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哥,不好意思,之前問的那箱口罩可以不要了嗎?”
——我便知道國內的口罩荒大概是要結束了。
這一個月余,我經曆了一場有趣而刺激的體驗,我十分想把它記錄下來。
也歡迎關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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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國效力的時候來到了
我不知該如何串連這一系列事項,索性就簡單的羅列時間表。
1月26日
這一天,湖北省的口罩年産量鬧了數字烏龍,經曆了108億/18億/108萬只三次改口,且數量級相差巨大。
這三個數據,無論哪一個大概都不可能正確。以信産部數據,我國其時的口罩日産量大致在800萬只,年産量約30億只,上述三個數字要麽過大,要麽就是過小了。
不過在那個時候,我還只作它是一出懶政鬧劇而已,我們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
1月29日 周三
一位在國內做官的老同學發來消息,問我是否了解有口罩的資源?原來他所在的局委已將口罩作爲指標責任到人,能否聯系口罩,已是同政治前途相關的要事。
1月30日 周四
早晨起床開始聯系口罩廠,廠家大多設在墨西哥。墨西哥要算是拉美工業重鎮,也是美國的外包産品基地之一,口罩的廠家並不難找,同學希望要十萬只N95,對方滿口答應,報價4.5RMB/枚。付款條件可以接受開證(意味著只需要30%左右的預付款甚至0預付)。
順利的出乎意料,我要求對方爲我做個書面價格報價單,最好明天發給我。然後便高興地去和本地朋友吃烤牛排。
1月31日 周五 上午10時
形勢陡變。
昨日聯系的三個口罩廠,有二個忽然表示現貨其實不足(事後得知是國內采購已全面開展),僅剩一家地處邊境的,答應6萬現貨,但只負責配送墨西哥境內,境外運輸須自行負責。
1月31日 周五 下午1時
加入了幾個海外校友/華人捐助國內物資群,得知墨西哥至中國的班機已經停運,美國亦削減大量赴華貨運航班,北美運力全面緊張,從洛杉矶到休斯頓,好幾個華人組織的口罩和防護服卡在美國無法運往國內。
1月31日 周五 晚間7時
國內進入日間,各路朋友都在爲地方政府尋找口罩,“價格好商量,有現貨就行,越快越好!”,我所涉及的線索共五個省份,其中亦包括我的家鄉。
給手頭三個表示有現貨的墨西哥廠子發郵件訂貨。
2月1日 周六 上午11時
墨西哥廠方陸續回複:均表示不再接受開證,必須現款,先款後貨。同時現貨緊張,以實際付款節點時剩余數量爲准。
將新的付款要求回複國內各政府方。
2月2日 周日 中午12時
這一天是墨西哥休息日,當地不上工。
國內的需求信息已形成亂戰局面,各類訂貨要求滿天亂飛,但北美都面臨同樣問題:怎麽運回國?用什麽運回國?
UPS和DHL美國官網均挂通知:發往中國大陸的郵包將“異常緩慢”。
同日,大理扣押重慶救災物資爆成頭條,“運回國也過不了海關”傳言甚囂塵上。
2月2日 周日 下午6時
五個省份中,只有南方X省某市和西北G省某市表示同意現款,南方該市表示付款函在走加急簽批流程,預計國內當日下午可出。西北該市原則同意,等待領導確認。
我家鄉聯系人則表示政府現款有困難,希望我個人墊付,直接爲我拒絕。
又:休斯頓有人成功通過“菜鳥綠色通道”將捐贈物品運回國,消息一出,舉群振奮。
2月3日 周一 上午10時
壞消息不斷傳來。
墨西哥廠方來信:N95漲價至8.5元/枚,先前承諾的6萬亦變成4萬。且通牒表示:下午六時前不見付款憑證,無法再保證任何貨源,態度近似威脅。
回複南方該市(國內時間已經是淩晨),我知道這時候再要求修改付款金額意味著什麽,但我們總希望能給國內運回一些口罩爲好。
菜鳥的通道是免費的,但不接受以個人身份運輸,只能在當地有機構,或者通過國內政府受捐方式,需要接收政府開具證明。
2月3日 周一 下午7時
南方該市驚聞價格幾乎翻番,表示還需再次請示領導修改付款函。此時已過墨西哥廠方通牒的下午六時,國內政府方答應強力溝通,爭取當晚開具新的付款函。
2月3日 周一 晚間11時
與國內的反複電話,與菜鳥溝通運輸出具材料標准。
我開始後悔攬下這攤破事。
2月4日 周二 淩晨4時
南方該市新的付款函開好,我爬起來將樣本發給墨西哥廠方,繼續睡覺。
2月4日 周二 上午10時
墨西哥廠方再次毀約,要求12.4元/枚,且只剩2萬枚。我試圖解釋國內開立付款函流程之難,能否維持原有價格?對方作簡短回複,梗概爲“愛要不要”。
勉力再與南方該市聯系人溝通情況(國內淩晨),對方崩潰。
2月4日 周二 下午6時
南方該市繼續請示領導。
北方H省T市紅會傳來消息:希望采購大量N95口罩,上限可接受16元/枚。
2月5日 周三 上午9時
墨西哥廠方再次確認今日價格:14.3元/枚,數量維持2萬不變。
轉告T市紅會,對方接受,說立即走流程。
2月5日 周三 下午12時40分
T市紅會的付款函和菜鳥運輸要求的捐贈函均已制好。
此時是國內淩晨2時40分,距我通知要求僅過了不到四個小時。
征訂太過踴躍,”口罩免費”的承諾沒能兌現
第一批征訂相當踴躍,我自信滿滿出發采購。但旋即發現不對勁兒,大藥房的口罩足有幾千個。但當我要求全買下時,所有藥房老板都表示拒絕,起初他們疑心我作不法勾當,予備囤積居奇——當地中國商人往往給人這種印象;要求我出示“批發許可證”。我辯白自己並非批發商也不欲盈利,對方倒表示理解,但又認爲不能向一個外國人出售這麽多,否則“如果我們危地馬拉人也需要時怎麽辦呢?”
我陷入了困境,其時國內的朋友,可用嗷嗷待哺形容,我肩負著他們的希望。我試圖同藥房負責人協商,向他們講解國內的政策,並出示自制口罩的慘景,對方終于同意我可以每日購置兩盒醫用口罩(每盒50只)。
我想充分利用規則,叫上當地的朋友一行四人試圖乘數購買,首日效果頗佳,負責人思考後表示這是合理的,我們一日之內即完成了三十余盒采購,可惜好景不長,對方有所醒悟。轉天再去,各藥房不約而同擠眉弄眼的表示無貨——連一盒都沒有了。
一個外國人面對此種境況當然無計可施。我只好將要買口罩的信息通過本地各路朋友廣爲散布,期冀上天顯靈,爲我降下一名口罩使者,使我一夜之間不需要再爲口罩發愁。
轉機終于出現,一位熱心朋友興高采烈跑來,說他有位親戚擁有“巨量的口罩!”,多到根本運不完的程度。我興奮表示首批來五千枚便好。
約定的日期,一輛中巴准時出現在我面前,紙箱打開,我頓時驚呆:
mascarilla一詞有二義,類似英語mask
爲避免即將擁有的“危地馬拉面具大王”的新頭銜,我試圖向他解釋,中國目前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五千個面具足夠裝備好幾個省的馬戲團——但我國現已禁止大規模演出。對方十分不快,反複磋商,我答應留下五十個面具,爲他結100枚的錢,剩下的他自行拉走。
我沒有浪費這些面具,轉天周五,我們舉辦了一場大型假面舞會,全部的面具都由我個人提供,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我興奮前往UPS,第一批發給國內朋友的口罩有五千枚,裝了四大箱。但UPS負責人收了我每箱接近RMB 2700元的郵費後,面色忽然轉難,表示這麽多口罩,海關有查禁可能,他們並不能保證危地馬拉一定放行。
我如遭雷殛,略作盤算,放棄與他爭執“你明知可能寄不出去爲何還要收我這麽多錢”這一疑難問題,轉而徑直求證:那我們要如何做才能確保口罩順利寄出?
UPS負責人面露詭異笑容,說他“恰好”有一朋友認識海關要員,可以爲我牽線接洽。箭在弦上,我已經沒有更多選擇:“你去聯系吧。”
消息傳來,海關要員周三恰好有空,我們將去拜見他——中美洲的海關腐敗舉世聞名,稍有經驗的當地華人都不會在托運行李中放置任何貴重物品。周二晚上,我特意溫習了美劇Narcos的部分精彩橋段,重點揣摩哥倫比亞大毒枭埃斯科巴行賄警長時的西語對話內容。
線人本來要帶我前往首都,忽而又說要員今日就在本地,我已經失去魂靈,只能任由他擺布。終于在的確寫著Aduana(海關)的大辦公室內見到要員本人。其人坐在一張巨大的桌子後面,目光炯炯年輕幹練,我在書桌的另一端望向他,感覺他離我就像上海那麽遠。
我說明來由,要員盯著我作沉吟狀——埃斯科巴此時應當一邊拍著他的肩膀微笑“我知道您的女兒在哪裏念書……”一邊掏出一沓現金塞給他,但我既對他一無所知,又根本夠不到他的肩膀,只是包裏予備了一沓錢——要員卻忽然開口:“這樣的話你只要提供發票就可以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睛盯著他:“您……您是說只要發票?”
“是的,只要發票。”
這世界上有太多的傲慢與偏見,破除偏見的唯一辦法就是接觸它、了解它、嘗試它。
但只要發票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的口罩來源並不合法,神通廣大的口罩線人不知通過何種方法,還真弄到了發票,只要9元人民幣的代價,金額隨我怎樣寫。
就像遊玩經典的RPG遊戲,我大致做完全部主線支線任務,四箱口罩終于發出,到國內每箱還收取了大致250元關稅,我痛罵國內海關見利忘義——直到同樣一箱口罩,意大利海關竟然收取了139歐元的關稅,我才知道,我國的海關有多麽寬厚,而我又是何等的幼稚。
口罩大業戛然而止
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我的口罩渠道源源不斷的打開,又有兩個新的線人與我建立聯系,1300-1500枚的一箱,我已可以輕易保持每周四至五箱的發貨頻率。從中國,到美國,再到意大利、德國和英國,我的口罩事業逐漸遍布半個地球。
我已經沒有時間自己去包裝,那實在太麻煩。我以每箱50元的價格雇快遞店老板的兒子爲我打包,看來他對這份工作相當滿意。
新的問題又出現了:客源不斷的增長,我需要確保這些口罩發給真的要用他們的人,而不是口罩販子——即使加上“天價”郵費,每枚危國口罩的到岸價格也才不到3元RMB,在國內市場仍頗具競爭力。如果我的口罩在國內被倒賣,道義上不妥切之余,還可能給我造成現實的法律麻煩。
我將每位朋友的口罩額度限制在100枚,又對親緣的關系也做了限定。即使這樣,“訂單”仍然源源不斷的到來——我亦須要同我自己的貪欲鬥爭,如果說國內每枚口罩4-5元的價格誘惑還能勉強抵擋,不斷傳來的美國一個口罩30刀,瑞典一包100歐的各路傳聞,直令我想拖著三大箱口罩直接抛學舍業奔赴歐洲算了。
就在我天真認爲口罩的事業將永續存在,每日天人爭鬥,“破心中賊”時,我卻已無意罹犯了先前中國政府似的錯誤——口罩是客觀實體,它總是要受實在的數量限制。危地馬拉畢竟是個落後的農業國家,它沒有口罩的生産能力。危國口罩無非兩個來源:中國或墨西哥。我所買的每一枚口罩,都算是不可再生的資源。
拜見本地市長
我才知道本地有一名韓國女婿過完春節返回本市,被直接就地隔離,總統還講話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本國人民也開始采購衛生用品,藥店這才赫然發現存貨數量與賬面不能匹配,本地的亞裔數量又非常有限,我大量采購口罩的行爲被輕易發現了。
我試圖以情動人,再次翻出武漢的各類新聞圖片(感謝國內一些有良心的媒體,如果我們的圖片全是些什麽“武漢人民喜提平價肉”,便不知道我的結局如何了),向市長說明中國的困境,我沒有意圖以這些口罩牟利,只是希望幫助我的祖國。市長能夠理解我,並嗟歎良久,終于表示這樣的行爲不能繼續下去(他大概知道我的口罩來源),問我還剩余多少口罩?打算再寄多少?一萬個夠不夠?
我大喜過望,眼看一場危機倒要以樂觀收場——但事情沒有向這樣美好的方向去。會面市長的第二天,我的兩位線人便消失了,再也沒有回複過我任何消息。僅剩那位夜半鬼祟的“初心”仍在堅持,他給了我最後五十二盒口罩,一副撲克牌的數量,之後便再也沒有了。
幸好文初的一幕出現,國內的口罩需求驟減,海外的朋友們也陸續跑回國,我的口罩事業總算較圓滿的收場。
但,鬧劇並未完全結束。由于市長的接見,本地的報紙亦報道了藥房口罩被買空的事迹,在危地馬拉這樣較落後的農業國,紙媒的影響力一如我們的二十年前。本地朋友們見面紛紛同我打趣:聽說你把我們全城的口罩都給買沒了啊?周五晚上當地例行狂歡,本地召開以“抗擊新冠肺炎”的大型主題戲劇活動,到萬人空巷的地步,我還作爲嘉賓上台參與了一系列互動。
本市“權威媒體”的新聞
這一個月的戲劇體驗,當算難得的經曆,在我看來比賺一點錢要可寶貴很多。新冠的肺炎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但海外的華人處境,必然要遇到艱難;先前的“愛國行徑”,也或有遭到清算的一日。希望身在海外的朋友們都注意保護自己,避免陷入排華的風波。
我也願國內的朋友們,對你們的海外同胞多一點理解,不要嫌棄他們“輸入病例”,也不要老是“賺錢時候不想著回來,倒黴時候知道祖國好了”——畢竟風水輪流轉,國內困難的時候,他們不少人可也並不是袖手旁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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