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小芳
2011年卸下新加坡外交部長職務後,身兼多職的楊榮文與中國的接觸越加頻密,交往的維度也跨越政治,延伸至私企和學術領域。配合新中建交30周年紀念,他接受《聯合早報》的視頻專訪,透過多元視角分析新中關系的發展。
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楊榮文時隔10年,再次就新中關系課題接受《聯合早報》專訪。(唐家鴻攝)
攝影團隊一早到他的辦公室取景,發現他桌上一個顯眼的美國前總統林肯紀念盤入了鏡。記者和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討論許久後,決定暫時把紀念盤挪開;楊榮文在采訪開始前得知此事,果斷地說:“把紀念盤放回原位吧,不必刻意避諱,我們要呈現真實的自己。”
太極推手中有一項重要的基本功——“沾”,指的是將己勁輕敷于彼勁之上、接觸之點不可分開。在被記者要求以一個字形容未來10年的新中關系時,我國前外交部長楊榮文想了五六秒鍾,說出了這個字——沾。
他解釋,太極推手中的“沾”,要求始終順著對方的力量調整,在對方的力量推進時你順勢化解,有時候你也抵抗反推,但訣竅是雙方必須始終保持接觸。
楊榮文笑著說:“這是一個很有哲學意涵的概念。就我們和中國的關系來說,動作和力量會一直處于變化中,而我們必須一直保持接觸。這個接觸,就包含了我們雙方的默契和關系。”
楊榮文上一次就新中關系接受《聯合早報》專訪,是在2010年新中建交20年之際,他當時是新加坡外長。10年後再次受訪,身爲香港嘉裏集團高級顧問、大陸電子商務平台拼多多獨立董事,以及北京大學國際咨詢委員會委員的楊榮文,繼續以多重身份與中國保持聯系。從政界轉軌到商界,他對新中關系觀察的靈敏度保持不變,而看待問題的角度,則因爲非官方身份而更“接地氣”,也更富含哲理。
先後主管過新加坡新聞及藝術部、貿工部和外交部,楊榮文有過許多機會和中國打交道。他的從政生涯從1988年開始,卸下軍裝踏入政壇後,他的第一份政治職務是財政部政務部長兼外交部政務部長,他對《聯合早報》回憶說,時任總理李光耀把他當徒弟一樣,多次帶著他一起出訪中國。
老布希托李光耀傳達重要口信
楊榮文記得,1992年1月李光耀在新加坡會見時任美國總統老布希,相隔幾天後又見了中國國家主席楊尚昆。李光耀與他們分別進行了“四眼會見”(即雙方都不帶其他官員陪同參與的會談),楊榮文負責爲李光耀做會談記錄。
楊榮文清楚記得,1992年1月,時任美國總統老布希和中國國家主席楊尚昆先後訪問新加坡,並與我國建國總理李光耀單獨會談,老布希請李光耀傳話給中國,表示他希望中美恢複良好關系。圖爲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李光耀(左)受邀出席,老布希(右)被安排與他隔鄰而坐,時任中國外長楊潔篪陪同兩位卸任領導人。(檔案照片)
楊榮文說:“那是一份榮幸,我還保存著我爲那兩次會談做的、字迹潦草得難以辨認的筆記。”
他還記得,兩位外國領導人都對李光耀懷著很高的敬意,也記得老布希當面請李光耀傳話給楊尚昆。那年頭,八九風波結束還不久,中國仍被西方國家孤立,老布希請李光耀告訴楊尚昆,他希望恢複美國和中國的良好關系。
楊榮文點評,中美關系隨後的發展是基于老布希的領導、基于老布希把中國帶回國際社會的意願。這當然也是鄧小平的願望,在處理了八九風波的幹擾後,中國要回到發展的正軌,鄧小平爲此在1992年進行了重啓改革的南巡,並在南巡講話中提出向新加坡學習。
那之後,中國派出許多大量代表團到新加坡考察和學習,代表團之多讓本地政府部門不勝負荷,最終李光耀經過深入思考後,提出了兩國合作開發一個項目,借此向中國轉移新加坡的經驗,新加坡也可以由此更了解中國。這就是中新第一個政府間合作項目——中新蘇州工業園區誕生的緣起。
在頻密的接觸中,中國官員坦誠與開放的態度讓楊榮文留下尤爲深刻的印象。
鄧小平結束南巡後,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徐惟誠同年7月,率領中國赴新加坡精神文明考察團訪新,楊榮文是負責接待的部長之一。徐惟誠回國後,還寫了一本關于這個華人爲主的城市國家的書,成爲反映改革初年的中國如何看待新加坡的經典之作。
楊榮文憶述:“徐惟誠是個友善、思想開明的人,很自在……當時到訪的中國官員都不介意向我們展露缺點,而且還會自嘲。即便我們和中國比起來是個很小的國家,他們還是願意向我們敞開心胸。楊尚昆和李光耀會面,他的態度是如此開放,讓李光耀也能自在地提出對中國的批評,而他(楊尚昆)一點都沒有被冒犯,他哈哈大笑,有的批評意見他同意,有的他也不贊成。他們互動的坦率和開放超出我的意料。李光耀和楊尚昆、和老布希的互動,都有這種特質。”
楊榮文過去也曾撰文,介紹主管宣傳的中共政治局委員丁關根,曾在1995年率領成員包括兩三位部長的高級代表團,在新加坡度過整整一周,高強度地考察了新加坡的媒體管理。在丁關根一行回國不久後,中國出台了自身的互聯網政策。
他指出,中國官員在借鑒新加坡經驗的過程中,也始終在作出自己的分析,判斷哪些做法值得借鑒,哪裏做得不夠好,哪些是錯誤,之後再相應地根據中國自身情況做出調整。他認爲,新加坡面對中國也應采取同樣的態度。
“一些事情他們也許可以向我們學習,一些事情,我們最好向他們學習;還有一些事情,兩國的情況就是不一樣。”
加入私企開啓新中關系新視角
在2011年退出政壇後,加入私企的楊榮文不再是國家政策的制定者,而是成了政策的接受者;在冠病疫情前,他幾乎每個月都往返中國和新加坡。這個角色的切換和頻密的接觸,爲他開啓了認識新中關系的新視角。
作爲商人,楊榮文更敏感地察覺政策的實際影響,也更深入地了解中國的經商環境。他也看到中國的經濟體量不斷發展,但中國也依然是世界上市場競爭最激烈的國家,要在中國賺錢並不容易,“如果你賺到了錢,其他人很快就會發現,就會來競爭你的利潤”。
因此,在中國經商必須反應迅速,知曉各種變化,並且不斷創新,找出自己的比較優勢,才能生存。
但他強調:“即便中國市場充滿挑戰,你也必須參與其中,了解周圍發生什麽事,才能爲(你在)中國以外的業務增值。這也必須是新加坡處事方法。”
新中關系只會更深化
新中建交30周年之際,世界格局正在發生明顯變化,中美對立令不少人感到擔憂。
對于新中關系,楊榮文研判,兩國關系的深度不會改變,只可能會更深,會發生改變的是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
至于中美關系,楊榮文語帶擔憂地表示,不受克制的全球化,在全世界都引發了本地反彈,這在美國尤其明顯。美國出現了南北戰爭以來最嚴重的分化,大家對于存在的問題該如何解決缺乏共識,造成了“毒化的政治”(toxic politics)。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挑戰”成了人們難得的“共識”,美國將中國妖魔化的做法也達到前所未見的程度。
楊榮文形容:“美國的反華氣氛,讓人很擔憂。這是一個危險的時期。”
他認爲,美國哪一天發現中國不是另一個蘇聯,無意向世界宣傳其意識形態,中美就有和平共處的基礎,但這需要時間。而在這之前,中國已經爲長期的對峙做准備,中國謀劃“雙循環”經濟,就是爲了應對未來美國可能對中國的遏制。他過去兩年美國對中國科技企業所采取行動之迅猛,讓所有人吃驚,而今中國已經將發展納米芯片技術當成必須克服的全國性挑戰,就像當年中國致力發展“兩彈一星”一樣。
在中國經濟“外循環” 新加坡將扮演主要角色
楊榮文主張,新加坡應該好好研究中國的“十四五”(第十四個五年經濟社會規劃)和“雙循環”經濟,了解新加坡在其中的機遇和風險,將對我國的未來大有影響。
他也樂觀地認爲,新加坡將在中國的經濟“外循環”中扮演主要角色。中國的一些制造業轉移到了東盟,新加坡可以成爲中國和東南亞之間的銜接點,爲中國和東南亞增值。當中國要尋找一個值得信賴的區域中心時,它看到新加坡,在金融、智慧産權保護、司法方面,新加坡都可以發揮作用。
楊榮文相信新加坡不會失去其價值,“雖然乳酪移動了,但是有很多乳酪”;短期內雖然會有很多困難,長期來看隨著中國發展成世界最大的經濟體,新加坡由于自身曆史、文化、地理的條件,處在很好的位置迎接機遇。
“盡管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緊張,但有時候正因爲這兩方面的緊張,新加坡將有很多機會。然而我們必須創新,不能只重複原來做的事。”
他提醒,越是緊張的局勢,越是充滿機遇;因爲在處處充滿阻礙的環境裏,如果新加坡能爲他人找出一條路徑,這就是新加坡的價值所在。
但他強調,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新加坡必須保持開放,要把“世界”帶到我們當中,而不只是通過書本去了解世界,通過跟不同人的直接接觸、通過對話、情感的聯系來解讀趨勢,了解如何趨利避害。我們也需要讓所有新加坡人能直接或間接從開放中受益,而不是看起來只有部分人受益,導致社會出現排外情緒。
楊榮文警惕:“在這個時期退縮(hunker down)是非常危險的。世界正經曆戲劇性的變化,我們必須非常警覺,盡可能繼續到不同國家,繼續對他人打開我們的思維和心扉,來了解世界的動態。這不是自我封閉的時候,如果我們關上門窗,世界就會離我們而去。”
新疆之旅體悟中國所面對挑戰
楊榮文曾到訪中國許多地方。這是2009年,他以新加坡外長身份參訪西藏,在西藏三大聖湖之一的羊卓雍措洗臉。(檔案照片)
中國幅員遼闊、曆史悠久,對中國了解得越多,越是會發現自己知道的甚少;2001年一趟新疆之旅,讓楊榮文學習到了新東西。
當時擔任貿工部長的楊榮文,率領新加坡經貿考察團到包括新疆在內的中國西部地區,展開爲期九天的訪問。
當時正是美國九一一恐襲事件前兩個星期,而這趟旅程中的經曆,讓他更深入地了解中國面對的內部挑戰。
楊榮文憶述,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女性回教徒穿波卡(覆蓋全身只露出眼睛的罩袍)是在新疆的喀什地區。
他說:“在那之前,我連波卡這個字都沒聽過。我看到穿著長袍的女人,頭上戴著像籃子的頭飾。對我來說,這就好像電影《星際大戰》裏的一幕。我當時想,這是中國嗎?”
他隨後到烏魯木齊,當地人爲他安排了騎馬活動。楊榮文自己不會騎馬,一個看起來大約10歲的小女孩,和他一起騎在馬背上,幫他控制缰繩。
楊榮文形容:“我嘗試和她說華語,但我發現她幾乎不會說華語。我當時有個念頭,中國對一些少數遊牧民族的治理方式可能太過放手(hands off)了,這些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思想已經受到極端傳教士的毒害。
2008年至2014年間,新疆接連發生恐襲事件,印證了楊榮文當時的擔憂。在楊榮文看來,系列的恐襲讓中國政府措手不及,導致中國政府對新疆問題做出很堅決的回應,這又讓中國面對很負面的國際宣傳,中國被指責將百萬新疆維吾爾人安排到再教育營(中國官方稱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剝奪了他們的自由等等。
楊榮文說:“我用一個更廣的角度看這個問題,從早前在新疆的觀察,我覺得中國在太長時間都沒有做出努力讓少數民族融入。新加坡就不會允許回教婦女在街上穿波卡,而顯然這些問題(在新疆)已存在許久,(中國的)小孩子怎麽可以不會講華語,這是在找麻煩。我想他們正在糾正這些問題,但這需要好多年的時間。”
每個人都須了解自己的根
新中兩國有著複雜的文化和情感聯系,必須永遠謹慎地保持平衡;在新加坡,關于“華族性”的討論,也將永無休止。
但楊榮文認爲,只要有足夠開闊的心胸,就會發現這正是新加坡多元文化之美。
曾在擔任新聞及藝術部長期間,積極推動本地文化發展的楊榮文,至今仍堅信,不論任何種族的新加坡人,都得了解自己的根。
他指出,如果一個人的文化底蘊不足,一旦面臨危機,便容易彷徨失措。“我有點擔心,新加坡人對自己的根認識得不夠深,有些人甚至認爲沒有必要認識。這是個極大的錯誤。”
楊榮文時常到母親在潮汕的家鄉旅遊,讓孩子們認識自己的表親。在《聯合早報》采訪楊榮文的前一天,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廣東考察,第一天就參觀了潮州的一家牛肉丸店。
談到此,楊榮文一改此前緩慢的語速,語帶興奮地說“感覺就像是他參觀了我的甘榜一樣”,“這是個很奇妙的情感聯系”。
但他也強調,這種情感聯系也讓新中關系變得複雜,“我們一方面有相同的文化根源,另一方面我們也得把兩個國家區分開來。政治是政治,文化是文化。在政治層面上,我們是個獨立自主的國家……而這層政治關系因爲我們擁有四分之三的華族人口,而得到了升華,同時也變得複雜。”
楊榮文指出,這種複雜的情感聯系不僅限于新中關系,同時也存在于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以及新加坡與印度之間的關系。
他說:“這就是新加坡,我們永遠都會這麽複雜。我們不可能找到一個終極的平衡點,然後松懈下來。這是個動態的平衡,像騎腳車一樣,我們可以保持平衡,但一旦分心或松懈下來,就會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