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龍總理星期三(17日)在彭博創新經濟論壇(Bloomberg New Economy Forum)的晚宴上,接受了彭博社總編輯米思偉(John Micklethwait)的訪問。
在長達45分鍾的對談中,李總理回答了關于國際形勢、冠病疫情和新加坡相關的多個問題,尤其是就中美關系和台海局勢問題展開了20分鍾的交流。
中美思維方式的根本區別是什麽?如何看待“東方崛起西方衰落”論?台海局勢又是否一觸即發?點擊視頻,聽李顯龍總理回答。
以下是文字實錄:
米思偉:總理,如同邁克所說的,非常感謝你讓我們來到這裏,也感謝你再次與我對話。
李顯龍:感謝你來,也感謝你再次組織這次對話。這是我們的第四次或第五次了。
米思偉:我想我們從國際形勢開始,然後再具體談冠病疫情以及新加坡。首先,中國和美國,今年早些時候或去年年底,你曾呼籲休戰。我想知道,過去一周我們在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上看到了關于氣候變化的協議,現在看到了習近平和拜登的談話,這算得上是你呼籲的休戰嗎?
李顯龍:我認爲這是個必要的開始,兩國之間的分歧多且深。分歧並不局限于個別課題,而是涉及到基本的思維方式。這不是一場會議或一份協議就能解決或緩解的。但美國和中國能在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達成一些共識是好事。兩位領導人能夠舉行這次視訊會議並坦率交談,也至關重要。
米思偉:你如何描述這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你看到的根本區別是什麽?
李顯龍:這兩個國家看待世界的方式非常不一樣,看待彼此的方式也非常不同。對美國人來說,中國不僅是一個潛在的威脅,而是一個挑戰者以及一個嚴重的問題,幾乎是一個對手,這已成爲兩黨非常強烈的共識。我不是說行政部門都是這樣想的,但我認爲這是美國社會的普遍看法,至少智庫是這樣想的。
與此同時,與中國的關系不僅是對抗性的戰略平衡問題,它還涉及道德層面——對與錯,我維護民主,你不是,我是人權,你不是。如果你以這樣的方式定義問題,要過渡到談共存,談大家都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就變得很困難。
在中國方面,我認爲他們的許多記者和民衆都有一個已經固定的觀點,我想象一些領導也是一樣,就是美國要拖慢中國並阻止中國崛起,以及美國後悔曾經幫助中國,給予他們永久最惠國待遇(MFN),允許他們加入世貿組織,促進了投資增長,讓他們變成今天的樣子。
第二點,他們有一種感覺,中國的時代已經到來,將在世界上占據應有的位置,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以何種方式在世界上占據你應有的位置,作爲一個非常大的玩家爲許多不太大的玩家留出空間,這是一種敏感度和藝術,而它不是與生俱來的。
米思偉:你描述的這種有問題的思維方式,是否也涉及中國的時代已經到來,而美國的時代即將逝去?
李顯龍:是的,也有那方面。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認爲東方正在崛起,西方正在衰落,美國尤其是一個衰落的大國。我認爲這是錯誤的。我可以了解什麽讓他們這樣想。其他人有時也會這樣想。但如果你從長遠來看,你真的必須押注美國會從它對自己做的事情中恢複過來。
米思偉:我們可以看看它現在對自己做的其中一件事情嗎?我們早些時候在會議上聽到了雷蒙多的談話。她在這裏,非常賣力地推銷美國印太經濟框架。這是沒有貿易協議的貿易協議,背後沒有貿易協議。我猜想像新加坡這樣的國家會更希望現在稱爲《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CPTPP)的《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TPP)能重啓。美國在推銷一個你們很難自然就傾向的概念。
李顯龍:這些都是政治現實。《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TPP)原本是理想的作法。美國花了一些時間才認識到這一點,去決定這就是它希望與這個區域接觸的方式,並推動這個旗艦性的實質性項目,它將不僅展示而且實際上深化美國與亞洲的接觸和關系。
奧巴馬親自采納了它。他花了很多時間推動領導人並使談判取得進展。但我認爲他沒有做到的,也許就是不可能做到的,是在國內和國會中給予足夠的推力。最後,他的時間不夠了,不可能透過國會跛腳鴨會期將它夾帶通過。反正,希拉裏(克林頓)也不認同,當特朗普獲勝時,事情也就到此爲止了。而現在處于它已死的位置。我不是說它不能複活,但複活不會在三天或三年後發生。
所以,如果不能這樣做,美國還能做什麽?好,你仍需要以實質性的議程參與,而如果我不能,我可以談數碼化合作、綠色合作、人力資源合作。雖然缺了一塊,但至少我不會在互動中缺席。
米思偉:你從一個賣家的角度非常熱衷地談論發言,但你其實是買家。你是必須決定它是好是壞的那個人。你是否還覺得它有用?
李顯龍:它可以是有用的。我們正向美國以及亞太經合組織(APEC)一些成員國提出數碼經濟協議的想法。我們希望美國能參與其中。要民主黨政府這麽做並不容易,因爲該政府上任時答應要照顧美國的中産階級,所有事情都需要與此有聯系。其實,所有事情最終都會與此有聯系,但如果你堅持要立即和直接聯系,那你或許會錯失很多間接但有價值的計劃。
米思偉:中國正申請加入《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CPTPP)。台灣也是。你如何評估其中一方或是雙方加入的機會?
李顯龍:《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CPTPP)的構建方式,歡迎任何願意、且達到該協定相當高門檻與符合其精神的國家加入。在《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TPP)的構想下,我們就設想有一天中國會感興趣,而中美同處一個TPP框架,將比兩國簽訂雙邊自由貿易協定(FTA)來得更可能。我認爲雙方都逐漸想通,連最初不以爲然、認定這個協定就是要針對自己的中國,後來也決定研究它。他們考慮了很久,終于說或許我們應該感興趣。令人遺憾的是,美國人如今已不在裏頭了。
從經濟角度來說,我認爲這是理性的。從程序角度來說,CPTPP所有成員國達成共識後才能做出決定。當他們在考慮時,考慮的就不只是經濟層面,也會有政治考量,戰略和安全因素,以及其它任何他們或許正在討論的雙邊關系問題和關注。
米思偉:而南中國海也是其中一部分……
李顯龍:南中國海不是貿易議題,但亞太經合組織經濟體或CPTPP成員國與中國之間也有貿易議題。我希望他們能解決所面對的問題。從長遠來看,更多貿易要比少貿易來得好。我仍相信這點,盡管現在已不太流行。我希望這些事情獲得解決的方法,能促進穩定和各國的整合。
米思偉:新加坡一直是多邊主義的重要施惠者或受惠者。今早有趣的是,我們看到王岐山(中國國家副主席)的致辭,他提到多邊和多邊主義大概有20次。這個新的中國,帶著禮物向你走來,承諾他是多邊主義者。你相信嗎?
李顯龍:我認爲他們說了正確的話,也嘗試在做正確的事。我的意思是,如果中國說出我是一個單邊主義者,你會覺得不對勁。他們聲稱是多邊主義者,也想加入所有這些組織。事實上,他們希望投選一些自己人領導這些組織,一些聯合國的組織就出現了激烈的競爭。他們(中國)想影響這些組織的條規,這都是合理的,因爲他們已是一股可觀的力量,他們要在世界上有相應的影響力。問題是,當一個非常主要的勢力加入一個組織時,你要如何讓該組織真正餞行多邊主義。原則上,根據各國無論大小和平共存的五項原則,我們都是平等的,但在聯合國的實際操作中,大家都知道有些國家比其他國家更平等。
米思偉:這就是說,房間裏出現了一頭大象。它可能比其他所有夥伴要大得多。
李顯龍:是的,而且你必須與這個力量互動,它也需要對自己的運作方式有些自我意識,確保獲得大家的接受,從而可以在不動用赤裸裸武力的情況下延續影響力。
米思偉:中國是否已達到這麽考慮問題的境界,讓你能想象他們坐在你身邊,並差不多平等地對待所有人?
李顯龍:沒有強權平等對待所有人,但有些會做得比其它好些。
米思偉:他們做得更有禮一些。
李顯龍:不,我不會說更有禮些。看看美國人,他們從二戰結束後就待在亞太地區,在那之前已在菲律賓。七八十年後,依然受到這個地區的歡迎,而不是被視爲醜陋的美國人,這說明了一些什麽。
米思偉:如果中國加入CPTPP或沒加入,會怎麽反映出美國在這一區域的角色?
李顯龍:如果中國加入CPTPP,美國在這一地區仍有角色可扮演。你在這裏有投資、貿易、利益、朋友和盟友。我們希望在(美國)遍布全世界的關注事務時,你有時間經營世界這一部分,吱聲不大,卻有價值和有經濟回報的關系。
米思偉:如果你是喬拜登,你會做什麽來改變這個平衡?你說的一切,聽起來你認爲美國需要爲這個區域投入的比現在稍多些。
李顯龍:首先,我會嘗試推動貿易。你不能簽訂自貿協議,但你會想推進貿易,盡管民主黨的規則不允許。其次是發展與中國的關系,因爲如果這個關系搞僵了,這個地區每個國家的處境都會變得更難。第三,不要止步于與中國發展關系,而也要經營你在這個地區的其他朋友和盟友。第二部分拜登正嘗試在做。這是一段漫長旅程,但他已開始。朋友和盟友,他采取的方式相當明確,我認爲人們都相信這點。他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確保2024年之後的(美國)總統,無論是哪個政黨,也有和他相同想法。
米思偉:這非他力所能及……
李顯龍:可惜的是,這非他力所能及,但這是非常重要的事。你必須能放遠目光,因爲美國的利益遠遠持續到2024年之後。
米思偉:關于這方面的最後一個問題,涉及到台灣。對于台灣將發生的事情,我們應該多擔心?
李顯龍:我認爲我們應該關注。我不認爲戰爭會在一夜之間發生,但這是一個可能出現意外或誤判、需要細致處理的處境。有關國家都說對的話。上午的視頻峰會上,拜登說,美國將堅持它的一個中國政策,他也提到了存在很久的台灣關系法。習近平則說,我們並不急于解決兩岸問題。這是一個暗號,但我們都知道它的意思。在台灣,蔡英文博士說,我們呼籲各方維持現狀。所以,每個人都說對的話,但如果你觀察正在發生的事事態的發展,會發現情況並非靜態。美國已顯著提高與台灣的外交、甚至軍事接觸的能見度、級別和強度。
中國大陸一直在測試台灣的防空能力。大陸幾乎每天都派遣飛機飛到台灣的防空識別區。這些飛機沒有進入台灣的直接空域,但大陸是在測試台灣的防禦能力,並壓縮台灣的國際空間,在五年前或好幾年前,大陸在這個問題上可以對台灣有些讓步。在台灣方面,本屆民進黨政府不接受兩岸各自表述的九二共識,並說,不,這不是一個可接受的構想,並采取了其他行動,例如,在他們的護照上,用英文印上“台灣護照”的字眼。
這些行動都引起了猜疑、緊張和焦慮,導致誤判或意外更有可能發生。而且真的,你需要後退一步,“降溫”這個詞太強烈—冷靜一點,想想如果你嘗試了另一個選項後,你將有多後悔失去這個選項。
米思偉:你真的認爲大陸是這麽想的嗎?你認爲大陸會不會,當然、如果另一個選擇是大陸控制台灣?
李顯龍:不,我認爲如果大陸相當清楚局勢是穩定的,如果事態不會逐漸朝著不利于他們的方向發展,他們也許會更放松、慢慢觀察事態演變。難點是,如果他們擔心情況是往漸漸遠離他們的方向發展,不是在經濟層面上的離開,因爲在經濟層面上,我認爲大陸將成爲台灣經濟越來越重要的因素,而是就台灣人民的態度以及國際環境而言。那麽他們可能會判斷,如果遲些,事態會變得更加複雜。因此,我認爲這並不是大陸想馬上解決的問題。不過我應該如何處理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我的意思是,他們已經有香港這一個棘手的問題了。
米思偉:你提到了香港,我們就很快地談一下。你認爲香港是一個大陸增加管線權的地方嗎?哪裏的限制已經收緊了。
李顯龍:我認爲,根據香港在去年之前所發生的事情,很難想象這種情況能持續到2047年,到50年。這是不可能的。你不能這樣治理這樣一個地方。法律無法通過;政府的令狀無法執行,而且有蔓延到越過一國兩制邊境的風險。所以,他們現在的情況是,問題被很堅決地壓制了。我認爲國際上,甚至是香港內部,都爲此付出了代價;我也認爲他們(中國)將從這裏觀察事態的演變。我不認爲他們希望或尋求讓香港變得與其他大陸城市一樣。這將使得香港對大陸而言沒有價值,因爲大陸已經有許多繁榮的城市。香港是不同的,所以有價值。不過,在不給一國兩制的另一端構成不可容忍的問題的前提下,香港能夠有多不同,這是難點所在。
米思偉:香港損失了多少,新加坡得到了多少?
李顯龍:我想有些人可能會決定他們更喜歡待在一個地方而不是另一邊,但是總的來說,我毫不懷疑,如果香港繁榮,新加坡和香港做生意、競爭,新加坡得到的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