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國務資政吳作棟英文傳記“Tall Order: The Goh Chok Tong Story”( Volume 1)去年底由世界科技出版公司出版,前新聞工作者白勝晖編著;中文譯本《高難任務:吳作棟傳》(第一輯)下周問市,由八方文化創作室與焦點出版社聯合出版,林琬绯翻譯。
配合新書發布,新加坡報業控股華文媒體集團社長李慧玲與資深高級記者周雁冰,在總統府與吳資政做了一個多小時的專訪,探索他眼中的個人、華社、政治生涯,以及他對新加坡未來政治景觀的期許;資政也很坦誠地分享了他政治人生中最感驕傲和最感遺憾的事。
看著攝影、攝像以及打燈和架設的錄像機,資政自我調侃:我以爲我已經不需要應付這種場面了!
吳作棟剛在5月20日慶祝他的78歲生日。
1976年,才35歲的他受命在大選中出征新加坡東部一個新劃出的選區“馬林百列”,正式亮相政壇。
時間一晃43年。43年間,新加坡人看著吳作棟與國家一起成長。紀念開埠200年的新加坡還很年輕,78歲的吳作棟在訪談最後,翻著書裏的照片說:“我們都會變老,不是嗎?”語氣不無感慨。
作爲政治領袖,吳作棟永遠必須站在鎂光燈裏,無所遁形。我們通過媒體看到他的快樂、堅毅、憤怒、傷感……國人也一直會記得,1988年國慶群衆大會上,建國總理李光耀公開指吳作棟在第二代領袖中,並非他的首選。
1990年11月,吳作棟從李光耀手中接棒成爲我國總理;2004年8月,他交棒李顯龍。作爲建國以來的第二代領導人,第二位國家總理,吳作棟無疑站在我國曆史獨特的一個位置上,與第一代至第四代領袖都有直接接觸、一起工作的經曆。《高難任務》記錄了吳作棟這獨特的經曆。
問:資政,我想先請您描述自己。我們在許多報道中看到別人描述您——認真、真誠、友善、快樂,還有笨拙、不自然的政治人物……如果您自己說,您會怎麽說?
答:哈哈哈……那要看是何時的我。目前,我是一個滿足、開心,能夠快樂生活的人。年輕時,有工作壓力,我比較嚴肅。眼下,我的哲學是心滿意足地,帶著一顆平和歡快的心航向未知。如果要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自己,那是謙虛(humble)吧!
問:您會如何概述自己的強處與弱點呢?
答:強處是,當我被賦予責任,尤其是我堅信的重任,我會全力以赴。當然我得克服弱點。以總理的工作爲例,我得克服缺乏華語溝通能力的問題,我需要理解華語社群。我仍沒法說,但我聽得懂一些,我學會閱讀和溝通技巧。需要時,我用福建話。
■華社縮小但繼續存在
問:建國總理李光耀曾形容華語社群爲沉默的大多數,您會這麽看嗎?
答:我不肯定他們是否還那麽沉默。他們也面對生活費問題,也關心實際問題如工作就業、孩子教育等等,這些問題上他們並不沉默。不過在其他問題方面,與受西式自由派教育的新加坡人相比,他們雖然有看法卻信任政府,雖然會埋怨但是會順著政府的方向,因爲李光耀建立了兩者間很好的互信。
問:您在任總理的1995年,是南大慶祝成立40周年紀念晚會的嘉賓,當時南大生要求南大複名,後來就沒有消息。您怎麽看待這個群體?
答:他們有華人傳統,思考具深度,能理解一個社會要如何治理。我覺得他們要的是一個和平和諧的社會,一個強大的政府。
1995年南大生歡迎我,因爲我和南大關閉沒關聯。他們希望我能爲南大複名做點事。我個人並不介意把南洋理工大學改爲南洋大學。教育部和南洋理工大學師生討論以後說,師生傾向保留南洋理工大學。我同意了。
除了懷舊,你得向前看。主要看法是,南洋理工大學的教育重點是科技,南洋大學代表了另一種大學。所以我說好,我們向前看,意思是繼續南洋理工大學的名字。
問:接下去,您覺得所謂“華社”還存在嗎?
答:我想會越來越不明確,隨著更多國人掌握雙語,英語也成了主要工作語言。不過我相信華社將持續存在,只是相對全國人口會縮小。我們需要一個核心華人社群。以本地會館來說,他們也是雙語的。我參加海南會館晚宴,我說英語,他們約五六十歲,也說英語。他們的英語不如華語好,但你看得出他們的思維不同。我希望我們新加坡華人盡管英語用得更多,仍然紮根華人文化。
■國家集體利益應超越個人利益
問:這會影響我們的社會本質嗎?您說小時候,國人都深具傳統文化價值觀,現在西化了,思想更開放,要求也更多。
答:到今天,我們的重點仍是社會集體利益。那些不曾到海外旅行生活,沒有大量接觸民主自由理論的人,他們明白集體利益爲先,個人利益爲後。不過如果你曾在歐美生活,享受了自由,你可能認爲個人利益更重要。
我喜歡atomise(原子化)這個詞。我們就像原子,每個人做自己,聚焦自我。人人可追求興趣,追求所好所愛,不再只滿足父母要求,去打一份工,組建一個家庭。
今天,更富裕的新加坡人要實踐自我,這挺好。但個人和集體利益沖突時,何者爲先?過去,我們首先考慮集體利益。今天,個人利益步步擡頭。這並非壞事,但是社會和政府,必須在個人追求以及集體對和平穩定的需要之間取得平衡。
問:您認爲我們現有的機構和機制,有允許個人更多追求和發展自我的空間嗎?
答:我們必須這麽做。否則,我們很難和他國競爭。如果都是國家領袖出主意,就算領袖英明,國人只是跟著走,長遠來看,國家將失去競爭力。你需要創意,需要具創新精神的國人,你必須讓他們創造。他們的想法和意願未必和政府同調,你得接受。但是我們得設法要求國人負責任地發揮創意與自由。
就像藝術家,他們渴望自由,不希望被審查控制,但是他們不時超越社會規範。藝術家會說:我的工作就是打破界限。但是社會沒准備好。有時,個人創意會引發反彈,使社會分裂。
所以我們在容許自由的時候,也得留心。這是政府的工作,讓個人負責任地擁有更多自由。你或許會問什麽叫負責任,因爲藝術家的責任就是推倒界限,哈哈……所以政府不時要站出來說,集體利益的考量不允許你這麽做,社會發展現狀還沒做好准備。
■信任以後還是要以防萬一
問:您說的很有意思,因爲您談到了信任的問題,也就是政府與國人之間的互信,因爲只有以信任爲基礎,才會有自由與探索的空間。您在書裏提到過,上世紀70及80年代,國人對政府及行動黨有很大的信任,因此幾乎不需要監督和平衡政府權力的機制,您是否看到信任度有了轉變?
答:我相信信任度還是很高,超過60%、65%的信任度不是問題。當然比過去要低一些,但不嚴重。李光耀時期,國家面對的是根本問題,他解決了根本問題,如房屋、教育、衛生、就業,並與國人建立了緊密關系。他貫徹始終,言出必行,所執行的政策讓大家受惠。
今天,社會與經濟愈加複雜,需要和過去有別。超越根本需要以後,國人一有不滿就嚴厲批評,認爲政府做得不夠好。信任和信心挂鈎。信任度或許維持了,但是信心可能微跌。因爲今天的社會與經濟更複雜多面,出錯的可能性更多。
出錯以後,國人感覺政府不如過去有效率,使到信心受損。譬如公共交通,以前巴士抛錨,我等很長時間才有巴士。但是巴士抛錨影響幾個人,地鐵故障影響幾千人。一兩次人們可以接受,次數多了信心就會下降。
就像有時候我們沒依照父母要求辦事,信心會下降,但是信任度還在。爲什麽?因爲國人知道這個政府會在應變中,考慮國人看法,把事情辦成。政府會承認、正視並糾正錯誤。
問:剛才您說的是人們對政府的信任。政府對國人的信任呢?有時候政府推出的一些機制,譬如集選區、官委議員等,會讓國人覺得政府並不信任國人投票的智慧。
答:這些機制不是因爲我們不信任國人。如果不信任,任何機制都無法運作,因爲國人會知道你不信任他們,會讓你下台。這些機制的實施有它們的原因,我就不談細節了。但是我會擔心異常選舉結果(freak election),盡管可能性微小,卻不是零可能。這和不信任國人或認爲他們不懂投票無關。
大體上,我認爲國人能夠有智慧地投票。但是新加坡就像一個大選區。在其他國家,不同地區的人有不同的投票方式。在新加坡,如果政府誤判選情,實施國人感到痛苦的長遠政策,以爲在互信基礎上國人可以接受。但民意可能因此變糟,事態變壞。如果有人利用不滿與憤怒,像一個能力很強的反對黨人,情勢會急轉直下。整個新加坡大選區就會沿此方向投票。
2011年大選的馬林百列集選區選舉,顯示異常選舉結果的可能。當時我作爲前總理,35年經驗的議員,面對不知名的國民團結黨。雖不知名,他們團隊裏有一張清新的女性面孔,能幹能言。當時民情不順,加上競選對手,結果我幾乎被(選民)完全忽視,選票大大受挫。
馬林百列集選區贏得57%的選票。我照顧的如切範圍,主要爲公寓和有地住宅,僅獲53%,差點輸掉!所以你說異常選舉結果不可能嗎?
再一個例子。你真的很難想象有些人怎麽投票,很隨意。2011年的馬林百列集選區,一名中年婦女選後來找我說:“吳先生,我投了反對票。”
我說:“爲什麽?你認識我啊。”我見過她多回,所以我問:“你爲什麽不選我?”
她說:“因爲我要在社區花園種東西,他們不讓。”就這樣少了一票。那是沒有智慧的一票。
但我更關心民情對執政黨不利。這不是國人的錯,是政府在不對的時機舉行大選,讓有能力的反對黨候選人針對你,利用形勢。
如果另一政黨有能力治理國家,國人投票換政府,我不反對;我們得接受事實。但如果他們沒想換政府,結果卻換了,另一政黨有能力治理新加坡嗎?
我們預見問題,所以有民選總統,是預防異常選舉結果的後備機制。就算如此,也不一定是合適的人當總統。不是因爲不信任人民,而是你知道事情可能出錯,所以設法建立一個萬無一失的體系。但是政治,沒有萬無一失的。
■人才從來都不夠
問:作爲我國政治領袖,您的位置很有意思。您親身經曆了第一第二代、第二第三代的權力交接。現在又親睹第三第四代的交接,您可以向我們分析這不同世代交接的難處嗎?
答:我認爲這中間有系統性或宏觀的難處。
李光耀時期的政治領袖,與英國人周旋爭取國家獨立、與共産黨鬥爭,當時部長團隊的核心人物政治意識強烈。他們尋找新血的時候,困難在于能否找到具備同等政治意識的人做交接。答案是不能。因爲我們享受了他們努力的成果,上大學有好工作。我們並不關心國家,因爲感覺第一代領袖還年輕,還在治理國家。所以他們必須說服我們從政。他們找了很多人,並非每一位都成爲理想中的政治領袖。這是第一個難處。
第二個難處是,如何從第二代當中選擇一位領袖(總理)。李光耀無法私自指定繼承人,我們得自己選。我們這一代的選擇不難,他們選擇了我。
所以第一到第二代的交接有兩部分,第一部分找人從政不易,第二部分選擇總理不算難。
第二到第三代,當時找人加入第三代相當容易,他們理解國家需要正直能幹的人。李顯龍、楊榮文、張志賢……都明白,都願意從政。他們也看到了我們權力交接的方式。
第三代之間選領袖也不難,李顯龍是很明顯的選擇。作爲總理,我毫無異議,我沒說他是我的第二選擇。議員也附議贊同。最重要的是沒有爭權奪利,沒有派系糾紛。
目前的權力移交,盡管找人不難,仍有不少人不願從政。這是因爲經濟與大形勢不錯,人們工作具挑戰性,他們認爲政府已有新血,不需要我,還不如享受自己的工作和自由。
在第四代的總理選拔裏,我看到一些困難。主要原因有二。首先王瑞傑不幸中風,可以說浪費了一年時間,他無法積極活動,大家無法評估。回來後,還得觀察他在體力、健康上能否勝任。會不會出現突發狀況?
很幸運的,第四代當中,有其他願意受命的總理人選。我那一代沒那麽多;李顯龍那一代,就一位。現在有超過一位,是好事,表示他們需要時間彼此評估再做決定。
未來,我想要找新血不容易。經濟好,社會安穩,人們看不到從政理由。社交媒體也是負面因素。我指的是假消息,從網上獲得一些(不實)印象,所以很多人不願意。我指的是具備部長潛質的人,高素質議員不是問題,但是部長人選,不容易。
問:您覺得未來,國人是不是需要調整或降低他們對政府的要求?對內閣成員的要求?
答:或許得調整,不過那並不正確。我去過很多國家,南美洲、亞洲、非洲、歐洲……國家的成功取決于領袖的素質。大國像澳大利亞可頻頻換總理,不是大問題。小國像我們,挑戰巨大,很脆弱。
你說,國人應該調整對領袖的要求,但是如果我們無法吸收最好的人才組隊,領袖素質會下降。如果影響我們權力交接的計劃,每一屆大選都換政府,像輪盤賭博,誰贏你都得接受。
如果你輸了40%的國會議席,內閣人選就只剩下國會裏60%的人,你肯定失去一些部長。如果內閣很弱,國人不滿,下一屆大選又會把內閣換掉,一直換。這樣我們將無法長遠計劃。新加坡就完了。我們會像其他國家一樣。
你制定的政策,都是爲了贏得下一屆大選。你的財政預算也爲了大選做准備。一切都是爲了贏得下一屆大選。很快的,大局急轉直下。人們當然會適應,他們得適應一個越來越無能的政府,越來越無力的制度,越來越弱的國家。
不過現在,國人可能需要調整的是,未來總理年紀將偏大。部分原因是整體國人的老化。如果總理70歲退休,王瑞傑就大概60歲;如果他在任10年,第五代領袖年紀就會較年長。所以未來領袖大概都有50幾歲。我認爲當總理的理想年齡是50歲左右,這樣他會有10年到15年時間,有精力去建立自己的國際威信和影響力,讓大家認識你。
■我們對自動請纓者有點懷疑
問:您提到對參政建國的熱情,第一代非常濃烈,後來就減低了。從政者把它當做一項工作。這種消失的熱情是一個問題嗎?因爲國人都袖手旁觀,覺得反正等政府請喝茶。抱著“我不會關心,除非來叫我”的心態。
答:我們那一代,因爲李先生和同僚都還年輕,我們不知道有交接的考慮,當然都沒自動請纓。他們做得很好,我以爲黨內很多人才。從政以後發現,黨內人數不是問題,但是可進入內閣的人才不足。
你問的沒錯,我們確實缺乏激情,但是參與以後卻激起我們許多人的積極性。我們明白李光耀不會永遠存在,明白新加坡的脆弱性。老實說,我的熱情是後來的事。
至于第三代,李顯龍不一樣;他很早就向父親理解了政治的意義,他是一開始就有這股獻身精神的。
第四代和我們第二代相似。第五代可能又會說,我們的領導人還年輕,你不需要我。不過,這很難說。或許就有這麽一群人,理解人民行動黨如果沒有人才,國家會遭殃。所以要怎麽讓大家了解,當你被邀請從政,應該當做是一種責任。
問:自動請纓的呢?
答:這也是我們制度古怪的地方。當有人自動請纓,你會有點懷疑。你說的沒錯,人們坐等受邀,但我們也知道他們(需要被邀請的人)是誰。沒有百分百,也有80%。新加坡很小。老實說,雖然我們對自動請纓者有戒心,但我們不會不予理會。我們也見他們,也有發現他們還符合要求的例子。
不過大體上他們都是受邀的。我們在尋找什麽?廉正排第一,無論議員或內閣人選都一樣。再來是動機——如果你答允從政,我們想了解你的動機。第三是獻身精神,你有參政的動機但有沒有持之以恒的決心?之後再考慮能力——思考和辦事能力。最後是經驗。經驗和能力挂鈎。前三樣特質無可商榷,缺一不可。如果沒有,人民行動黨不會考慮你。當然過程也並非萬無一失。
問:另一方面,我們看到反對黨似乎在吸引人才方面有進展。
答:這是好事。不過他們吸引到的是議員級別的人才。我們吸引的議員,在我看來,素質更高。我是真誠地這麽說,我們的議員和官委議員的素質——當然不是指所有人,而是部分人——素質比反對黨議員來得高。他們的素質提升了是好事。這就是你要的體系,各方面都提升,官委議員、反對黨、我們。我不覺得他們的議員能夠和我們的部長相提並論,能達到(內閣)工作的要求。
■國人不應讓部長生活太難過
問:您曾在海皇輪船工作,雖是政府獎學金得主,不過背景經曆不一樣。現在的部長多數來自公共部門。您怎麽看團體迷思(groupthink)的問題?
答:這是我的一大煩惱,是我們繼續治理國家必須考慮的。從私人企業吸收人才越來越難,他們習慣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擁有具挑戰性的工作。以我來說,海皇的工作很有滿足感——買船、接收新船、運貨謀利,有實質的挑戰和成績。部長處理的是政策,不會馬上看到成績。
第二,人民沒感激。我希望國人對部長的工作表達多一點欣賞與理解,而不是純粹地譴責攻擊。這很讓人沮喪。已經參政的人只好接受,還沒加入的會說,我爲什麽要這樣子被打擊?所以私人企業高管不願意來,你只剩公務員和武裝部隊將領。
接下去,願意從政的公務員也會減少。他們說:我們已經在幫政府工作,我不需要受到政治攻擊,不需要大家認識我。作爲部長,你得去遊說民衆,你得是公衆人物。所以公務員不一定要從政,已經有好幾位說“不”了。
然後是第三類。很幸運的——我知道我說很幸運,有的人會笑——我們還有武裝部隊將領。我擔任國防部長時實施新體制,所有最高將領大概45歲左右就要退休,因爲我們要保持一個年輕的武裝部隊,不是一個老爺爺部隊。而要年輕人才加入,上層必須有空缺。
他們都是人才。首先,武裝部隊讓他們理解國家的重要性,理解國防和建國的意義。問題是,他們的人生太多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有的人可開拓思維,有的人則過于守舊,比較難適應政治。就算可以,如果多數內閣成員來自武裝部隊,團體迷思很危險。
多樣性的話,應該有武裝部隊、公務員,加上私企以及公共社會,或者任何其他領域的人才。這樣思考才會多元。
問:您剛才談到對部長的欣賞與理解。一些人會認爲,既然部長享受高薪,應該能夠承受一些口頭譴責或攻擊。
答:這樣說或許有理。如果部長沒把事情做好,你譴責他們,那也就認了。如果沒犯錯,別人嘲笑你,你也承受吧。政治領袖是要厚臉皮。但是爲什麽他們的伴侶要承受?爲什麽孩子要承受?如果你是部長的孩子,經常會在學校裏被“特殊對待”。
像我的兒子,如果獲選擔任職務,大家會說:“當然,你是副總理的兒子嘛!”如果他表現不夠好,大家又說:“怎麽表現不好,你不是副總理的兒子嗎?”
他當時默默承受。長大了,他們才說是的,在學校時壓力極大。孩子會說:“你臉皮厚,我臉皮沒那麽厚。”
你還得聽配偶的。配偶若不支持,你無法從政。所以,不要讓部長生活難過。他們若不從政或者不准備從政,你的選擇只能越來越少。
■最驕傲的交棒與最遺憾的沖突
問:在您40幾年從政生涯中,您最驕傲的是什麽?有沒有遺憾的事?
答:2001年,我們在大選中勝得漂亮。我知道可提前交棒給李顯龍。我告訴他交棒時日,也告訴李光耀資政,那是我最驕傲的時刻。我步入政壇來做一份工作,我完成了這份工作。我可以把一個形勢良好的新加坡交給下一任領導人。當李光耀先生把新加坡交到我手裏時,她是一個很好的國家。而我交給李顯龍的,也是一個形勢良好的國家。我完成了我的任務,那是我最驕傲的一刻。
問:有任何遺憾嗎?
答:其中一個是個人遺憾,就是沒有更早學習華文,錯失了機會。這不僅是在政治上。我現在去中國得靠翻譯。一般社交場合可聊幾句,但無法深入。
真正的遺憾,是在王鼎昌任職總統的最後一段時間。
他是新任總統,總統制對王鼎昌來說是新嘗試,對我這個總理來說也是新制度。我們沒能很好地理解對方的思維和需要。當他提出公共部門沒提供他所需要的資料和信息時,我讓公務員和他之間去處理。後來,王鼎昌發表聲明表達不滿。作爲總理,我需要捍衛政府的立場。所以就造成了一個不愉快的局面。這是我深感遺憾的。
如果我們能夠更好地調整制度,我們可避開沖突。可惜因爲那次爭議,(王鼎昌的)總統任期苦澀收場。我們是好朋友,私底下沒有問題。但是在大家眼裏,卻變成爲什麽總統和政府之間居然有沖突?這是我的遺憾。
問:所以您會以不同方式處理?
答:我會以不同方式處理。我不會僅僅讓公共部門去和他協議。他沒來找我,因爲他以爲這是一個公共部門的問題。但回頭看,這是政府的問題。作爲總理,作爲政府,我們應該設法努力找出解決方案。那一部分,我可以做得更好。
■執政黨應擁有80%議席
問:我也想問您,如果活到100歲,希望20年後的新加坡有一個什麽樣的政治景觀?
答:我希望看到一個有效的民主制度。在國會裏,有一個強而有力的執政黨。我相信執政黨要明顯擁有國會大多數議席,或許是75%到80%的議席,才能組成強大的政府。那樣反對黨會擁有20%的議席。我希望看到聰明,具建設性,具批判性的反對黨,能夠挑戰政府,有真正的辯論。
(反對黨的作用)不是監控和制衡政府,因爲需要監控和制衡表示政府辦事不力。我希望會有關于國家政策、項目和發展方向的激烈辯論,這我能接受。一個強大的政黨,一個小而批判性強的反對黨,加上優秀的官委議員。我們需要素質和人數上強大的政府,如果只是一兩個議席的差別,你馬上就得擔心下一屆大選。如果有75%到80%的議席,就不需要單單只是擔心大選。你可以計劃長遠。
要擁有這樣的政治景觀,是否需要改變我們現有的機制?我覺得應該不需要。我們已經竭盡所能去穩定機制。集選區、官委議員等等都可被稱作“穩定器”。就是說,你可以有人選的更替,但是制度不會翻船。所以我不認爲接下來20年需要改變。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未可預見,但目前來看,無須改變。
國人方面,我希望看到一個更具思考力,更具批判思維的群體。現在國人會批評,但我覺得不夠明辨是非。別總是把政府想得很糟。檢視政策,好好思考,分辨對錯。(我希望看到)一個探究求索的群體。當然,我希望國人懂得爲長遠打算,不要只是爲了滿足當下。
危險在于,我們將進入一個把一切當成理所當然的狀態。我們正重新分配財富,這是應該做也是正確的,但怎麽收尾?如果心態是你必須分配財富給我,必須做更多;在個人沒努力制造財富的情況下,認爲是應享有的利益,這會是問題。所以我期望每一個人都努力——政府、反對黨、人民,確保我們能順利地代代相傳。
問:最後一個問題。我想回到建國總理李光耀和您的關系。您在接受英文報訪問時,記者提出李光耀對您來說,就像個父親般的長者(father figure)。您10歲父親過世,有40幾年的時間和李先生共處。您會怎麽形容和他的關系?
答:我會將他形容爲我的導師(mentor),一個教我事情的人。作爲一個像父親般的長者,一個導師,沒錯。但是我沒有任何一刻,把他當成是我的父親。他不可能取代我父親的角色。他對新加坡非常投入,對我的政治生涯非常關心,有時也關心個人生活,會問起我的妻子、兒孫。我想導師還是比較正確的,是導師和父親般長者的混合體吧。
《高難任務:吳作棟傳》中譯版發布會
配合新書發布,新加坡書展2019將在6月4日舉行座談會及簽書會,屆時榮譽國務資政吳作棟將與作者白勝晖,以及華文媒體集團社長李慧玲進行交流。座談會以英語進行。
座談會傍晚5時開放,攜書公衆可優先入場。主辦方基于保安考量,滿座後謝絕入場。入場公衆或須接受警方隨機安檢。
日期:2019年6月4日
時間:傍晚6時至7時
地點:新加坡書展主舞台,首都綜合項目戶外廣場(Capitol Singapore),13 Stamford Road(史丹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