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绮穎,1978年生于新加坡。“不安于室”的70後新加坡女子,新加坡女子中學校友,曾擔任《海峽時報》中國特派員。
2010年,32歲的沈绮穎“抛棄”安穩的人生與薪水,把家安在中國北京,當起自由業攝影師;去年,她成爲第一位受“諾貝爾和平獎”委托辦展的本地攝影師;
今年四月,她贏得Getty Images and Chris Hondros Fund Award(蓋帝圖像與克裏斯·洪德羅斯基金獎);
一個月前,她受邀加入殿堂級的“Magnum”(馬格南)攝影師行列,是我國第一人。
本地女傭、山西礦工、北京鼠族、核武、全球用沙短缺、馬來亞緊急法令……沈绮穎鏡頭下盡是觸動敏感神經的社會曆史課題及弱勢群體景象。
這名被家人稱作“愛多管閑事”的女子說:我們這一代缺乏政治意識,我們把頭腦交給政府。
攝影同事龍國雄的手機熒屏上,是他和沈绮穎兩年前的合照。沈绮穎右手大拇指裹著厚厚的紗布,龍國雄膝蓋手術後拄著拐杖。兩人面對鏡頭在國大醫院的走廊笑得很歡,苦中作樂。
沈绮穎說:有,她也有膝蓋磨損問題和腰椎間盤突出症。所有這些因背負沉重攝影器材所付出的代價,都在她精瘦小巧的身體上刻下印記。
手指被撕裂的時候,沈绮穎在中國圖們與朝鮮的邊界。法國第二大報《世界報》把她派到該處拍攝中朝經貿活動。
她在西方媒體中記述當時的情況時說:她與同事坐在德士內,進入圖們時忽略了一個“禁止吸煙與攝影”的標志,看到路邊穿著黑色工人服的朝鮮女工,本能地舉起相機,透過攪下的車窗開始拍攝,沒想到對方一個箭步沖上來,把她的攝影機一把拉去。幾個隨之包圍他們車子的女工用力拉扯,搶走的不僅是攝影機,更把沈绮穎的大拇指扯斷,鮮血淋漓。
事情發生突然,沈绮穎對那一刻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朝鮮女工眼中的恨意和不顧一切的頑強。
我們這一行
因爲那一場意外,沈绮穎斷斷續續有一年時間不能手握攝影機。經曆了兩次手術多次物理治療以後,手指還是歪的,因骨頭斷了,無法痊愈。
記者看著她手上明顯的疤痕問她,如果那天你看到了不准攝影的標志,你會遵守嗎?
她眼睛亮起來,露出調皮笑容說:“你知道的,我們這一行……”就不再說下去。
隱喻抽象圖像呈獻朝核設施
受傷之後,沈绮穎經曆反省期。
今年即將步入40歲關口的她,當時問自己,人生接下來的年月要怎麽過?還是像以前那樣邊跑邊“攝”,快速進攻嗎?她最終決定沉澱這些年作爲新聞和攝影記者的積累,放慢速度,通過研究與思考,深度呈獻課題。
就像已在挪威奧斯陸諾貝爾和平中心開展的“Ban the Bomb”(禁止導彈)攝影展,從委約到開展,去年底僅僅兩個月時間她跑了中朝邊界與美國六大州,走了6000公裏路拍了幾百張照片,以影像引導觀衆反思核武課題。
展覽已經開始,委約已經結束,但沈绮穎的研究未結束。她說:還不夠,還沒滿足心中的疑問。有一天,當她對這個課題沒疑問了,就會自然放開它。
爲了給核試驗場與核基地揭開神秘面紗,沈绮穎在學者的協助下,像軍事間諜一樣埋首衛星地圖,找出朝鮮的核設施所在。她沒可能進入朝鮮現場拍攝,只能從中國地圖上找到中朝邊境最靠近朝鮮核設施的地點,然後隔著兩地山水拍攝神秘的另一邊——楓葉間的朝鮮軍事瞭望台,鴨綠江對岸夜裏的朝鮮滿浦市……在高達2744米的長白山山巅隔著天池觀望,美麗風景的背後是什麽?
更早前曾爲報道工作兩度進出朝鮮的沈绮穎說:“朝鮮核設施的圖像是比較隱喻抽象的呈獻。朝鮮是一個你看不到真相的地方,所以這個方式我覺得是成立的。就算進入朝鮮,你也未必看到你想看的。”
讓人意外的是,整個項目給沈绮穎最大震撼的倒不是朝鮮,是美國。
“我在北達科他州一望無垠的農地上,突然看到一個金字塔。金字塔上有‘四只眼睛’。那是上世紀70年代的雷達基地,功用是把從美國北邊飛來的蘇聯戰機打下。那個雷達基地只用了一天就被關閉,因爲費用太高了。”
沈绮穎也和美國最早的一名女性核武將領面對面。這位上世紀80年代初在亞利桑那州監控核導彈的女子莫利斯(Yvonne Morris)告訴沈绮穎:如果當時接到命令向哪個城市發射導彈,她絕對服從。因爲那表示美國被攻擊了!
沈绮穎說,諾貝爾和平中心最初的概念,是讓她去拍日本長崎和廣島的核武受害者。“這個角度從情感出發,肖像攝影我也很熟悉,但是我很自覺地避開它,因爲那是一面倒的陳述,來看的人很明白你在說什麽。我要拍‘風景’,抽象隱喻一點,希望看的人會思考,想一想個體和社會與核武的關系。
“我們在主流媒體報道裏總是會看到誰對誰錯,但是這些主觀性判斷來自哪裏?我希望觀者自己提出疑問,找出答案。”
只能對信徒傳道有什麽用
問沈绮穎在舒適的新加坡長大,爲什麽她偏偏“長成這樣”,是不是和她那位38歲在中國被槍斃的祖父有關?
沈绮穎的祖父沈煥盛原是北馬華校校長,兼任左翼報章《怡保日報》主編,日據時期參加抗日活動,和平後寫文章反對殖民統治。1948年英國政府宣布在馬來亞實行緊急法令,他被扣留並遭驅逐出境,回到祖居地廣東梅縣後加入中國共産黨遊擊隊,在解放前夕被國民黨軍隊逮捕處決。
沈绮穎說,關于祖父的一切她也是後知後覺。“爺爺是爲政治而死,所以奶奶吩咐大家不能再像爺爺那樣,在政治裏活躍。上世紀30年代出生的父親,雖然畢業于南洋大學,我的家庭卻不僅不政治化,也對社會議題毫不關注。”
堅信長大後要做有用的人
畢業于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沈绮穎將自己的長成,歸功于新加坡女子學校幾位老師的教誨和個性使然。“我十幾歲就覺得自己比較有能力和感興趣的是寫作和攝影,有點強迫症地堅信長大以後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這個“有用的人”並不等于社會上定義的“成功的人”。她說:“父母至今還不能理解爲什麽我要把好好的工作辭掉;親戚取笑我拿了名牌大學的文憑,既不掙錢又不曉得在做什麽。”
雖然攝影作品出現在《國家地理雜志》《紐約客》等知名國際刊物,有前同事說她“大撈特撈”,她說大家完全不理解全球刊物發行體系正處在谷底形勢,根本沒有錢。
“沒有錢,我只有幾台相機,但是生活很充實。這是一個選擇,能夠做這樣的選擇我很感激。要是我得養家餬口,未必能這麽選擇。”
平和對話或才是爭取更多信衆最好方式
來臨10月,沈绮穎將到倫敦國王學院念博士學位,研究課題是馬來亞緊急法令下,像祖父一樣被英國政府驅逐出境、流亡在外的三萬多人。她這幾年采訪了20幾位老人家,在泰馬邊界、馬來西亞、老撾等地,爲他們做了口述曆史,翻拍老照片、舊文件,還拍攝肖像。這個搶救曆史材料的過程,還將繼續。
不過,多年來站在弱勢一方講話的沈绮穎,越來越相信,在一個聲音愈加擁擠和複雜的社會,當每一個人都有想法、都在叫囂的時候,平和的對話或許才是爭取更多信衆的方式。
“你一邊喊的時候,你就隔絕了一半的人;那一半和你想法不同的人。我在思考有沒有更開放的方式,把不同意見的人請來對話。如果你只能對信徒傳道,那有什麽用?我們需要思考如何跨越隔閡與鴻溝。”
爲什麽不把新加坡當做基地
在北京生活11年的沈绮穎,沒打算離開北京。問她爲什麽不把新加坡當做基地?
她大笑說:“你這個是trick question(欺騙問題)嗎?我可以拒絕回答嗎……”
訪談在笑聲中結束。
末了,沈绮穎發來短信,叮囑記者一定要在文中感謝陳嘉庚基金提供獎學金,資助她此次念博士的部分經費。“你寫了老人家會很高興。”她說。
我們總是懶洋洋做旁觀者
核武攝影展搬到新加坡展出,拉薩爾藝術學院盛意拳拳,沈绮穎一開始卻心有顧慮。核子威脅與氣候變化雖並列全球兩大威脅,但她不認爲國人會特別關注。
美朝峰會“特金會”在我國舉行的時候,沈绮穎在美國講學。
她說:“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國人的反應。社交媒體有很多奇怪的反應,而且是那些受高等教育,在公民社會相當活躍的人。不少人說:噢我的天,將會有可怕的交通阻塞!還有人說:幸虧我將出國旅行!大家似乎在意自己的不便,多過對區域政治的關心。”
談到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出遊,大家爭相沿途拍照錄影,結果被朝鮮紀錄片描寫成“新加坡人民無限尊敬及熱烈歡迎金正恩到訪”的情況時,沈绮穎幾次重複“我們的社會有點古怪”。
她說:“這是政治環境的問題,我們和政治的關系比較遠。我們這一代被有意識地去政治化。所以你沒辦法要求我們這一兩代年輕一點的新加坡人會有政治意識。不管對待國內或國外政治都一樣。”
美國總統特朗普近期到訪倫敦,與俄羅斯總統普京一道到訪芬蘭,當地人都因支持或反對他們的政策或行爲而有所舉措,展開爭辯。
“在這裏,我們就會把他當成是明星,有明星效應的味道!我們沒深刻反思問題。每一個社會都會有這樣的人,可是開放的社會就會有不同類型的人,包括有政治意識的人,會提出他的想法。但是新加坡太舒適,我們的頭腦大部分交給了政府,很多事情不自己解決、反思,所以就懶洋洋地做旁觀者,凡事漠不關心。”
攝影展:沉默的大多數
地點:麥納利街,拉薩爾藝術學院
當代藝術中心,Earl Lu 展廳
展至10月10日
核威脅對話●沈绮穎與易迪
日期∕時間:7月26日 晚上7時至9時30分
地點:拉薩爾藝術學院,F202講堂
入場免費
沈绮穎將與新加坡國立大學東南亞研究系主任易迪(Itty Abraham)副教授,就核問題進行討論。
易迪在電話訪問中抛出有趣的問題:核武與核威脅是兩回事。他說,新加坡或許不會受到核武的直接威脅,卻有可能因區域國家建設核發電廠受到核汙染的威脅。倘若不幸像廣島原子彈爆炸的悲劇在東亞上演,本區域盡管不會受到戰爭的直接威脅,但是核武對海洋環境的破壞,以及對全球政治環境的傷害,必定對新加坡帶來長遠且深刻的影響。
談到朝鮮去核化,他反問:當絕大部分核武器在美國和俄羅斯手上的時候,朝鮮去核化的國際意義到底有多重大?美國媒體喜歡把朝鮮及金正恩刻畫成不可理喻的瘋子,但事實又是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