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路紅
彈指一揮間,三天年已過。
這個春節,並不是人人都安逸舒適,也不是事事都順意平安。
這個春節,並不是家家戶戶都團圓,也不是老老少少喜開顔。
這個春節,有人經曆生離死別,有人有家不能歸,有人等待奇迹出現,有人心緒不甯坐立不安,也有人始終沉默以對……
- 因爲,一種新型冠狀病毒引發的傳染病像西邊一抹血紅的晚霞,四處蔓延。時間無聲地移動,掩蓋了往年的喧鬧嘈雜。四周是這樣的安靜,似乎沒人願意打破它。
- 靜默間,母親打來電話,她說:“你還好嗎?”我說:“好。”接著,她又說:“聽你哥說,這幾天有一種叫什麽新型冠狀病毒傳到了我們這裏,你要好好待在家裏,不要隨便出去。聽到沒有?”我心頭一熱,良久,才點頭說:“嗯,知道了。你也要注意身體,多加衣服。”她長出了一口氣,也說:“好,我會的。”這時,我仿佛看到她打電話時,一側肩膀向右微微傾斜,臉上也寫滿了牽挂與擔憂。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爲什麽就沒有想到打個電話給她呢。一時間,我心裏很難過,更多的則是愧疚與自責。
- 挂了電話,我仿佛看到她不說話,看著天空的樣子。她的眼睛,始終蒙著一層我所熟悉的困惑。窗外的天空,那麽寬闊,那麽遼遠,也那麽仁慈。一如親人的牽挂。
- 是的,這幾天以來,無論是微信群、朋友圈,還是新聞報道,鋪天蓋地都是關于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的疫情介紹和預防措施。爲了安全起見,各相關部門也發布緊急通知和限令提示。爲此,有人自撰對聯聊以自慰,有人寫下文章鼓舞人們戰勝疫情,有人賦以詩詞哀悼病逝者,也有人發布視頻提醒人們注意防範,還有人從天理人倫的角度分析此次事件……我想,一方面,人們是覺得春節不可辜負,另一方面,是想逃避內心的焦灼。
- 就這樣,各種群刷了一遍又一遍,各大新聞媒體深入報道……實在是因爲關注,如同一艘觸礁的輪船慢慢地沉到海底,灰色的波濤慢湧過來,船上的人,緊張,窒息,幾乎發不出聲音,微妙而致命的感覺。岸邊的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甚至有點兒恍惚。某些東西,因爲不能判斷,所以就有一種被重重圍困的感覺。那些被篡改的詩詞歌賦,像是爲了躲避現實的真相,它帶來多少歡笑,就帶來多少感傷。而另外一些意義深遠的文字,也仿佛一種暗示,不知道下一秒厄運會降臨到誰身上。直到下一秒,還是如此。再到下下一秒,大家就會覺得,原來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
- 獨自一人的時候,想象著人們的眼睛靜靜注視著手機或電視頻幕,那些文字或視頻在人們臉上、眼睛裏留下的重量,仿佛充滿了未知的陰影,幾乎觸手可及。那些被隔離的病人,以及不斷增加的患者人數,像被命運之手突然推到無法直面的一切面前,仿佛一切都在崩潰,一切都在搖搖欲墜,床和藥水是他們找到的避難所,他們在微弱的光裏拼盡全力尋找屬于自己的光芒。在聽到有人病愈出院的時候,我爲他們松了一口氣。而那些不幸病逝的人,就像被生活突然碾成了碎末,成爲一個不爲人知的悲劇。就連未及放下的心事,也變成漫天而舞的紙灰,很快就煙消雲散了。仿佛一抹幻影。雖然,死亡將他們從紛擾的塵世中解脫出來,從不可回避的矛盾中解脫出來。但是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令人傷感。
因爲,在春節遺留下來的溫暖的氣息裏,疫情一線、醫院病房,就像一個個被遺忘的角落。無論是醫生,還是病人,他們以這樣令人擔憂、焦慮,也期待的方式,度過了春節。
因爲,在人們舒服地,滿足地,帶著對食物、對遊戲、對追劇的渴望,帶著不能外出探親、旅遊或者逛街的遺憾,帶著對往年春節熱鬧氛圍、有無盡盛宴的追憶,在沙發上,在躺椅上,在陽台上,或在茶幾、圓桌邊,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閉目養神……或無所事事地望著窗外、或默默地看書、發呆,在音樂聲裏沉入夢裏……他們的表情有某種厭煩,或者說是無聊。而此時此刻,那些醫護人員仍然奮戰在疫情一線。
對他們來說,發呆也是一種享受。
于他們而言,無聊則是一種奢望。
當他們精疲力竭、幾近虛脫的時候,甚至連自己的生命也快被遺忘的時候,他們心裏唯一留下來的感情,大概就是與父母、兄弟姐妹待在一起,與他們一起吃飯、聊天或者散步。就連一些細小的矛盾,一些是非曲折,一些節日應酬,一些人情往來,一些恣意和陶醉,哪怕是獨自清靜一會兒的時光,也成了極爲奢侈的想象。
這些,我們體會不到。因爲病人,需要他們。
是的,醫院,對于那些病人而言,像是一個溫暖的所在,讓他們在搖晃中抓住了救命的東西。醫護人員的聲音,仿佛一種安慰。就連他們回蕩在走廊裏的腳步聲,也是一種安慰。他們擡起或落下的手臂,隨著身體移動而帶起的衣角,都是一種安慰。在充滿消毒藥水的病房裏,他們對生的渴望、對親人的眷戀,對陽光的憧憬一直醒著。明白無誤的醒著。家的氣息,親情的味道,樹木草地的芳香,就像他們藏在心底的渴望,一直藏著,然後等著他們,久久地等著。就連回憶,也在他們心裏,一直栩栩如生。
不找借口,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底線擔當,也是他們遵循的職業操守。救死扶傷,不光是來自于一種憐憫,更來自對生命的敬畏,以及情懷的凝聚。
一時間,我仿佛看到他們的臉,在某種意象中浮沉隱現。或許,他們有一萬條理由可以失聲,可以報怨,但也有一萬條理由不能這樣放肆,更不能放棄。
(2)
午後,我走出大門,來到岸邊。
四周像從前一樣安靜,天空也像昨日一樣有點灰,風無聲地穿過檐梁,吹過樹葉、草木,又吹過河面,以及竹叢,空氣裏有一股淡淡的煙花爆竹的氣息。陽光掠過的兩岸閃爍著點點金光,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四處流轉,河水一如既往地流向前方,屋頂上鴿子的身影仿佛垂手可及。像昨日。
幾分鍾後,我向河岸深處走去,一直向南。
我經過一所所房子,看到一扇扇或關閉或開啓的窗戶。陽光又停留在屋頂上,又無聲地滑到河面上。泥土小路上有人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歪斜著延伸到樹叢深處。幾只羊從草叢裏探出頭來,四下張望,複又低下頭去。還有一條狗貼在它們四周,好像護衛一樣。鳥雀仍像以前一樣發出清脆的叫聲,雖經風雪,卻仍感到陶醉。岸沿下,有人在釣魚。一陣風過,藍色的漣漪在河裏一圈圈蕩漾開來。他一直靜默,仿佛一尊雕像。他身體四周,無聲地飛舞著關于自己的秘密。
河的兩岸,一棟棟屋裏,一扇扇窗後,一個個心裏,想必早已盛滿了這久以來的祈願和感恩。
我在岸邊停留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沿路返回。
路人從我身邊匆匆而過,心裏想念著通往家裏的小路。車輛也匆匆而過,卷起微微飛塵。隔壁鄰居家客廳裏亮著燈,隱隱傳來電視聲和細碎的說話聲。廚房的玻璃窗上也亮著燈,我仿佛可以聞見食物與水果誘人的香氣。安甯與溫馨,簡直無可挑剔。一切,也井井有序。我想,他們舉杯的時候,應該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幸運。
我也勸告自己,要感到幸運。
是的,塵世裏可以享受的快樂,那些病人和醫護人員則享受不到。在疫情面前,一切都顯得不堪一擊。
換而想想,有因必有果,萬物皆有靈。福禍無門,唯人自召。與人爲善,與物爲善,靜念彌道,終能化解危厄。
這麽想的時候,一個遙遠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不容置疑地說著關于安甯、快樂和幸福的理想。于是,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從前,還有從前的從前……那是很久以前吧!人們以素食爲主,以動物爲友,與自然爲鄰。
——是的,“很久以前”。
在草坡上,在田野裏,當電視裏的湖光山色一幕幕出現在眼前時,優美的音樂聲也響起來了,那是關于樹木、自然和生命的力量。戰勝憂愁,戰勝疫情……這類似于安慰的聲音,在將晚的空氣裏閃爍著銀色的光芒,輕輕籠罩在屋頂上空。未及凝神細想,它又攜著一股溫暖的氣息,排山倒海而來,令人不可抗拒。也無法回避。
在這樣的氣息裏,疫情像鳥一樣猝然消失了。就像在夢裏或是街角一閃而過的人影,很快就不見了。
然後,一切痛苦、憂傷也完全消失了。
于是,關于溫暖和幸福安康的想象,從昏黃的天色裏再次浮現出來。層層疊疊的往事,也慢慢的浮現出來。過去的味道,也這樣子浮現出來了。
從窗外看出去,我仿佛看到人們無聲地笑著,陶醉在音樂聲中,陶醉在親人的溫暖裏,陶醉在故鄉的天空下。沒有乏味,只有陶醉。
這裏,那裏,陶醉無限。
此處,別處,牽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