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衆多出身貧寒、要靠科舉改變命運、實現逆襲的窮書生們,婁家的兩位公子——婁三和婁四是《儒林外史》中少有的出身清貴顯赫、衣食無憂的士人。
他們的父親人稱“婁中堂”——明清時代夠格稱爲中堂的,都是大學士、宰相級別的高官。他們的兄長亦是“通政司大堂”,也是京城高官。所以身爲貴公子的婁三和婁四,自是不需要像周進、範進那樣從秀才開始考起,他們早早就成爲孝廉和監生,可以直接參加舉人和進士考試了。
然而,不知道是他們的水平不行還是運氣不佳,反正他們也就止步于此了,考來考去也考不上。所以他們雖然衣食無憂,卻也和一般讀書人一樣,積攢了一肚子的牢騷怨氣。時常議論古今、針砭時政,時常說“自從永樂(明世祖朱棣)篡位後,明朝就不成個天下!”這還了得?要知道,明朝的皇帝都是朱棣的子孫啊,被人告發那是要惹大禍的。于是,他們的兄長嚇壞了,便好說歹說將這兩個弟弟勸回了家鄉湖州。
這婁三和婁四從京城來,一片單純天真。他們功名無望,卻有錢有閑,無所事事,便一心想要結識名士高人,成就一番文人風雅。
在他們的刻意結交和滿心臆想下,一個個“名士”閃亮登場,上演了一場場熱鬧好玩的鬧劇。
1、“三顧茅廬”,腐儒楊執中被他們當成了真名士
楊執中是小鎮上一個窮困潦倒的讀書人,無意中得到一個“廪生”的資格,得以參加鄉試,然而卻是考了十六七次都不中。後來得到了一個“教官”的職位,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年老體衰,又不善應酬,沒有接受。不過他很以這件事爲榮,將“報帖”貼在書桌上方的牆壁上,後來讓婁公子欽佩不已。
楊執中只會讀書,生活上基本無能,日子過得十分窘迫,人稱“老阿呆”。兩個已經成年的兒子都不成才,每日只知道喝酒賭錢。曾經有個鹽店的老板,看他老實正派,又有文化,便將鹽店交給他主管。不想這楊執中根本不上心,不是自己外出閑遊,就是在店裏看書。老板前來查賬發現竟是虧空了七百多兩銀子,問他,又咬文嚼字地答不出來。老板一氣之下,便寫了一張狀子,將他送進了監牢。
楊執中平素時常跟人閑聊,抱怨世事艱難,是因爲“出了一個永樂爺就弄壞了”。這話說得多了,被婁府的一個老仆人鄒吉甫聽見記住了,在與婁三婁四聊天時順嘴就說了出來。兩位一聽,如此見解,正與他們不謀而合。而一個不識字的老仆人,絕不可能有這樣的見識啊,于是從鄒吉甫的口中得知了楊執中,頓時引爲知己。
二人當即拿出750兩銀子和自己的名帖,派管家去縣裏保出楊執中。婁家在當地極有影響力,管家只用20兩銀子賄賂了書辦,就將楊執中放了出來,700兩銀子輕松落入自己的腰包。
得知楊執中已經釋放回家,婁家兩位公子就開始苦等他上門致謝。可等了一個月沒等到,倆人覺得很奇怪,隨即認爲這楊執中受人恩惠卻不來致謝,定是有骨氣的高人,于是親自來拜訪。不料去了兩次都沒見到楊執中,第二次意外在一個孩子手中看到楊執中寫的一首詩:“不敢妄爲些子事,只因曾讀數行書。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更是欽佩有加,仰慕不已。他們不知道,這首詩並不是楊執中本人所做,而是元人呂仲實一首七律中的後四句。
並且,楊執中也根本不知道是誰幫了他,婁公子們第一次來,家中的老妪還傳錯了話,讓他誤以爲是衙役,所以第二次是故意躲了起來。鄒吉甫知道了婁公子兩次不遇的事兒,第三次他主動來通知楊執中,知道他窮困潦倒,還特意買了酒菜帶來,以迎接婁家公子。
婁三婁四“三顧茅廬”,終于見到了楊執中,與之相談甚歡,把他當成了“名士”,邀請他來湖州家中做客。混得無比糟糕的楊執中當然一口答應,不久就帶著蠢兒子楊老六一起來到婁府,過上了悠遊自在的清客生活。
見到婁家公子“求賢若渴”,他便又向二人推薦了“高人”權勿用。
2、“築亭守望”,怪人權勿用成爲了婁府的座上賓
權勿用是蕭山人,字潛齋。原本家中世代務農,父親掙了點錢後,供他讀書。後來父親去世,他亦是一年年考不上秀才,又不會種田做生意,坐吃山空,家境很快衰敗起來。爲了謀生,他也曾借了土地廟教幾個孩子讀書,勉強度日。後來偶然遇到楊執中,與他談起“天文地理,經綸匡濟”,權勿用便改弦易轍,從此既不應考,也不再教書,開始一心一意做起了“高人”,用同鄉人的話說,“只在村坊上騙人過日子”。他的名言是“我和你至交相愛,分什麽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可婁三婁四不知道,他們聽楊執中介紹說,權勿用“有經天緯地之才,空古絕今之學。處則不失爲真儒,出則可以爲王佐”,以爲真是了不起的高人,立刻就要去拜訪。正好趕上有事,便派家人帶了書信禮物去邀請權勿用。
權勿用接到邀請,說母親去世不久,正在守孝,等百日孝滿再去拜訪。婁三婁四一聽,還不能馬上見到,很是惆怅。于是,便把家中一個亭子換了牌匾,名爲“潛亭”,表示等待字“潛齋”的權勿用的到來。
一個月後,打扮得怪模怪樣的權勿用來到湖州。他“穿著一身白,頭上戴著高白夏布孝帽子”在城門口亂撞,被一個賣柴而歸的農人用扁擔挑走了帽子,權勿用頓時著急,一邊喊一邊追過去,又撞到了一頂轎子上,差點給轎子裏的官撞倒。對方大怒,要人鎖拿他,幸虧有個戴武士巾的漢子出來替他解圍,說他是婁府的貴客,才被放過。
權勿用一看,這人是自己的舊相識俠客張鐵臂,剛剛去拜訪他,得知被婁府請來,便追隨而來。于是權勿用帶上張鐵臂一起來到婁家。
在婁府門口,仆人問權勿用姓名,他卻說什麽也不肯說,只說“你家老爺已知道久了”,人家不讓他進,他就在門口大吵大鬧,後來楊執中出來,才把他帶進去。
婁公子決定請幾位名士一起遊莺脰湖,權勿用看著天氣漸暖,自己的大粗布白衣服太厚,就當了五百錢回來,准備做一件藍布衫。不想這錢放在床頭,竟被楊執中的蠢兒子楊老六拿去賭錢。權勿用問起楊老六,楊老六毫無愧色,用他的“名言”回複說:“老叔,你我原是一個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什麽彼此?”
權勿用真是氣死了,從此跟楊執中不再親密,權勿用說楊執中是“呆子”,楊執中說權勿用是“瘋子”。後來還是婁三公子送給權勿用一件淺藍綢衣服。
3、“人頭大會”,假俠客張鐵臂大大戲耍了貴公子
張鐵臂隨權勿用一起進入婁府,號稱是“俠客”。他自稱極有力氣,曾經跟朋友賭賽,伸著膀子等牛車來壓,四五千斤的牛車來了,轱辘正好壓在他的膀子上,他一使勁,將牛車掀過幾十步遠,膀子卻毫發無傷——所以人稱他是“張鐵臂”。他又說自己武藝高強,時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幫人解圍濟困。並現場舞劍,讓人眼花缭亂。
如此言行,讓婁三婁四兩位公子深爲歎服,說“這才是英雄本色”,也將其留在婁府,當做是上賓款待。隨後的莺脰湖“名士大宴”,也有張鐵臂的身影。
這一日夜間,婁三婁四兩位公子正在書房,忽然聽到房上一陣響聲,隨即掉下一個滿身血汙的人,正是張鐵臂。張鐵臂提著一個革囊,對婁公子說,我生平一個恩人,一個仇人。仇人已經等了10年,今日找到機會,取了他的首級,就在革囊裏。現在我要去報答我的恩人了,需要送給他五百兩銀子。我想只有兩位公子才有這等胸襟,所以冒昧在黑夜裏來求,你們若是不答應,我就走了,從此不再相見。
張鐵臂這一番言辭,讓婁三婁四嚇得“肝膽皆碎”,當即同意給他五百兩銀子,然後問他,這個革囊裏的東西怎麽辦?張鐵臂說,這個容易,我略施小計,便可滅去痕迹。但我現在沒空,等我將五百兩銀子報恩後,半天就回來,然後用藥末將之化爲水。你們可以廣延賓客,一起看我做這件事。說完,便將革囊放在地上,取了銀子離去了。
婁三婁四兩位貴公子面對著月色下的革囊,想著裏面的人頭,不覺又惶恐又焦慮。二人商量,這張鐵臂是俠客,一定不會失信于我們的。我們不妨按照他的說法,辦一桌酒席,請幾個朋友,到時候一起見證他的神奇技藝,做個“人頭會”。
于是到第二天,二人請了楊執中、權勿用和其他幾個賓客,一起等張鐵臂,可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見人影,這時天氣炎熱,革囊內已經傳出臭氣。兩位公子沒辦法,硬著頭皮打開一看,哪有什麽人頭,不過是一個豬頭而已。
正在這時,有烏程縣的差人前來,說這個權勿用曾經拐帶尼僧,案發前逃走,現在奉命前來捉拿。婁公子滿心慚愧,只能讓權勿用被差人“把他一條鏈子鎖去了”……
這麽一場場鬧劇,讓兩位婁公子頓覺無趣,從此二人閉門謝客,“整理家務”。
楊執中、權勿用原本就不是什麽名士高人,張鐵臂的騙術也並不高明,可兩位見多識廣的官二代還是上了當,竟被他們騙得團團轉,不僅大把金錢撒出去,更成爲士林中的笑柄。
之所以如此,只不過婁三婁四自己科舉不第,憤世嫉俗,自以爲高人都在民間。這些人的出現暗合了他們追求名士、成就文人風流的心理,所以自動屏蔽了他們言行中的種種問題,心甘情願被耍得團團轉。
騙子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內心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