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國新加坡,河流湖泊也都是袖珍型,因此淡水嚴重匮乏。立國之初,他們80%的飲水都要從馬來西亞進口。命脈捏在別人手裏,對方還時不時以此要挾,自然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經過多年努力,而今他們已經基本上能夠自供。其中的一個大手筆,就是截留所有的雨水,悉數引入蓄水池。難以想象這麽一個彈丸之國,居然拿出了三分之二的面積,建作集水區。
其實新加坡地處熱帶,雨季很長,雨量充沛。暴雨往往乘著雷電和狂風,如粗碩的纜繩一般,一绺一绺地垂天而挂,勢若瀑布。如此迅猛的豪雨,在一些排水設施比較差的地方,勢必積水成海,甚至引發災難。可新加坡的街道、社區,都少有積水,車輛依然暢通無阻,行人則在有蓋走廊自如穿行,很多時候都不需要打傘。那些狂怒的雨水似乎對他們很友善,水落歸槽,立馬溫馴,巨流搖身一變,轉身爲秀水。
秀水環繞新加坡,演奏出一曲人水和諧的生動樂章。水善待新加坡,新加坡人也喜歡水,無論是繁華的都市,還是偏遠的社區,到處都是麗水涓流。幾乎所有建築物周圍都是噴泉突突,水聲潺潺。老人們說是水能生財,小孩子則天然親水,赤腳趟在淺水中,歡呼雀躍。很多家庭內,還安裝了水裝置,汩汩細流,繞著曲折高低的石槽流淌,裏面種些水生植物,養幾條魚,平添了一些野趣與動感。
本來水是大善之物。水潤萬物,離不開水的絕不只有魚,地球上一多半是水,人體中一多半也是水。水是人類和所有動植物的生命之源,生存之本。可是查檢曆史,我們卻發現水滋養萬有,也禍患大千。大洪水曾經毀滅過世界,諾亞造方舟,女娲補蒼天,大禹治洪水,各族都有與水患相搏的傳說和史實。人水之戰,至今都未止息。
爲了戰勝滾滾洪流,我們築堤束水,可是水卻不堪束縛,堤壩越築越高,水的反抗也越來越烈。我們截斷河流,建造水庫,水也不甘被囚,常常逼得我們被迫泄洪。我們填湖造田,填海造城,水無家可歸,就到處流竄,對我們發起反攻,占領我們的家園,良田美宅,頓成水鄉澤國。別說人定勝天,我們其實連水都打不過。長達數千年的持久戰,我們屢遭敗績。
新加坡人似乎是從中吸取了教訓,他們治水的方式溫柔了許多。他們沒有把水當做洪水猛獸,而是循循善誘,像寵物一般悉心馴化,與其和睦相處,相親相愛。沿海一帶,因爲國土面積實在狹窄,他們填了一些海,但在內陸,絕不阻塞河流湖泊,而是疏通大小溝渠,留置充足的窪地灘塗,給水以安居之所。全島一共有17個水庫,水庫與水庫之間相互連接。暴雨肆虐的時候,一個水庫爆滿,水滿則溢,但絕不會漫過堤岸,而是心甘情願地遷徙到別的水庫去。
因爲喜愛徒步,我常常見識新加坡的各種河渠,那幾乎都是一些深溝大澗,淺淺的流水蟄伏在底部,高高的斜坡上則滿布著鮮花野草,讓人覺得這是供水居住的深宅大院,奢邸豪庭。印象最深的是麥裏芝水庫一帶的中央集水區,那裏完好地保育著自然生態,新加坡的雨水,經過大小河渠的淨化,緩緩彙聚于此,形成一片煙波浩渺的清澈水域。與它們爲伍的,是茂密的森林,鮮活的動植物,還有衆多的驢行客,悠閑的度假者。環湖一圈,沒有交通車輛的侵擾,卻有古樹名木的濃陰呵護,也是馬拉松愛好者極佳的訓練場所。
最出彩的應該是那些精致而簡易的親水、親自然的設施,既給人驚奇的體驗,又不對自然進行過度開發,形成傷害。十多公裏的自然觀光步道,你徒步其間,總能與那些長尾猕猴、松鼠、巨蜥和貓頭鷹不期而遇。一條長長的涉水步道,讓你在漫上腳背的淺水中踏水而行。幾百米長的樹梢吊橋,橫跨兩個最高點,懸浮在空中,你穿行在樹梢的茂密枝桠之間,綠葉紅花簇擁著你,帶你觀賞下面人迹罕至的森林秘境。還有獨木舟和皮劃艇,你可以自己劃向湖心亭,那裏有美酒、美食和咖啡等著你。
更多的時候,我是坐在岸邊的石凳上,出神地凝望湖面。微風吹起漣漪,仿佛是在偌大的水紙上分行劃段,書寫絕美的詩章。湖水是如此的甯靜,一點都沒有暴戾的感覺,與我們完全不是那種常見的緊張關系,甚至還帶著一種美妙的祝福,療慰我們的心靈。這裏的水位也有漲落,上漲時分流,或者淹沒一些周邊那些草灘,大不了過上幾天,再退回去,反而給周圍的動植物更多的滋養。這就相當于是水在它們家裏呆得有點孤悶了,出來散散步,溜達溜達,對人類根本沒有侵害。
新加坡人善待水,除了給它們出路,給它們居所,還特別注意不汙染它,維護它的清潔。從前新加坡的河流也是惡臭不堪,病得很重。新加坡人十年清河,十年河清,終于讓生命之河重獲健康與生機,山青水綠,天光雲影。來之不易的水環境,他們倍加珍惜。爲了根治汙染,他們立法,規劃、監測、控制,最讓我感歎的是他們的排放。新加坡居然是兩種水溝並行的,把雨水和用後的廢水分開。雨水像寶一樣蓄積著,廢水也像寶一樣,經過嚴格的流程,制成潔淨的再生水。
這是人類與水謹慎規約下的一種自然情狀,是人類用智慧修正的一種正確的人水關系。這種景象讓我這個出生在荊江岸邊、在決口倒堤的驚懼中長大的人,獲得了一種全新的認知。原來上善若水並不是一句虛言,舟水之喻並不是必然的結果。我們談洪色變,其實是我們對水做了虧心事。我們總是萬衆一心,決絕地背水一戰,與水結下了世仇。水漫金山,是我們淩辱它之後遭受的報應;大水淹了龍王廟,是我們逼迫、激怒它之後得到的反噬。
夕陽下的麥裏芝,金波蕩漾,綠水盈盈。而我想起我的家鄉,我的水患之國,心海裏泛起的卻是無邊無際的、白茫茫的憂傷。多麽希望神州大地、希望全人類每一個地方,都能山含瑞氣,水帶恩光;多麽希望我們所有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都能與水重歸于好,相倚相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沂水弦歌,與水同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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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詩與歌的旅行公衆號授權轉載,作者:蔡德林,原味標題爲:人水和諧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