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前外長楊榮文接受《聯合早報》專訪,暢談中共建黨百年,中共的成就以及中美關系等國際熱點課題。(邝啓聰攝)
作者:韓詠紅
觀察中國共産黨,不能脫離觀察中國革命的曆史視角,而在新加坡前外長楊榮文眼中,中國革命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革命。
臨近七一中共建黨百年,楊榮文接受《聯合早報》采訪時說:“紀念中國共産黨的100年,我們是在標記中華民族邁向共和國曆程中的一個裏程碑。”
早前曾作爲外交部長穿梭在區域與世界各國之間,楊榮文在10年前淡出政壇後仍持續從多維度觀察中國。上個月卸下香港嘉裏集團高級顧問職務後,他目前是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的訪問學者。
受訪時,他提到上網看了央視的黨慶電視劇《覺醒年代》。他娓娓解釋,中華文明在2000年的曆史長河裏,形成非常深厚的文化。因此,當中國人在清朝末年決心推翻2000年的帝制建立共和時,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覺醒年代》反映的就是,在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後,中國內部出現了激烈的辯論,最終誕生中國共産黨。作爲共和國,中國只有110年,從1911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國人在思想上經曆了持續的革命過程。
他認爲,像中國這樣巨大的國家,一人一票制是一種夢想,國家需要務實做法來凝聚人民的創造力、能量和團結,土地革命就成了中國革命中極爲重要的一環,中共又在土地革命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杭州一處草坪上,用花卉拼出的“建黨100周年”大字迎接這個紀念日。(法新社)
土地收歸集體成就今日中國
楊榮文以身邊觀察到的故事舉例說,1983年他到中國潮安探訪外祖父母時,外祖父屋裏天花板下有個用來儲藏舊契約的小房間,如今已不存放東西,因爲文革時祖父將契約全燒了。
楊榮文解讀:這說明,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有很多人仍希望能取回原有土地和財産,直到文革時期,因爲擔心惹禍上身才燒毀。
他說:“所以,雖然文革是瘋狂的、對數百萬人做了可怕的事,但文革清除了土地上的一切産權,之後産權都收歸集體。今天的中國,如果要建一座新城、隧道、橋、碼頭,它都可以做到,而在其他國家由于涉及産權的問題,過程就非常複雜。中國共産黨將土地收歸集體,成就了今天的中國。”
中國革命的另一關鍵成就是改變了婦女的地位,中國確定了一夫一妻制與男女平等的地位,結果中國女性可能是亞洲各國中地位最高的。
楊榮文形容,中國革命一波接著一波地延續著,誰該領導人民找尋前路呢?西方的制度在中國、在亞洲許多地方都行不通,中國的道路需要中共尋找,而又因爲中國體量巨大,革命之路充滿曲折,他看到大成就接著大錯誤、大成就再接著大錯誤,但始終在學習與尋找道路。
他坦言,打造中共的統治合法性是非常大的問題,中共今天號稱有9000萬黨員,但質比量重要。
“如果你心術不正,黨籍就是負值,而不是正面價值。這是爲什麽2012年的中共十八大如此重要。習近平接任總書記後,他說如果不制止腐敗,最終必然會亡黨亡國,因爲這涉及了合法性的問題,如果你腐敗了,你就不是爲人民服務。”
人際關系易生腐敗 中國自古都在面對
“習總書記自2013年以來在反腐方面取得的成就,是讓人令人驚歎的,沒有人會相信到他能做到這麽多,但即使如此,腐敗也只是杜絕了一半,因爲在華人社會裏腐敗極難根除。”
他分析說,中國是一個由人際關系網絡組成的社會,“禮物”是用來表達“禮”,而“禮”表達的正是人際關系。就像過年時,華族的母親得用心准備紅包給親朋戚友,並且問孩子“誰誰誰給了你多少紅包錢?”,大家腦中就形成一個人際關系網絡,這個思維本身就可能導致腐敗,自古至今中國都面對腐敗的問題,所以才會把反腐的希望,寄托在人格化的“包公”身上。
他進一步闡述,也許大數據或數碼人民幣可以用來防治腐敗,但這也只能在未來試驗,而且每個方案都會産生新的問題。
他說:“所以你問我中共的未來,回答就是過去100年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未來依然充滿挑戰,需要一個非常有活力、非常貼近民生和非常開放的執政黨。”
從曆史展望未來,楊榮文指出,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後實現了中國化;未來不論是民主、社會主義或哪種意識形態或信仰,要實現中國化都需要時間,也需要智性的努力,最重要是心要在“對的地方”。
他說:“中國的民族主義需要有開闊的思想與心靈,樂意對外學習又保持謙虛;既了解自己又對他人的經驗充滿興趣,在向外學習的同時不去評判他人。那中國將成爲偉大的民族、中國共産黨就會是領導的力量,而這充滿挑戰。”
中國的發展或衰弱都會對外産生強大沖擊
曆史上中國的興衰更替,每每遠遠輻射至國境之外,産生強大的對外沖擊,今天也一樣。
楊榮文在接受《聯合早報》采訪時指出,回顧19世紀的曆史,清朝衰落的時代背景,締造了今天華族人口占四分之三的新加坡,也造成了新加坡與中國非常特別的關系。過去幾百年,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中國的每一場大變動,新加坡都卷入其中。康有爲、孫中山都到過新加坡;當中共與國民黨鬥爭時,國共爭鬥在新加坡上演;當國共合作時,它們也在新加坡合作。1930年代,本地華人籌款與組織志願者幫助中國抗日,因此日軍占領新加坡後,也屠殺了很多本地華人,這都是源自同一出“中國曆史大戲”(Chinese Drama)。
中共支持本地共産組織的情況在1978年鄧小平訪新後停止,南洋華人雙重效忠的問題,也在周恩來1950年代出席萬隆會議時得到部分解決。然而,中國與海外華人的文化聯系還在,不只是新加坡,日本、韓國、越南,甚至泰國、緬甸、蒙古國,中亞的哈薩克等等,都與中國仍有密切的聯系。楊榮文由此提醒,由于中國的重大變化與中共所做的決定會牽動這些國家,也影響周邊民衆對中國的反應,因此當中共做決定時不能只想到本國,也需要考慮到國境之外。
他也看到,中國或許已是世上數碼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人工智能與機器人産業等高度發達,標志中國進入新的國際化時代,這必然影響中國的經濟和外交政策,以及中國人的自我感覺。說到此,楊榮文話鋒一轉,問到:人類已登上了月球和火星,到了月球和火星,是會合作與互相信任,還是大家准備帶武器上火星,建立防禦系統來抵禦其他人類?
“到了火星要怎麽做?這需要新思維,中國、美國、俄羅斯、印度等國家需要一起思考。這將是人類曆史上非常精彩的新篇章,離現在也不遠了。”
國際社會負評中共十八大有原因
在中共迎來百年華誕的此刻,中國與外部世界關系也陷入30多年來最緊張的時期。美國“聯盟抗中”的態勢越演越烈,在好些評論中,中共十八大後領導層的更替,以及新領導層的作爲,是導致中外關系急劇惡化的原因。
在采訪中,楊榮文充分肯定了習近平成功逆轉了中國腐敗惡化的趨勢,至于不同國家對中共十八大的評價不一,他也不覺得意外。“這取決于是誰在發言,如果希望看到一個弱勢的中國、而不是強大的中國,他們就會對習近平評價不高,因爲他們希望看到中國腐敗,這樣外交就比較容易。”
他提醒,中國快速發展其實已持續了很多年,不是2012年“一夜之間發生”的事,但是很多國家的認知還定格在中國落後的年代,直到過去幾年才因爲某些原因“突然醒悟”中國體量之大與成功,因而他們的不安全感與日俱增,並且將這些都歸因于習近平的領導。
讓楊榮文感到“相當意外”的倒是美國的變化,美國的對華政治議程從進取變爲負面,過去的態度是:“我幫助中國發展,然後我們競爭,我有信心能贏”,今天的美國總統拜登表示不會允許中國趕超美國,成了負面議程。
他反問,美國指責中國改變現狀,但當全球經濟比重改變時,中國怎麽可能不改變現狀,“你(美國)是在說:我對現狀很滿意,所以你不應該去改變,因爲你改變了現狀,所以你就壞?”
不過,楊榮文也建議中國換位思考,更深入地去了解美國的不安。對西方人來說,守不住已經占據200年的世界主導地位,還要面對中國直視自己,說一些自己不愛聽的話,是非常不舒服的。這還不僅是中國直接說了什麽,中國的經濟發展、科技成就,例如未經曆太多挫折就登上了火星,這對西方世界是很強烈的警訊。
“我不是說西方的做法是合理的,中國在處理與西方關系時必須堅定,但是更深入了解西方的深層不安,了解這些不安的來源,對中國自身有利。有些問題(中美關系中的矛盾)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有些是可以避免的。”
中國認爲自己是民主國家
至于中西方在政治意識形態的分歧,楊榮文指出,西方人往往將中共看做一個政黨,在西方視角下民主的含義就是不同政黨通過爭取選票來競爭,相比之下,中國的高層是基于共識來選舉,上世紀孫中山提出的五權憲法不成功,最終中國從俄羅斯革命取得靈感,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他說:“中國認爲自己是民主的,我也覺得它是民主的,是基于中國特殊曆史和文化條件下的民主。中國的民主是基于古希臘文中的民主含義,即人民自我治理,並沒有說必須有哪一種投票制度。”
對于即將來臨的建黨百年慶,楊榮文的觀察是,中共非常認真對待這個日子,將舉行大型紀念活動,但不會有勝利閱兵,而是要深思熟慮(thoughtful)地紀念。
楊榮文認爲,中共非常認真對待建黨百年紀念,將舉行大型活動,深思熟慮地紀念。圖爲今年6月11日,人們在中共誕生地,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參觀。(法新社)
“前路還有巨大的挑戰,共産黨必須做到它宣稱要做的事,必須繼續展現創造力,貼近現實,並從這裏前進;需總結過去的經驗以爲未來准備。他們不想過于炫耀,但回想到100年前的光景,會有一種滿足感。”
我告訴我的西方朋友,當你看到中國時,你沒有看整張臉,而是聚焦于臉上的瑕疵……中國當然不是完美的,有的批評是合理的,但有的不是。比如說香港,我不同意有人說國安法對香港不好。今天的香港享有的民主,怎麽可能比英殖民時期少?還有新疆問題,你可能同意或不同意中國的處理方法,但種族滅絕是錯誤的用詞。
“戰狼”是西方標簽 北京反駁可更優雅更有效
在這兩年中西方的輿論戰中,一個頻繁出現的熱詞,叫“戰狼外交”。不只是在美國,歐洲媒體也不時批評中國的“戰狼外交”,認爲中國咄咄逼人而粗暴。對于這個情況,楊榮文馬上回答,這是西方國家的“標簽”,目的是讓中國進入防禦的狀態——我可以批評你,但是你不能用同樣態度爲自己辯護。
“西方領導人、議會和媒體是怎麽議論中國的?相比之下,中國外交官說的算少了。”
但楊榮文也指出,一些中低階外交官有這些表現,其中有一種“既然西方都能這樣,我也能這樣做一些”的心態,此外,他們也想對國內表明中國並非逆來順受,而中國領導人自己並不這樣對外發言。
不認爲中國更自由就會更好對付
他直言,西方世界檢視中國時,有以偏概全、放大瑕疵的情況,但中國的反駁卻可以更優雅與有效,“讓事實自己呈現”。
“如果對方給你標簽,你也用標簽回敬,大家都會陷入泥潭。”
采訪時,楊榮文也提到,一些西方人會覺得,如果中國更自由化、在思想上跟西方強國一樣,成爲西方陣營的一員,就會更好對付,他的看法是恰恰相反。
楊榮文笑說,首先華人長得就跟西方人不一樣,不像日本人是“榮譽白人”,在軍事上依靠西方;而如果中國像西方一樣習慣了去主導他國,“世界上的紛爭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他說,西方對世界其他國家往往抱有一種“判官”的態度,會主動給予很多改進的建議,仿佛其他國家只要遵循他們說的ABCDE去做,就會成爲快樂的社會、美好的國家;西方的記者即使對一個國家所知甚少,依然對該國充滿看法。
他坦言,“我們都會從自己的角度去看他人,但是華人和亞洲人對他人提出建議時會比較客氣、小心和有所保留,因爲我們知道自己家裏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最好避免教別人怎麽理家。如果中國人也像你(西方人)一樣,你會很頭痛。”
新疆會成爲議題背後有政治原因。這又回到我早前說的,關系到對中國崛起的恐懼,擔心一帶一路會助長中國在亞洲大部分地區的影響力。這就回到我們剛才談的問題。
(本文首刊于6月2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