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瓊
寵兒金拉
1930年8月31日,馬來西亞森美蘭州第二大市鎮瓜拉庇勞(山城),位于鄧恩街225號的一棟雙層排屋裏,一聲嬰孩的啼哭劃破了夜空。
“恭喜!恭喜!男孩子,男孩子啊!”笑逐顔開的接生婆邊報喜邊忙不叠地把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嬰孩遞到了等在門外的父親林光挺手裏。年過半百的父親熱淚盈眶,他連忙走到夫人辜氏文卯身邊,俯下身來輕輕說了聲:“辛苦你了!”
可不是嗎?自從長子金沙出世後,接下來一連四個都是女孩,爲了多一個男丁,這位求子心切的人父只好花錢買了個男孩,是爲次子金泰,這個遲來的幼子可真是上天的恩賜啊!
他爲懷裏的嬰孩取名金拉。
自福建永春捕頭村南來的林光挺精明能幹,白手起家的他如今已是遐迩聞名的僑領,身兼多個團體的要職,且深受森州最高統治者端姑莫哈末器重,被任命爲“挂沙人”,擁有代表簽署皇室某些文件的至高權力,同時擁有嚴端封賜的“寶星”勳章。
富甲一方且地位顯赫的林光挺視錢財爲身外物,認爲錢財“爲散而聚”,爲國散財乃情理之中,他積極參與社會服務,出錢出力辦教育、做慈善,帶動當地經濟發展,惠及一方,功不可沒。他還是同盟會會員,出錢支持孫中山革命運動,被封二等“嘉禾”獎章。
幼年失學的他對于孩子的教育自然十分重視,夫妻倆自小即對兒女嚴加管教,督促他們用心向學,將來服務社會。
但對于幼子金拉,他們卻怎麽也硬不下心來,加上哥哥姐姐們的寵愛,衣食無憂的金拉由著性子自由自在地玩耍:玩陀螺、打石子、放風筝、鬥蠅虎、踢毽子、下河摸魚、上樹掏鳥……不想上學,不想讀書,只想玩樂。
年幼兩歲的芳鄰珠子是他最爲喜愛的玩伴,直到珠子入學那年,金拉才跟著她一起走進了鎮上的中華小學。
求學時代
入學後的金拉跟珠子形影不離,他們同窗又同桌,就連做功課也是珠聯璧合。美麗又聰明的珠子是金拉的榜樣,他們課堂上一起學習,課後一起溫習,但成績上珠子總是排在金拉前面。
“她第一,我第三。”憶起這段兩小無猜的日子,金拉的心頭滿是幸福和甜蜜。
雖然入學較晚,但金拉的起點並不低,因爲早在稚童歲月,母親就教過他一些童謠,算是最早的文學啓蒙吧。
讀書識字後,他開始喜愛上《兒童樂園》、《世界兒童》等刊物,也慢慢對寫作産生了興趣。在一次作文比賽中,他獲得了第一名,由此萌生了投稿的念頭。其時正值日治時期,疼愛他的三叔慘遭日本人殺害,他追憶三叔的習作《月下追憶》發表于《馬來亞少年報》第39期,時間是1948年8月20日。
此時的他已被四姐帶到了古城馬六甲,就讀于培風中學。在這裏,他結識了同樣愛好寫作的寒梅和秋楓(原名陳鴻敏),他們不時投稿報刊,被同學們戲稱“三劍客”。而他心愛的珠子則去了森州首府芙蓉念高中師範學校。此時的金拉跟孩童時期已全然不同,他的父親病逝多年(1941年),當家的大哥金沙所經營的樹膠生意一落千丈,父親留下的基業賠得一幹二淨,萬千寵愛集一身的金拉已跟平民子弟無異,區區幾塊錢的稿費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驚喜。
來到古城,他陸續接觸到了巴金、冰心、朱自清、許地山、魯迅等名家的著作,課余時間從來手不釋卷,如饑似渴。
初中畢業後,來自獅城的鄭秀民老師把他帶到了中正湖畔,由于中學畢業成績特出,他獲准免考,直接進了高中。
寄宿“蒙古包”(中正中學第八學生宿舍)的金拉被濃濃的文藝氣氛包圍著——他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學愛好者,在他們的鼓勵及影響下,他更加瘋狂地愛上了文學創作,一篇篇滿懷激情的文稿變成了鉛字。槟城鍾靈中學的《學報》月刊、中華中學的《學藝》月刊,巴生興華中學的《興文》月刊、馬六甲培風中學的《新苗》月刊、《星洲日報》的“學生園地”、《南洋商報》的“學海”副刊等,都成了他筆耕的樂園。
1952年,也就是他上高三那年,《南方晚報》社出版了一本南方晚報散文選,書名《火之戀》,用的就是金拉發表于該報的一篇散文的標題,他的另一篇散文《人類的春天》也入選。這兩篇散文後來都收在他的散文集《永恒的記憶》裏。
高中畢業後,因經濟原因,金拉沒能進入大學,他回到了古城馬六甲,在那裏,他跟高師畢業的珠子一起執教于培風第三小學。兩年後,金拉再次南下獅城,進入教育學院全日制文憑進修班(兩年)。畢業後,珠子隨他一起南來,他們分別在不同的小學任教,並訂下了婚約。
林瓊結婚照
珠子也是一位寫作愛好者(筆名劉萍),無論在山城、古城還是獅城,他們一直用手中的筆互通款曲,可謂志趣相投,琴瑟和鳴。四年後,他們在錫山腳下的一座半獨立式洋房(仙端巷51號)築起了愛巢。喜結連理後,金拉跟以前一樣,教書、寫作兩不誤,珠子工余則集中精力于相夫教子,但她始終是他作品的第一讀者,也會直言不諱提出自己的意見。
婚後,金拉在妻子的支持下利用工余時間進入義安學院修讀文學課程,並獲取了學士學位。
瓊花綻放
金拉有好幾個筆名:王朱、林詩天、林錦勞,用得最多、最久的當爲林瓊,因爲他獨愛夜間綻放的瓊花(昙花的別稱),他永遠忘不了小時候跟家人徹夜等待瓊花開放的情景,那潔白如玉的月下美人總是令他感動莫名。
瓊花美得令人驚歎,但短短的三四個小時後即香消玉殒,而林瓊——注定要成爲一朵不敗的瓊花,那撲鼻的清香,注定要伴隨他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他手中的筆,提起來後,就從來沒有停歇的時候。雜談、散文、詩歌(包括童詩)、小說、評論,一篇接一篇出現在各類報刊、雜志上,他把每一篇發表的作品都按時間順序剪貼在一起,是爲“林瓊存稿簿”,計有33本,這些存稿目前都已集結成書。
1967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教學雜談》問世,第二年又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永恒的記憶》及一本詩集《並蒂蓮》。
截止2019年8月,林瓊共出版散文集13本、童詩集5本、微型小說集兩本、詩集三本、評論集10本,總數跟他的“存稿簿”一樣,同爲33本,用著作甚豐來形容當不爲過。
林瓊部分作品
最爲值得一提的,是他自1972年起開始撰寫文藝評論系列——“文壇拾碎”,這個系列旨在以“人”爲出發點,介紹新馬華文作者及其作品。這十本評論集按時間先後排序如下:《飛越星空》、《獅城獅聲》、《獅島陽光》、《望園花蹤》、《虎鄉虎語》、《滿園花開》、《星洲河畔》、《錯過天空》、《文林追蹤》、《世紀風景》,欲知本區域尤其新馬兩地華文文壇掌故,林瓊的評論系列是最好的資料。
同時,他也在編寫以“書”爲出發點的“文藝寄簡”,這些“寄簡”分別以“文藝通訊”、“香園寄簡”、“棕園寄簡”、“望園寄簡”、“文屋寄簡”、“小窗寄簡”、“山下寄簡”爲名發表于各類報刊,先後寫了數百篇,篇幅比之拾碎更長。但因時間、精力所限,這一系列至今尚未能成書,每思于此,耄壽之年的林瓊不免心猶淒戚。
結緣錫山
落戶獅城後,林瓊跟錫山(武吉知馬山)的緣分可謂難解難分。
他購得的第一處房産在武吉知馬六裏半處,這個私人住宅區叫做香港園,林瓊叫它香園,他在香園結婚、生子,他的獨子義平在這裏長大,陪伴義平一起成長的,是屋子前後那兩棵紅毛丹樹,那是他的母親從瓜拉庇勞帶來種下的。兒子結婚後,他們一家搬去了西海岸的棕園,但因爲種種不便,幾年後又在武吉知馬七裏處的名望園(望園)購得一公寓單位作爲養老之地。
無論昔日的香園還是如今的望園,林瓊家裏從來沒有少過文友,尤其是香園。
最先到訪香園的是家住新山的難明(李壽章),後來不少大馬文友陸續前來,如麥秀、慧適、草風、傑倫、端木虹、孟沙等。本地文友不招自來更是尋常事,比如莫河,只要駕車路過,定當轉入香園一見。而周粲曾攜眷前來采紅毛丹,咖啡八友之七友(張揮、陳彥、雨青、何必問、民迅、李藝、莫河)在林瓊跌斷鎖骨時曾前來探望。秦淮與烈浦也曾陪同大馬文友留影香園。
林瓊75歲生日,跟前來探望的學生合影
早年林瓊曾擔任新加坡作家協會理事多年,雨青、陳彥、民迅、李藝、何必問等文友常來香園商討會務。
香園歲月裏,林瓊寫了很多小品文發表于報端,後來集結成書,是爲《香園隨筆》。而他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及八十年代初期出版的幾本散文集及詩集(包括童詩集)無不沾滿香園的情韻。
晚年住進望園的林瓊過起了隱居式生活,他靜下心來把發表于各類報刊雜志的文章整理歸類,集結成書,同時把自己收藏的各類書籍慷慨贈予文友,艾禺和君盈綠就曾前往望園探望林瓊,同時從他家的書山上挖得很多寶物。
最爲值得一提的是,林瓊把父親與孫中山革命事業有關的珍貴資料以及六冊《林光挺文獻集》捐獻給國家圖書館管理局收藏,圖書館已將文獻數碼化,以方便國內外人士上網參閱。而他自己的《存稿簿》也慷慨惠借給國家圖書館掃描、加工並做簡單分類及附加目錄,整理成《林瓊存稿簿》,按年代順序分爲九冊,所收錄的作品是研究新馬文學史的寶貴資料。
除了寫書、出書,林瓊跟錫山的另一段緣是錫山文藝。
上世紀80年代初,以知名作家李汝琳爲首的一群文學愛好者常常于黃昏時分雅聚于永康私人住宅區內的一家咖啡店——永康餐室,林瓊就是其中的一員。後來,在時任武吉知馬國會議員王家園博士的倡議下,衆文友移步武吉知馬民衆俱樂部,1990年,錫山文藝中心應運而生,主席團主席幾易其主,林瓊則一直擔任理事至今。
2014年11月,林瓊囑獨子林義平彙編了一本心聲集——《他手上那支筆》,主要收錄了衆多文友對林瓊及其作品的評價,另有文友的贈詩及留言,後記執筆者爲林瓊之妻劉萍。
耄耋之年的林瓊,依然在筆耕,他手上那支筆,自從提起之後,就沒再放下過。
林瓊全家福
後記
大概兩年前,自駱明處初聞林瓊之大名,主編遂授意前往采訪,並親自打電話過去希望征得對方同意,但被老先生以年事已高回絕,只得作罷。
四個月前采訪過寒川後,他也向我提起了年近九旬的林瓊,並表示他們住得很近,他可幫我聯系。此時的我早已把老先生不願接受采訪一事忘得一幹二淨,故決定八月初采訪過杜紅之後采訪林瓊。
七月底跟杜紅取得了聯系,並約定了采訪時間,但就在約定時間的前一個星期,杜紅的兒子打來電話,說其父患失智症已有一段日子,已不適合接受采訪,並要我代爲通知廣大文友。情急之下只好托寒川盡快聯系林瓊,寒川親自前往林家,當日即告知我林瓊答應接受采訪。正在暗自慶幸,主編打來電話,這才恍然發現自己做了件糊塗事,好在主編告訴我老先生雖然心有疑惑,但還是答應接受采訪。
那天提早十分鍾來到望園,當我走出電梯之時,看到林家大門敞開,不覺心頭一熱。
終于見到了這位年屆九旬的老作家,雖年老體弱,不良于行,牙松耳背,但頭腦非常清醒,一冊冊整齊排列的資料,一大摞或新或舊的書冊,有這些就足夠了。
盡量提高音量,加上手中的筆,提了幾個問題,然後由他慢慢道來,他怕我趕時間,我怕他太勞累,前後三個小時左右,收獲滿滿。很是慶幸自己的糊塗,不然真的走寶了。
談到之前不願接受采訪的緣由,老先生直言怕遭個別文友非議,讓人心疼不已,同時也感慨萬千:文人相輕何時休?何時休?!
(作者爲本刊特約記者、冰心文學獎首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