政府制定了以宣揚’和平利用是沒問題的’爲基礎的核電政策,將’核能沒危險’這一論點灌輸給國民,並抹殺那些不符合這種主張的聲音。盡管我們這些危機管理專家多次發出過警告,政府始終不爲所動。”
年輕人形成自主核安全觀
相比長輩們來說,日本年輕一代無疑是幸運的,他們不再相信所謂的”核電安全神話”。
在福島縣的東京電力廢爐資料館,來自東京的一位16歲高中生告訴《鳳凰周刊》:”媒體一直說東北如何如何推進複興,但我看到很多地方並沒有修複得很好,情況依然嚴峻。”她拿著各種介紹複興情況的小冊子說:”通過學習,我不相信核電是完全安全的。”
“福島一號核電站的電力是東京在使用,所以我們必須要學習。”這個冬天,她報名來福島參加遊學活動。”我的家人對核輻射十分關注,我也很想了解。來到這裏多少有些不安,好在學校爲我們每人分發了放射線檢測儀器。”她一邊說著,一邊拿出裝在口袋裏的檢測儀器。上面顯示的數字是”0.1微西弗/小時”,”這個數值比東京的一些地方還低”。
《鳳凰周刊》記者抵達相馬市立中村第二小學的當天,六年級一班的學生剛剛上完早課,准備吃午餐。當日午餐有炖菜、納豆、肉絲炒黃瓜、一碗米飯和一小盒牛奶。校長佐藤和子說:”食堂的食材都會提前進行放射線檢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