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出不斷更換布景的大戲。生于亂世,個人在生命洪流中,如一紙船,隨波逐流,夢想未來。
百歲老人何永道有福氣,回望百歲人生,充滿了愛的力量——准備爲國奉獻生命的愛國激情,戰友團結擊潰日軍的兄弟情,扼腕長歎的愛情。
所有故事都因他心中的愛而美麗偉大。
這位曾經英姿飒爽的飛虎隊成員,在發布新書《飛虎回憶錄》之際接受《聯合早報》專訪,告訴年輕人,生命最值得珍惜的是什麽。
訪問何永道(99歲)非常有意思,顛覆了記者對國籍、文化、語言、認同的想象和認知。何永道能說中英雙語,相對舒適流暢的語言是英語。他很希望采訪以華語進行,可爲了讓訪問更順暢,我們以英語作爲采訪媒介。
1953年以後居住新加坡,新加坡航空公司最早期機師之一的百歲老人說著流利英語,口中卻不斷流露對中國的愛。他眼中的祖國仍是中國。他說:“很抱歉,我還是那麽‘沙文主義’,我還是那麽愛中國。”
那是一個祖籍廣東順德,1920年出生于馬來亞怡保,曾經爲中國抗戰“抛頭顱撒熱血”的男子的心聲。與其說是“沙文主義”,不如說是剪不斷的感情紐帶,也無須道歉的認同歸屬。時代的安排,有了時代的烙印。
二戰前香港:富裕的殖民地
何永道19歲只身往港念書,1940年代初與1949年在香港生活。
1940年代初,他是香港大學的學生。香港淪陷,他與20多名留學生避開日軍追蹤,逃亡廣東的中華民國自由地區(不被日軍占領的地區)。
1949年,他是年輕父親,中國中央航空運輸公司的飛機師,和剛成婚的妻子羅慧敏,生活在尖沙咀小公寓。生活拮據但幸福。
何永道回憶說:“1940年代英國殖民地的香港非常強盛,金融體系強大,香港銀行和渣打銀行很了不起,很多大貿易行。當時日本入侵中國已一段時日,國民黨和中國上層與貴族無處可去,沒地方儲值資産,都來香港。香港富裕,生機勃勃。中國富家子弟都在這裏讀書,我去了赤柱的貴族學校聖士提反書院。我家並不富裕,爲了考港大在預備班修數理。”
何永道考入港大不到兩年,香港淪陷。他的大學教育被打斷。他說:“我的人生不斷出現十字路口、死巷,經常不知所措。”
“兩航起義”和新航
1949年5月,何永道與妻結束在上海的短暫生活,在改朝換代之際搭飛機逃往香港。“上海落入共産黨手中。我不能理解,爲什麽國民黨一直輸?從沈陽一路到北京,一路到南京上海,才幾年,整個國家換政府。”
當時,中央航空運輸公司和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都在香港,于是發生了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周恩來主導的“兩航起義”。機師們集體把多架飛機開往中國大陸,投奔新政府。
“81架飛機全部在凱德機場。周恩來過來協商:81架飛機爲什麽不飛,不如加入我們?我們很吃驚,爲什麽邀請我們加入?不僅加入,還給很好的條件,同薪同職,自由來去。很多人求之不得。不是因爲想加入共産黨——我們根本不懂。起義是大件事。蔣介石在台灣暴跳如雷!他認爲是叛變!但我們叫起義。”
何永道說政治上,香港當時經曆很大變化。中央航空由新政府接手,他廣州香港兩地跑。在廣州,他開飛機,還得上政治課。“我當時對解放軍非常崇敬。我很佩服他們!他們怎麽能一路打過來,把國民黨打得潰不成軍。我很想知道他們成功的辦法。
“我拿的薪水是美元。解放軍和幹部每個月薪水很低,我們多了幾十倍,我不能理解他們不生氣,所以我非常非常敬佩他們。”
問題是,政治課讓何永道非常痛苦。“無産階級社會,越聰明越有才學,要越卑微。我很難接受。他們要我寫自傳,要知道我成長的軌迹。但我寫的一切都被推翻,他們不相信不接受。我的華文不好,一度完全失去方向。”
1950年,兩航從廣州遷移甯夏,何永道決定離職。
1953年何永道舉家遷回南洋。他是最早加入新航前身馬來亞航空的幾名亞裔機師之一,月薪約650元,比白人機師低。經過爭取,甚至邀得青年律師、我國建國總理李光耀出面斡旋,才得到公平待遇。
何永道1980年退休時是B747機長,在新航服務29年;飛行時間超過2萬小時,訓練了超過300名機師。
看香港談新加坡
何永道對香港有濃厚感情。對香港今天的社會動亂,他痛心疾首地說:“我非常難過。香港人一直說不民主不自由不夠人權,但香港那麽多報紙,那麽多電視台!
“他們做什麽說什麽都不被幹涉。新加坡嚴格很多,但我們因此有保障。很多人都不理解香港,爲什麽香港人這樣?”
何永道對香港亂局有他的理解。“香港年輕人就是不喜歡中國,以至于做了所有這些事,發泄沒房沒被重視的怨氣。但破壞家園破壞自己的經濟,有未來嗎?”他認爲,新加坡年輕人生活也不易。“我們沒天然資源,要生活舒適不容易。地貴、生活費高,這是我同情新加坡年輕一代的原因,但我們還是比香港好。他們真的什麽都沒有。”
飛虎隊→第14航空隊→《飛虎回憶錄》
1943年,美國陸軍航空隊中國空中特遣部隊(即飛虎隊)被納入新成立的美國第14航空隊。航空隊總部設在昆明,由之前飛虎隊指揮官陳納德指揮。何永道加入的正是第14航空隊。
二戰結束時,第14航空隊在華擁有2萬人與1000架戰機。從成立到二戰結束,第14航空隊共擊毀敵機2135架,平均每損失一架己方戰機便擊落10架敵機。
新書“Memoirs of a Flying Tiger: The Story of a WWII Veteran and SIA Pioneer Pilot”(暫譯《飛虎回憶錄:二戰退伍軍人與新航先驅機師的故事》),由何永道與新加坡國立大學哲學系教員沈耀發聯合撰寫,世界科技出版公司出版,平裝本售價(不含消費稅)28元,精裝本售價(不含消費稅)86元。
因緣際會參與中國抗戰
何永道人生最戲劇性的部分,發生在他20多歲的時候。
他是1942年在廣東坪石逃難期間,看到報紙上中華民國空軍的招聘廣告,硬著頭皮去應試,“僥幸被錄取”。
一場成功的應試把他帶到中國不同地區、巴基斯坦的拉合爾以及美國受訓。1945年年初受訓完畢,他回到中國參加戰役。
何永道在新書《飛虎回憶錄》中細述他准備爲國捐軀的滿腔熱情。他告訴記者:“我在美國就歸心似箭啊!我們不要留在美國,要回國獻身。我們那麽驕傲,迫不及待要參與抗戰。死亡,根本不在我們字典裏。生命輕如鴻毛,不重要!”
何永道說,戰鬥很危險,沒人想死,但大家毫不猶豫准備爲國犧牲。他敘述時語調充滿激情。“你懂嗎,那種愛國的強烈感受,那種萬衆一心的共同命運感!
“在馬來亞時,那種(愛國)感覺是不存在的。我們只是殖民地,身份是‘受英國保護人士’。在昆明拿到護照,終于有中國公民身份,雖然我不是中國人出身,可我太驕傲了!這不只是國家的戰爭,還是我個人的戰爭。我們被欺淩太久,那是我的祖國(motherland)。”
再活一次仍會做同樣選擇
記者問:今天你還會稱她爲祖國嗎?何永道的回複毫不猶豫。“是的。這是我父親教育的。整個曆史的認知讓我有這樣的感情,我知道今天新加坡沒有這樣的情緒,我們更重視物質。
“我也思考新加坡的愛國主義。我們有國民服役,爲下一代灌輸愛國理念,但需要很多代人才能培養起來。我們這一代很困難,我們因緣際會爲中國而戰,嘗過愛國的熱情;我珍惜它。”
何永道說,如果再活一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爲國而戰。他說,這是人生值得的事。
愛情很重要 愛情很無常
大約10年前,近90歲的何永道做了一趟長途旅行,回到美國科羅拉多州。他回去確認一個人的音信。
1944年底,他結束美國的空軍訓練回返中國,留在美國的不僅是軍事戰友,更有一名有了婚約,說要等他歸來的美國白人女孩瑪麗蓮(Marilyn)。
何永道在新書中細述了這一段愛情和分離的相擁。火車站的告別,不料竟是最後一面。何永道離美四天後給瑪麗蓮撥電,傳來的卻是她的死訊。何永道無法置信,但是在通訊不發達的1940年代,相隔萬裏的戀人也只能作罷。
他書中沒寫的是,他終于在將近60年後舊地重遊,找到故人墓地。那花一樣的女孩真的在給予他最美好的愛情以後便因哮喘發作離世。
談到他生命中的女子和愛情,何永道是坦率的。每一個女子都在他生命的不同階段給他帶來快樂與力量。陪他走了30年,爲他生下三個孩子的羅慧敏是他的發妻,重要無比,但是他也爲其他女子保留一片美好回憶。
談到愛情,何永道說,愛情很重要,更是天意。“孩子的母親是很美好的女人,很年輕得肺癌過世了。過後,我再也沒遇見一個能夠和她相比的女人。我不是想比較,但人生就是這樣。我甯可一個人。這就是人生……”
善良是人生最重要價值
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之初,何永道迫不及待去北京看望友人。經曆文革的中國處在低谷,曾經開著飛機選擇投奔祖國的戰友,有的受到嚴重牽連迫害,生活困苦,需要接濟。中國經濟一步步上軌道,越走越快騰飛以後,何永道也看到部分友人,仿佛一夜間致富。他看著他們花錢如流水,好似沒有明天。
當年戰友幾乎都離世。問看盡人生起落的何永道,人生究竟如何做抉擇。他的答案竟是:天意。
“關于人生的抉擇啊,我沒法告訴你怎麽辦。你面對的時候,就要硬著頭皮做決定。我叫它天意。是老天爺的旨意。”
對生活要充滿激情 要懂得接受命運安排
不過關于在不可預測的人生中如何做人,何永道卻非常堅定。他說:“如果能夠,要對生活充滿激情,要懂得體諒照顧他人。因爲很奇怪,我爲他人做的事,他們都回饋予我。真的很奇怪,我並沒要求對方,但是大家都這麽做。我以前在新航的學生,輪流帶我出去,不得了,每個星期兩三個。人們懂得感恩。
“同時,你要懂得接受命運的安排。困難來臨時,評估它,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可順利過關,但你必須接受。
“人生中,學習善良;對人善良,那是最重要的,是我的人生價值。”
何永道是外向的人,他說長壽的秘訣就是運動,熱愛生活,與朋友保持聯系。三年前他輕微中風以後,才停止一個人出國旅行。
愛情有專屬歌
采訪最後,記者邀請何永道爲我們唱一首當年的軍歌。與他同住的大兒子何建宇(69歲)起哄,說應該給他的女友們唱幾曲。何建宇笑說:“他爲生命裏的每一名女子都‘配置’了一首歌曲,非常浪漫。”
何永道順口唱起了《夜莺小夜曲》,是爲香港的Florence Wong高歌的。一首從新加坡唱往香港的情歌。
他唱得深情,何建宇在一邊開玩笑:“老爸,你只唱了一曲!還有其他幾位呢?可要嫉妒了!”父子倆談笑風生,趣意盎然。
我們慫恿,唱一首軍歌吧。何永道厚厚的文件夾裏,夾著早年與戰友一起高歌的軍歌歌譜,劉雪庵創作的《空軍官校校歌》、劉雪庵作曲、簡樸作詞的《空軍軍歌》。他說:“這個要大家一起唱。一個人唱不來……”
然後,他輕聲哼起來:淩雲禦風去/報國把志伸/遨遊昆侖上空/俯瞰太平洋濱/看五嶽三江雄關要塞/美麗的錦繡河山……
斷斷續續哼唱中,百歲老人仿佛又是當年20多歲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