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人生之路既漫長又短暫,走過就不能回頭。人生如戲般夢幻,悲苦與歡樂的角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隨境而遷。
古人常說柳影搖曳,臨風起舞。正應和柳波一張穿旗袍的黑白舊照,明豔的照中人正如扶風之楊柳。眼前雖已是近93歲高齡的慈祥老人,但她不像“弱柳”,展現的“角色”卻是剛性與韌性,展現了其強大內心的喜樂。
柳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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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小姑娘
柳波笑稱自己是鄉下來的,1929年早春在山東德州高莊出生。聽爺爺講以前做官的人到了高莊都要下馬,想必是出過大官的地方。柳波原名是劉秀榮,小名叫劉玉仙,是個膽子很大的小姑娘。她還記得小時候和叔伯去集市,與大人走散後竟自己走回家。走在田間小路上碰到人家問她:“小孩幾歲了要去哪?”她回答說:“我4歲,我要回家。”也許這就是天生的“韌性”,她居然一個人安全地走回了家。
鄉下的生活,農人的日常構成她童年的回憶。她還記得那時爺爺家有地,但柳波的父親劉子明並沒有依靠家裏的財力,而是因爲品學兼優被教會的德國神父推薦去德國留學。柳波1歲時父親遠赴德國,8歲時父親從德國拿到博士學位歸國,帶家人一起去北京生活。父親在北京輔仁大學任教,擔任講師、副教授、教授,後成爲社會系系主任。
柳波是家中長女,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小妹妹。到北京後柳波入讀光華小學三年級,後考入輔仁大學附屬中學。那時柳波學習成績優異,經常考班裏第一名。有一次因生病住院考了第三名而痛哭不止——這就是逐漸形成的剛性和韌性的柳波。
柳波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中學時她被推選參演話劇《萬世師表》。這是她第一次上台演戲,這次體驗讓她覺得演戲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在台上她可以成爲另外一個人,體驗完全不同的人物性格和人生經曆。《萬世師表》,幫助她第一次了解到不同的人生角色。
中學畢業後,柳波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輔仁大學社會系就讀。當時新中國成立了,大學的氣氛和以前很不一樣。在1951年大年初二晚上,她不得已登上去上海的列車,去找正在法國天主教會創辦的震旦大學讀書、比她小2歲的弟弟劉秉志,想讓弟弟和自己一起南行,換個環境。當時弟弟剛剛與校花女友相戀,並沒有和她一起走,她便獨自坐火車南下去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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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生活
年輕女孩獨自出行心裏是惶恐的,但內心的剛性與韌性支撐著她。在火車上剛巧碰到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大家熱絡地攀談起來。一個女孩說自己的父親會到廣州與香港的進出口岸接她。就是這位善心的大叔,看她一個年輕姑娘無依無靠,就把她帶了過去。他問柳波要去哪?柳波說無處可去,能否先到他家借宿一晚。那人看她孤苦伶仃,便好人做到底,把她帶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柳波謝過這好心的一家人後,請他們把她先送到當地教會。因爲從小家裏信仰天主教,她覺得先到教會去也許會找到出路。到了香港最大的一個天主教堂後,柳波恰好看到一位在北京教堂認識的神父,她格外開心!這位神父告訴她當時教會有一個組織,是專門接待從內地來香港的大學生的,有一個男生宿舍和一個女生宿舍,她可以先住在那裏。不久後,柳波找到一份教孩子華語的工作,每月40塊,生活終于有了些許著落,還在朋友圈裏認識了後來成爲她丈夫的余德寬。他比柳波年長,在北京輔仁大學時也是就讀社會系。有位女生告訴他說,你們系主任的女兒到香港了,你不去見見?余德寬是天津人,柳波和他同爲北方人,一見如故,緣分從此開始。
之後香港麗的呼聲廣播電台招人,柳波立刻去報名。這項工作非常辛苦,每天早上6點和半夜12點的廣播節目她都要做。她住的地方很遠,每日舟車勞頓,路上也不是很安全,每天提心吊膽。
幾個月後,柳波雖以韌性堅持著,但身體已經吃不消,臉露倦容。余德寬很照顧這個學妹,看她這樣很是心疼,便讓柳波去出版社做校對,有時間就幫忙寫寫稿。雖然生活拮據,總還有口飯吃,不用起早貪黑,也比較安全。
余德寬志存高遠,對文化事業也有濃厚興趣,與4位友人商量後覺得與其給別的出版社投稿,不如自己創辦一家出版社。1951年,友聯出版社由此成立。
當時柳波給自己取的筆名是“更生”二字,意爲自力更生。後來,已改名爲劉波的她,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叫柳波,也是現在最爲大家熟知的名字,從香港時期一直沿用至今。在出版社工作近2年,幾乎日日與余德寬相處。經朋友撮合便與爲人老實,對她照顧有加的“于哥”喜結連理。那年她23歲,余德寬30歲。
余德寬本名于之洋,當時很多人都沒有使用本名,他和柳波都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到新加坡定居後也一直使用余德寬這個名字。他在學生時代曾參加過國民黨,當時的台灣當局也曾請他到台灣,可余德寬謝絕了。他不想參加任何有關政治黨派的鬥爭,只想平靜地生活。
年輕的柳波在香港期間很活躍,認識了不少朋友,例如同是1951年到香港的作家張愛玲。那時柳波重新燃起對戲劇的熱情,和一群朋友一起出演話劇,號稱“七姐妹”。這些女生在當時稱得上大美女,香港邵氏的導演何夢華在看了柳波的演出後曾想邀約她出演電影。可那時柳波已和余德寬結婚,是個賢惠的好太太,最終婉拒了邵氏的邀約。如若當時選擇從影,現在的香港電影史上說不定就多了一位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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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的歲月
1954年柳波隨丈夫一起到新加坡收賬,因爲那時沒有外彙,他們只好自己過來。那是柳波第一次南來,從此和新加坡結緣。余德寬在擔任友聯出版社社長期間,把業務拓展到新馬地區,成立友聯文化有限公司,出版《蕉風》、《大學生活》、《學生周報》、《兒童樂園》等。後來《學生周報》更是每期發行達萬份以上,編輯、印刷、出版一條龍。每年還會邀請各地學者和優秀學生在馬來西亞金馬倫高原舉行假期營,推廣文化活動。
在和妻子決定定居新加坡後,余德寬還曾在裕廊地區開過假發廠,做過餐飲,但最爲人記得的是他在文化與戲劇事業方面做出的貢獻。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創立藝聯劇團。
余德寬在1957年創立的藝聯劇團,是目前新加坡曆史最悠久的華語劇團之一。作爲創團團長,他很快組成一個精誠團結的團隊。創團初期演出的劇目有《北京人》、《雷雨》、《秋海棠》、《花木蘭》、《清宮怨》、《金小玉》等大戲。柳波都是這些經典劇目的女主角,當年名副其實的大演員。導演有陳振亞、範經、周立良等人,他們對戲劇非常熱衷且敬業。團員們有不少是從中國北方南來的文教界人士,說純正的華語,其舞台布景、服裝、道具都盡量做到精益求精,這也成了藝聯劇團的特色之一。其中李健吾根據法國劇作家薩杜的《托斯卡》改編的《金小玉》(又名《不夜天》柳波扮演金小玉)還搬上電視螢光幕。殘暴的警備司令王士琦殺害革命者範永立後,企圖逼金小玉爲妾,金小玉血刃王士琦之後自殺。柳波的精彩演繹,贏得了電視觀衆的喜愛。
1959年底,藝聯劇團推出《雷雨》。柳波臨危受命,代替因病無法上的人員,扮演魯媽
余德寬、柳波夫婦在《花木蘭》演出前一刻留下恩愛夫妻的珍貴合影
周立良爲藝聯劇團導演《清官怨》(1965年),柳波诠釋了慈禧太後的霸氣與威嚴
藝聯劇團的《金小玉》(又名《不夜天》)搬上電視螢光幕。柳波扮演的金小玉,連當能扮演範永立
柳波出演《北京人》裏的大少奶奶一角時,其角色表現得非常潑辣,入木三分,以至于後來家裏要請工人時,那位婦女看過她的《北京人》,說她“很凶悍和苛刻”,由此可見她演技之精湛。在《清宮怨》裏她飾演慈禧太後,演出後她出門買東西,售貨員就對她說“老佛爺來了,老佛爺來了。您演得太像了!”導演《清宮怨》的周立良2016年在國家圖書館舉行的座談會上這麽說:“柳波是位文化素養高的演員,揣摩角色比較深入,能做到演什麽像什麽。有演京劇的功力,因此演古裝戲有優勢。”
當年,柳波以其生動地诠釋人物性格的精湛演技,在舞台上紅極一時。好些人看了她的表演後,對戲劇表演藝術産生濃厚興趣而加入這個行業,例如後來的新傳媒藝人林益民等。藝聯劇團在《清宮怨》之後,還推出不少古裝大戲,如《虎符》和《王昭君》等劇,也是把莎士比亞的劇本搬上本地舞台的新加坡華語劇團。他們多次參加過在中國、韓國等地舉行的戲劇節,深受好評。
柳波是新加坡劇壇上極少數能演話劇,又能演京劇的優秀演員之一。至今仍舊讓老一輩觀衆津津樂道的有《賀後罵殿》、《坐宮》、《拾玉镯》、《禦碑亭》等等,在京劇界廣受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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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育人六十年
戲劇表演是柳波的興趣愛好,她本身的職業是中學華文教師。剛到新加坡定居時,大概身體還沒有適應南方濕熱的氣候,她經常生病。友人建議:應該找份工作,讓自己忙碌起來,閑著反而會生病。有了精神上的寄托,身體也會很快適應當地的生活。
開始時教育部的劉伯和先生推薦她到光華學校教書。當年主持《聲寶之夜》的張爲正是她班上的學生,可見她將舞台角色也帶入了校園,與教師的角色形成了優勢互補,教書育人。後來她到聖嬰中學、小學教書,直到55歲退休爲止。
由于有戲劇演出經驗,柳波的華語講得非常標准好聽,有些北京腔。她希望年輕人能積極上進,尤其要學好華語,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源。
柳波一直積極推廣華族文化。在政府學校教華文30年退休後,她並沒有停止腳步。經朋友介紹,她開始教外國人華語與中華文化直到80多歲。她幾乎又教了30年。柳波以弘揚華族文化爲精神追求,其堅韌不拔的生活角色,無疑讓女兒猶如看到了一台完整的“人生大戲”。
柳波的女兒余海琳1957年出生。她並沒有因爲海琳是獨生女而溺愛她,而是嚴加管教。她的女兒回憶說,母親教育孩子很嚴格,如果不聽話,便會責備甚至體罰。嚴母出孝女,現在的海琳事業有成,也有個幸福的家庭。她和母親一樣,說一口標准好聽的華語,她也把推廣華族文化作爲己任,認真教授華語。
柳波與余德寬在女兒余海琳2歲時的合影
當年的柳波自己萬萬想不到會來到萬裏之遙的新加坡,她覺得這一生的命運也很戲劇化。如煙往事,人生如戲,際遇難料,有高潮也有低谷;享過福,也吃過苦。有時個人的力量微弱,像老子說的那樣,順應自然爲上策。如今這片柳葉漂到了南洋,人生角色充滿魅力,舞台上的戲劇角色,亦異彩紛呈。
人生至多不過百余年,像柳波如此高壽已是難得,現在能夠安享晚年,女兒十分孝順,能夠健康快樂地度過余生就是她最大的願望。“今我來兮,雨雪霏霏”,雖已暮年,但柳波以其人生角色的诠釋,體會到了生命的喜樂。
采訪結束時臨近中午,慈祥隨和的老人,骨子裏仍透著北方人的熱情與好客,說要留筆者一起午餐。想想已經打擾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不想讓她太過勞累,便告辭離去。柳波的女兒非常熱情,眸子裏也透著柳波樣韌性的眼神。她送筆者到門外,表示疫情前母親更健康,頭腦也更靈活,經常和朋友喝茶聊天。但她相信,疫情總會有結束的一天。正如李顯龍總理在國慶群衆大會上爲鼓勵大家唱的30年代老歌《春天裏》,相信曙光就在不遠處。
2019年6月,柳波回到位于什刹海胡同的北京老家,與久別親人歡聚
(作者爲本刊特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