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俠客島沙龍請到了曾經常駐巴黎20多年的鄭若麟先生,跟我們談了他眼中的西方媒體、以及西方媒體如何看待中國。今天發布當時的文字實錄(整理刪節版),方便更多沒有擠進快閃沙龍的島友。
大家好,我是文匯報記者鄭若麟,曾在巴黎常駐20多年,在法國媒體發表了不少文章,也在法國電視台做過相當一段時間嘉賓。相對而言,我是比較了解西方媒體內部情況的中國人。
特點
有朋友問,「用簡單幾句話來談一下西方媒體眼裡的中國」。整體來說,有幾個特點。
第一,以負面為主,西方媒體對中國的總體看法負面。
第二,西方媒體對中國的認識有一個過程。我上世紀九十年代去法國,那時基本忽略中國,報道非常之少,九十年代初的頻率是一個禮拜一至兩篇;今天,鋪天蓋地,每天都有非常之多。
第三,西方媒體報道的中國,總體上是一個不完整的、帶有很多片面和缺陷的一個中國。從西方媒體認識到的中國,和現實中國有著相當大的差距。
那麼,西方媒體的新聞客觀性是否做到了呢?至少在中國報道方面,完全沒有做到。
比方說,2016年11月17日神舟上天。這事很難報成負面新聞吧?那麼法國媒體怎麼報道呢?主要給法國精英看的紙質媒體,基本上相對客觀報道;給年輕人看的網絡媒體,就不太詳盡,多談一些美國的、俄羅斯的其他國家的航天的東西,使一般讀者讀完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件;而最重要的、面向法國大眾的電視呢?法國電視沒有一個畫面,沒有一個字報道。也就是說,法國大多數通過電視來了解世界新聞的老百姓,不知道中國神舟上天。
控制
大家都知道,在西方有「資本控制媒體」的現象。西方媒體主要控制在財團手裡,這是毫無疑問的。比如法國有一個大報,《費加羅報》,就控制在法國的一個叫達索的軍工集團手裡。現在法國主要出口的戰鬥機,比如幻影、旋風,都是達索出品的。這家集團,控制著法國七十一家媒體;法國主要媒體,95%以上都控制在法國的七大家族手裡。這七大家族是誰,大家可以到網上去查。
這會有什麼影響呢?
我曾經在法國非常著名的一家私立學校學習了一年。應該說,他們在培養記者的時候,跟我們大致也沒有太大的區別,比如尊重事實啦,努力了解採訪對象啦。但問題在於,財團控制著媒體、資本控制著媒體,結果就是它可以反政府,因為政府不是它的主人;但是它不可能反資本。比方說,任何有違達索集團利益的新聞,就是不可能在《費加羅報》上出現的。
同樣,《費加羅報》不可能批評達索公司,但是《世界報》就可以,因為世界報是另外一個主人。當然,他們的主人,財團之間,往往是聯姻的,團結的,利益一致的,會有默契。所以總體上說,財團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我有個朋友,有一次在電視台採訪當時的總理,他做財長的時候給這個台長很多項目,台長是房地產商,這讓他賺了很多錢。這個時候,總理正在鬧醜聞,他向一個資本家借了一百萬,沒有還,我的朋友很糾結,要不要問這個問題,採訪前,他的老闆暗示過他不要提這個問題,後來他還是提了,惹惱了老闆,一年後他不得不離開了電視台。
所以,今天的西方國家,我稱之為「新三權分立」:政權、資本、媒體。資本控制媒體,同時扶持政府。媒體如何來選擇新聞?很簡單,資本認為是新聞的,他就認為是新聞;資本認為不是新聞的,他就認為不是新聞。發生在西方和美國的事件,在西方這才是新聞,而發生在世界其他地區的新聞,只有在西方和美國認為它是新聞的時候它才是新聞,即,利於西方和美國的時候,它就會報道,不利於的時候,它就不報道。
比如最近歐洲的各種恐怖襲擊,應該說西方的媒體表現非常尷尬,西方媒體在這個方面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怎麼發言。西方的難民問題、移民問題和恐怖主義是連在一起的,西方對中東的政策是造成恐怖主義泛濫的重要原因,但是這對資本是非常重要的。為什麼難民和移民控制不住?因為資本需要廉價的勞動力。
西方的政府,很多時候是只能利用媒體、不能指揮媒體的。法國一位前總統曾經說過,電視不是法國的第四大權力,而是第一大權力。它批評政府的時候,政府就會受到衝擊和打擊,如果媒體支持政府,政府就能夠在選舉當中、在民意調查當中就能夠得分,媒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政權的一個指揮棒,它指揮著政府如何去執政。
比如西方媒體在大選當中的作用和影響。媒體就是在資本的操作和運用下,對政權進行或者扶持或者打擊,在選舉期間,媒體起的作用可以說是關鍵性的、決定性的作用。在美國和英國,由於他們的選舉是一輪多數而且是選舉人的間接投票,所以這樣一種情況下,選民才有可能突破媒體的操縱。
儘管這樣,雖然特朗普當選,但是實際上,大多數選民把票投給了希拉蕊。特朗普只是贏得了選舉人票,在總票數上他是落後的。這也就是說,在媒體的影響下,美國人的多數人還是相信媒體支持的希拉蕊的。法國更是這樣,這次大選充分顯示了法國媒體對法國選民的影響之大。
當然,媒體也可以為自己贏得一定的財源,就是它的收視率和銷售量。這次CNN出現了這樣的醜聞,就是因為希望自己的收視率能夠上升,贏得更多的,以獲得稍微大一點的獨立性。
關注點
西方媒體最關注中國什麼呢?我概括為「一個中心、三個基本點」。
一個中心,就是中國的「專制體制」。凡涉此的新聞,一定會大報特報。三個基本點,一是人權問題;二是西藏、新疆、台灣、香港等地區問題,非常關注,有聞必報;三是中國在工業化過程當中出現的一些負面的情況,比方說污染、權益爭執等。
任何一個國家就好像半杯水一樣,它總有一半是滿的,一半是空的。當一個媒體一直盯著那空的一半的時候,你可以想像留給讀者、觀眾的印象就是這個杯子裡面是沒有水的。同樣,還有很多時候,西媒喜歡誇大扭曲。我在法國就多次抓到法國媒體憑空捏造出來一些新聞攻擊中國。
比如有一次,一個四歲小女孩收到生日禮物,是一件衣服,穿了以後說過敏,臉腫得一塌糊塗。法國所有的媒體都報道說這是中國製造的衣服,讓法國女孩得了病。但事實呢?後來查明,過敏原不是衣服,這個衣服也不是中國製造。
就這件事,「小瑪麗生日禮物導致過敏」,到現在還可以到網上找到,還有很多法國人認為,就是中國造的衣服導致小女孩收到了有毒的禮物。
所以,西方的不實報道、傾向性報道、斷章取義的報道有監督部門嗎?沒有。西方主張的是新聞自由,這個新聞自由裡面包含了假新聞的自由。
舉個例子。法國有一家非常著名的高檔雜誌叫《國際政治雜誌》,全球大概有十來萬訂戶,全是高層人士訂戶。這個雜誌一百多頁可以有二十多頁的最富有的資本在上面做。它曾經「獨家採訪」歐巴馬,說歐巴馬說了這個說了那麼,尤其說歐巴馬反對伊拉克戰爭。當時歐巴馬還是候選人,沒有接受過任何媒體採訪。因此,一家外國媒體居然發出了獨家採訪,頓時轟動全球。
但很快,這家雜誌就被揭露,採訪完全是捏造的。歐巴馬發表聲明,根本沒見過這個記者,那麼這個記者、這個假新聞有沒有受到懲罰?沒有。因為他使雜誌賣得更好了。
精神
有島友說,我們有一些新聞是「出口轉內銷」的,外媒先報道,再返回到中國。其實,我們也可以做得到。
比如,我現在就有一些有關法國政府或財團的一些消息,這在他們的媒體上是報道不出來的。但是我有沒有辦法在中國的媒體上報道出來呢?我也沒有辦法。為什麼?因為我們沒有專門找別人的短處、弱點去報道的習慣。我們唱自己的讚歌,也唱別人的讚歌,唱的還是西方的讚歌。我們似乎從來不認為報道新聞是一場戰爭,往往是多報道一點對方的好的地方讓我們來學習他們,這和西方征服性的處世觀念恰恰相反。
中國的媒體是否被外資占領?我倒不這麼認為。當然,一些網絡在美國上市以後,大老闆已經是外國人了。但是,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一些媒體人在精神上被人家殖民,成人家的奴隸,自覺為人家服務。就說這種原罪,民族原罪的概念,已經植入到我們的一部分媒體人的頭腦里去了。發生一件事,一個新聞事件出現後,他自覺不自覺的就用這個概念,這個原罪概念去做道德上的評判。
比方說桌球風波,我覺得這也是一種精神上被殖民的一種後果,我們往往覺得儘管舉國體制使我們贏得了所有的世界冠軍,維持世界冠軍已經這麼多年了,但是我們還是不行,還是比不上西方,因為西方不是舉國體制,儘管不是舉國體制的西方桌球一直在輸給我們。很奇怪的是,儘管我們一直贏,我們還是要改,為什麼?就是因為我們在精神上覺得我們不改,還是比不上人家。
所以,什麼是話語權呢?話語權就是當你發出一個聲音的時候,全世界主要的媒體都轉載、傾聽、評論。目前只有西方主流媒體和俄羅斯的RT能夠做到,半島電視台也曾經做到過,我們的媒體基本上做不到。在國際輿論環境中,我們的話語權目前非常小。
拿我的經歷來說,在法國和西方媒體上發言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首先你要讓法國媒體願意邀請你到他們的電視、電台和紙質媒體上發表你的看法,其次,你要用他們熟悉的、能夠理解的語言介紹中國。
例如,我們提出「和諧世界」的觀點,「和諧世界」的意思就是,我們沒有意識形態的敵人,在合作互利共贏的前提下,我們願意和所有的人交朋友。那麼,怎麼向法國人介紹「和諧世界」這個詞呢? 「和諧」這個詞翻譯成法語,有改變對方的含義,是侵略性的話語;所以,我在法國一家媒體上發的一篇文章用的題目是《一個沒有敵人的全球戰略》,我把「和諧世界」改成「沒有敵人」,no enemy,這樣很多人一看就明白了。
原罪
話說回來,西方的人權問題也不少。但即使西方人權出問題,往往也就事論事,不是警察的個人行為,就是機構的個別現象;而中國出人權問題,就是「體制問題」。為什麼這樣?
我把西方這種偏見根源稱之為「民主原罪」。大家知道,原罪是基督教的概念,因為亞當夏娃偷吃了智慧果,被上帝趕出伊甸園,所以人生下來就有罪。西方也認為中國有一個原罪:不是西方式的選舉體制。在這樣的「原罪」套路下,中國做什麼都是不對的。所以,中國的人權問題就是體制問題,西方的人權問題就是個人問題。
有朋友問了,中國的資本能否進入西方媒體?
在我看來,國有資本,想也不要想;私有資本,有可能,但非常困難。俄羅斯有一家私營資本,曾經把法國的《法蘭西晚報》買下來。毫無疑問,該報的報道方針就有點變化,遭受了非常大的輿論壓力,最後破產。
像中國這樣的國家,不要說進入媒體這樣的敏感的領域,你到一般的法國工業領域去投資,法國都會審查來審查去。在媒體投資,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實際上基本上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