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華人”這個問題並無固定的標准答案,且在身份認同的選擇日益多元的現代,華人的身份認同,已難以被一個簡單的“華人”概念所包含。
遊俊豪(Yow Cheun Hoe),出生于馬來西亞,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現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中文系主任,華裔館館長,中華語言文化中心主任,《華人研究國際學報》主編。研究領域包括華人移民和離散族裔、華人移民與僑鄉的關系、離散華文文學等,出版《移民軌迹和離散論述:新馬華人族群的重層脈絡》(上海三聯書局,2014),Guangdong and Chinese Diaspora: The Changing Landscape of Qiaoxiang(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3)等著作。遊俊豪也從事文學創作,筆名遊以飄,曾發表過《流線》《象形》《海馬體》等詩集。
▲遊俊豪。(受訪者供圖)
新冠疫情之下海外華僑華人生存環境日趨複雜,也引發了對海外華人身份認同問題的思考。在新加坡,有一所展示華人曆史文化的博物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從獨有的視角探討了“何謂華人”的問題。
移居世界各地、不同時代的華人,如何找出身爲華人的定義?從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中國移民建構與演化的曆程來看,他們融入當地社會的情況如何?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副教授、中文系主任、中華語言文化中心主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館長遊俊豪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作出解析。
中新社記者: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建成的過程是怎樣的,主要功能和宗旨是什麽?有哪些重要的館藏?
遊俊豪:在南洋理工大學的前身南洋大學創立的時候,馬來西亞華人富商林連登捐款,于1953年至1955年建成舊南大行政樓,也就是現在的華裔館所在的大樓,這棟樓設計參照中國古典建築的風格,紅磚綠瓦,代表著華人社會支持華文教育的熱心和傳統。
在南洋大學這個華文教育的重鎮,行政樓可以說是重鎮的中心。1981年,新加坡政府在南洋大學校址成立南洋理工學院,而後在南洋理工大學校園變化過程中,當校園裏其他的新樓與舊樓普遍采用英文教學與研究,行政樓雖然已經不再作爲行政辦公之用,但一直維持爲一座使用華文的大樓。
1995年新加坡政府在舊南大行政樓裏建立了華裔館,作爲一所華僑華人研究中心,一開始由新加坡政府和新加坡宗鄉總會來管理,到2011年並入南洋理工大學,仍作爲一個獨立機構來運作。
華裔館不僅是海外華僑華人的研究機構,也是一座展覽館,除了“何謂華人圖片展”和“南洋大學曆史資料展”兩個固定的、永久性展覽,還會不定期舉辦主題展覽、講座、研討會等。
華裔館中建有“王赓武圖書館”,館藏3萬多本與海外華人相關的書籍,還有早期東南亞華文學校使用的課本、模擬早期華文學校的校舍、華人族譜等特別館藏。華裔館集研究中心、展覽館和圖書館爲一身,宗旨是增進對海外華人及其文化的認識。
中新社記者: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中常設的“何謂華人圖片展”,從哪些視角來看“何謂華人”這個問題?是否探討出華人的定義呢?
遊俊豪:“我有多少華人特質?怎麽樣才算是華人?何謂華人?”在館藏展示空間的大看板上開篇就提出這樣的問題。“何謂華人圖片展”安置了世界各地華人的圖片、影像與文物。展覽探索的是移居世界各地、不同時代的華人,如何通過與自我、與其他華人、與非華人族群進行比照,找出身爲華人的定義。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何謂華人圖片展”。(受訪者供圖)
從與自我比照的視角。圖片展呈現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海外華人在照相館所拍攝的一些照片,比如一位加拿大華人廚師手持折扇與書卷的相片,一位阿拉斯加女勞工身著絲織華服的相片,這些是他們想要他人看到的形象。然而別人不一定會是同樣的眼光,展覽也通過鏡面呈現了早期西方的諷喻漫畫和電影劇照中被扭曲和醜化了的華人形象。
從與其他華人比照的視角。海外華人之間身份認同感的對象通常是血緣或者來自同祖籍地或家鄉,講同一種方言,牽系著“家”與“國”兩大軸心。
在“家鄉”主題的陳列室裏,展示了海外華人返鄉建造的祠堂和豪華的屋宅,比如緬甸和新加坡有“萬金油大王”之稱的胡文虎在祖籍福建永定所建的別墅和土樓、海外華人在家鄉廣東開平所建的碉樓等。展廳歸納出其中含義——“這些建築物就是地方身份認同的空間象征,不但反映他們對家鄉的情感和聯系,也是他們在外鄉成功的表征。”
在“國家”主題的陳列室裏,展覽用兩面牆展示了兩列年表,《中國民族主義的力量》年表列舉了20世紀初在中國發生的重大事件與民族意識的覺醒,《海外華人的民族主義》年表則說明海外華人響應中華民族主義號召的情形,如1938年在新加坡成立的南洋華僑籌赈祖國難民總會等。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內部場景。(受訪者供圖)
從跨越華人的視角。因爲華人移民的曆史漫長、分布範圍廣闊,他們接觸了各種不同的民族,各類型的華人身份是在與不同的族群接觸後逐漸形成的。館藏中有華人家族在印尼爪哇生活的家庭紀錄片(1927-1940年)、第五代菲華混血的菲律賓民族英雄黎薩(1861—1896年)等圖像,展示了殖民時期華人與他族混血而産生綜合性的族類與身份。
最後一個展示空間展示出大提琴家馬友友、建築師貝聿銘等5位在西方藝術領域有傑出表現的華人及其作品,海外華人藝術家在超越文化界限的藝術表現上亦不容忽視。
中新社記者:從新加坡中國移民建構與演化的曆程來看,中國新移民融入新加坡社會的情況怎麽樣?在本土派新加坡公民的認知裏,中國新移民仍是“他者”嗎,移民與“新加坡人”之間是否還存在泾渭分明的區分?
遊俊豪:一般來說“中國新移民”這個概念泛指自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以後從中國大陸移出的國際移民。在1990年以後,新加坡迎接了很多來自中國的新移民,新移民和老華僑很不一樣,老華僑主要來自廣東與福建兩個省份,新移民來源則輻射中國大江南北、沿海內陸各地,老華僑主要是華商和華工,新移民的工作背景更加多元,有勞工、留學生、企業家等。在新加坡的華人構成裏,中國新移民逐漸成爲重要的組成部分。
從人口結構和語言來看,華人占新加坡人口的76%左右,其余爲馬來人、印度人和其他種族,新加坡有四種官方語言,即英語、華語、馬來語、泰米爾語。隨著英文教育的普及,英文教育群體不斷壯大,其重要性和影響力淩駕于另外幾種語言之上,英文在新加坡的廣泛使用,意味著中國新移民在進入在地脈絡的時候必須面對語言界限,他們有的難以跨越語言障礙,有的則很快調整適應過來。
中國新移民仍是“他者”嗎?我們在探討族群意識相關的問題時,有必要將種族的差異認知與歧視偏見區分開來,前者承認了“我族”與“他者”之間存在這樣那樣的差別,然而跨種族、跨文化的交流卻沒有多大的阻礙。後者則將種族之間的差異視爲不可翻越的壁壘、無法填補的鴻溝,互動過程中往往産生沖突。
在新加坡的日常生活中,種族間的差異認知是有的,中國新移民與當地人在語言、文化、生活習慣等方方面面都有差異。刻板印象所帶來的歧視不能說完全沒有,但並不多見。
當下中國新移民和本土派新加坡人的互動已經是相當和諧的狀態。一方面,目前新加坡華人大多是在新加坡出生的二代、三代甚至四代移民,或者是在中國出生來到新加坡念小學、中學的1.5代移民,在學校裏他們與在地主流社會、與其他種族互動之後,融入良好。另外,從1990年代起,就有各種各樣的中國新移民團體成立,最有代表性的是天府會、華源會、江蘇會,他們幫助新移民融入新加坡社會,也維持跟中國的聯系。
另一方面,新加坡在1965年建立新的民族國家時,就是一個多元種族的結構。新加坡很注意種族的敏感性,知道種族之間的和諧是非常寶貴的。翻閱新加坡的曆史可以看到,新加坡政府不允許任何人煽動種族歧視,破壞種族關系,致力于維持種族之間的和諧,所以在新加坡種族主義問題相對來說比較少有。
融入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剛開始大家互相不了解,但經過長時間各個場域的互動之後,融入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比如10年前在新加坡很少有中國的影視劇播放,如今中國的影視劇在新加坡很受歡迎。飲食方面,川菜、東北菜等也逐漸改變了新加坡人的飲食習慣。這些都證明中國移民和當地人之間已經越來越靠近。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華裔館展品。(受訪者供圖)
中新社記者:能否請您簡單梳理華人遷徙到馬來西亞的曆史脈絡?華人移民在當地的境遇如何?
遊俊豪:我們常說新馬一家,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新加坡和馬來亞是受到英政府殖民統治。直到1963年馬來西亞才作爲一個現代民族國家成立。在人口結構方面,馬來西亞有三大種族,即馬來人(69.1%)、華人(23%)和印度人(6.9%),馬來人是多數民族,華人是少數族裔,馬來人及原住民在當地被稱爲“土著”,這其實是種族的概念。
關于華人遷徙到馬來西亞的曆史脈絡,我曾在《移民軌迹和離散敘述:新馬華人族群的重層脈絡》一書進行過梳理:現今馬來西亞的行政範圍內,早自15世紀就迎來了中國商賈,他們主要來自福建和廣東兩省,中國商賈在1850年以前一直是華人移民類型的主流;19世紀中旬,廣州、汕頭、廈門等條約港口的設立爲中國勞工的移動打開出口,馬來亞的華工人數迅速大幅超越華商;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遊走在馬來亞各地的中國政治家只是短暫的移民類型,1920年代和1930年代,爲數不少的中國文人來到馬來亞,在報館和學校裏謀事。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沒有大規模華人移入的情況下,馬來西亞華人人口在總人口中的比例不斷滑落。
馬來西亞從殖民地發展到現代國家,華人也經曆了移民、居民、公民身份的演變,並以家族、種族、國族等群體意識而存在,他們與中國及馬來西亞的關系不斷建構與重構。家族的脈絡讓華人從中國移民到馬來西亞,面對在地現實的時候,爭取讓家族企業優質繁衍的空間;種族的認知和界定,讓華人在“他者”意識中帶有刻板印象,在馬來西亞現代國家體制內處在邊緣地帶;華人也陷入馬來西亞國族架構的窘境。
華人離開中國到海外發展,無疑會碰到很多問題,在適應和融入的過程中開始思考身份認同的問題。正如圖片展闡釋的那樣,“何謂華人”這個問題並無固定的標准答案,且在身份認同的選擇日益多元的現代,華人的身份認同,已難以被一個簡單的“華人”概念所包含。(原標題:獨家 | 遊俊豪:從新加坡華裔館說起,中國新移民仍是“他者”嗎?)來源:中新社 記者:吳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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