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issXY
"通過傳統技改提升效益,已經走到瓶頸期了,我們想試試,雲計算、人工智能能否帶來新的可能。"在安徽銅陵六國化工的辦公室裏,信息中心主管助理楊小龍平靜的說。這座磷化工工廠已經33歲了,它開工建設3年後,楊小龍才出生。
窗外,巨大的煙囪吞吐著白色的水霧,一公裏外,長江蜿蜒而過,川流不息,銅官山靜默地矗立在側。銅官山是銅陵市的豐碑,那裏出産了新中國的第一爐銅水,第一塊銅錠。先有銅官山煉銅廠,後有銅陵設市,以此計算,楊小龍是第三代銅陵人。
這座因銅礦而興的城市,終究難逃資源詛咒的命運。2009年,銅陵被列入資源枯竭型城市。在美德等國家,類似的城市也可以被稱爲"鐵鏽區"。他們可能面臨相似的困境:因爲工業衰敗,廠房閑置,機器生鏽,工人下崗,發展難以爲繼。
銅礦枯竭之後,因采礦而來的人和他們的後代,依然要生活下去。銅陵將向何處去?
我們試圖呈現這樣一個故事:在3500年采礦路盡之後,在城市的榮光逐漸褪色之後,在幾代人的努力和建設之後,在新技術與商業劇烈變化的時代,生活在這裏的人,如何求變,如何面對當下和未來。
1. 光榮與陰影
在楊小龍的心中,銅陵有兩個深刻的印象:一是1949年春天,爺爺參加渡江戰役,從江北打到銅陵;另一個則是在這座城市裏,幾乎每10個人中就有1個和銅陵有色有關。
他的個人記憶,有意無意之間,契合了這座城市的命運:1949年4月21日,銅陵解放,成爲大軍渡江後第一個解放的城市。當年冬天,時任華東工業部部長汪道涵著手組織人員,打算在銅官山建設一座年産2000噸的粗銅冶煉廠,"我們現在要恢複建設銅官山,在安徽。這個地方以前給鬼子搞的不成樣子"。隨後,銅官山冶煉廠設立,這也是銅陵有色集團的第一座冶煉廠。1954年底,這座長江邊,僅數萬人口的丘陵地區被設立爲銅官山特區,兩年後升級爲銅陵市。在2016年枞陽縣並入之前,它一直是中國最小的地級市。
在特殊年代裏,這座城市只有一個使命:爲共和國煉銅。盡管按照記錄,銅陵的采礦史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但在銅官山煉銅廠建設之前,整個中國沒有一塊國産銅。就像大慶對石油工人的召喚一樣,最初的幾年,有3萬人從東北、江蘇、上海奔赴銅陵,支援煉銅廠的建設,並最終紮根下來。
"當年的廠區一片荒蕪,遍地是土沙和蘆葦灘。從遼甯運過來的簡易設備都是靠人挑肩扛搬到廠區,而生産工藝流程也都是靠著一步步摸索積累,邊設計邊施工,白天要工作十多個小時,晚上累了就把草地當床睡。"羅法榮是早期開拓者之一。當時工廠沒有注資一說,國家只分配了2000擔小米。老照片記錄下那一代拓荒者的艱辛:沒有口罩,沒有手套,工人徒手握著鉗子,在煙塵滾滾的廠房裏,撥弄僅隔著2米溫度高達1100℃的燒結塊。
1953年5月1日,新中國第一爐銅水、第一塊銅錠誕生在銅陵。此後每年,數以萬噸的銅礦不斷被開采出來,礦山通往長江碼頭的火車終日轟鳴,銅陵逐漸成爲舉足輕重的銅工業基地,爲共和國的建設提供廉價的原料。鼎盛時期,銅陵供應的銅,一度占到全國的一半——這是這座城市的青春與榮光。冶煉廠、礦山等也整合成爲大型的集團公司銅陵有色,1996年上市後成爲第一支銅工業股票。在礦山之下,城市也逐漸形成。
然而,這些榮光的B面,是如影隨形的資源詛咒——銅礦終有開采殆盡的一天。
這一天比許多人想象中的要提前到來。
在楊小龍出生的80年代,銅礦枯竭已經初見端倪。在一些人的印象裏,它首先反應在越挖越深的礦坑,直直的下去,看不到底,其次是一些工人開始轉崗。
1985年,銅陵有色突然改變畫風,在銅官山汽車廠的廢址上建立了與銅礦八竿子打不著的啤酒廠。啤酒廠的目的並不在賺錢,而在于安置冗余的員工。後來擔任過啤酒廠高管的王列才在事後承認:啤酒門檻低,短平快,技術工藝不難;啤酒廠依附銅官山礦山,水、電等費用全免。啤酒廠在當時就像一個可以兜底的蓄水池,懂行不懂行的都能進,安置了1000多人就業。
這款12度的啤酒以白鳍豚,一種長江裏的珍稀魚類命名。在沒有外來競爭者的幾年,這款啤酒在銅陵很暢銷。但好景不長,2001年12月,啤酒廠負債累累,宣告破産。
銅,依然是銅陵的命脈,90年代,銅工業依然撐起了銅陵經濟總量的9成。資源枯竭近在眼前,以超期服役的銅官山銅礦爲例,年産銅礦石從巅峰時的1.4萬噸降至不足2000噸。上萬名無處安置的工人和家屬,成爲巨大的負擔。有人統計,到90年代中期,銅陵有色的子公司已經達到100多家,涵蓋水泥、編織袋等等,它們中的大多數都重蹈了白鳍豚的覆轍。
銅陵的軌迹,是中國一類城市的縮影:他們屬于老天爺賞飯吃,因爲地下蘊含石油、煤炭、銅礦等資源,在工業建設的初期一躍成爲明星,但也難逃資源詛咒的命運。
2. 醒來,銅陵
1991年深秋,《銅陵報》刊發了一篇署名龔聲的文章,《醒來,銅陵》。在開篇,作者寫道:"當曆史的腳步匆匆跨入本世紀最後十年的時候,每一個銅陵人是否清醒地意識到,我們必須重新審視我們腳下這片土地,必須重新審視我們自己。"全文洋洋灑灑4000字,銅陵經濟效益低下的數據被和盤托出,短板被拿來與蕪湖、馬鞍山、安慶等沿江三市作比較,並且痛批部分銅陵人"思想、觀念、精神的醜陋之處"。
這位作者的確"來頭不小",他就是時任銅陵市長的汪洋。1992年伊始,《經濟日報》高調刊發了此文。不久之後,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南巡講話。
銅陵轉型開始了。國企下崗潮毫無預兆地來了。澎湃新聞在一篇關于銅陵的報道中提到,那時僅12家資源枯竭、關閉破産的礦山企業裏,就有近9萬人失業了,而彼時銅陵市總人口不到70萬。那場企業整頓的浪潮中,共有35家國有企業改制或關停破産,此後的十年,銅陵還激進地關停了近200家高能耗高汙染企業。
千年銅都榮光逐漸暗淡之後,城市和人付出的代價才變得刺眼起來。一位離開銅陵的人回憶,他對故鄉的印象,停留在整日冒著黑煙的煉銅廠,一條黑砂河散發著硫磺味從選廠尾沙壩潺潺而下,注入江邊大片蘆葦蕩。那時銅陵流行兩句話:下起雨來是"池州",刮起風來是"灰州"。下一場雨,大半是酸雨。
這種刮骨療毒的做法,的確爲銅陵爭取到了時間。修複城市的創傷、尋找替代産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方向不明,甚至可能九死一生。
六國化工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引進銅陵的。"剛修廠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荒地,路也沒有。"楊小龍從老師傅口中得知當時的情形,"當時羅馬尼亞欠了中國一筆債,還了一套設備,然後融合了德國、 奧地利、中國等國家的技術,成立了'六國化工'。"
六國化工主要生産磷化肥,礦石來自于貴州,通過長江航運運到銅陵。2004年春天,六國化工上市,成爲國內首家化工類的上市公司,生産的産品也逐漸從化肥延伸到磷化工原料等。六國化工成爲銅陵掙脫"一銅獨大"的産業局面的縮影。
到2000年的銅陵有色劃歸地方時,仍有10萬員工,賬上卻只有50萬,前途未蔔。漫長的求變、求生之路開始了。2007年,12月28日上午11點28分,銅官山煉銅廠關閉,兩根百米高的煙囪應聲倒下。在原址上,銅陵有色設計了替代産業——從以往廢棄的陽極泥、煉爐渣裏篩選金、銀等有色金屬。采礦的比例逐年降低,銅的深加工逐漸發展起來。折騰了16年之後,"粗、笨、重"的銅陵有色終于艱難轉身,開始盈利。
至此,銅陵完成了他的二次工業化。
3. 再次轉型
"我們並不是現在才意識到新技術的重要性的。"楊小龍說。2011年,這個銅陵走出去的年輕人,選擇回到故鄉,進入六國化工。這家化工企業,早幾年便非常重視技術人才。現在擔任公司總經理的馬健畢業于北大,比楊小龍早兩年進入公司。
2015年,六國化工開始嘗試管理系統的信息化,楊小龍在當時便被調配至新成立的信息化部。據楊小龍介紹,六國化工的銷售遍及全國,在此之前,貨物的庫存、銷售數據都是離線狀態,經常出現一個地區缺貨,另一個地區庫存高企。"銷售員和公司的聯系也存在很多問題。"于是,六國化工采購了一套營銷管理系統,實現對末端銷售的遠程管理。
"開始的時候很難,甚至遭遇過一些抵觸,大家都抱著懷疑的態度。"楊小龍坦誠,"在這樣一家傳統化工企業,每一步嘗試都很艱難。"
不過,2016年,嘗到甜頭的六國化工再次往前走了一步。"我們請青島的一家公司,給我們做了整個ERP系統。"楊小龍說。
這種種嘗試的背後,是銅陵再一次遭遇危機的縮影:一是在工業率比超過2/3的銅陵,化工、水泥等産能嚴重過剩,制造業也走到變革的十字路口;二是長江日趨脆弱的生態,使得環保成爲懸在銅陵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我們想看看,數字化、雲計算、互聯網、AI能爲帶來什麽改變?"楊小龍說,"傳統技術改造已經遭遇瓶頸。"
2018年,銅陵市政府找到阿裏雲,希望在銅陵落地城市大腦。"由于城市大腦主要在交通出行方面應用,而銅陵人口不過一百多萬,基本不堵車。最終,銅陵決定引入工業大腦。"參與此項目的阿裏雲工程師告訴我們。
工業大腦的第一個落地項目選擇了六國化工。2019年,六國化工混改啓動,擺脫國企體制的桎梏之後,公司大膽啓用年輕的管理層,30多歲的馬建成爲新任總經理,數字化轉型成爲CEO工程。
"磷酸萃取,是磷化工業的核心和前提,是生産磷酸工業品的第一步驟。"馬健說。六國化工和阿裏雲都非常激進,第一個項目就選擇在磷酸萃取率上做文章。他們希望用數據和算法來決定各種原料的配比。
這並非易事,磷酸萃取工藝非常複雜,影響因子有超過200多項,即使只考慮20項關鍵參數,建模的難度依然很大。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意識。"包括我在內,一開始大家對這個事情理解都不夠深刻,甚至有一些疑問,覺得它能這麽神奇嗎?師傅們在這裏工作了多年,覺得一個軟件就可以替代人們的操作,這是不可接受的。"馬健坦言。
2019年12月底,在六國化工的會議室裏,馬健公布了AI的成績:"萃取率提升了0.6%到1.2%,並逐漸穩定下來"。這一萃取率,已經屬于行業領先水平,每年將爲六國化工節約1000萬的成本。
而硬幣的另一面,磷酸萃取率的提高,也意味著固廢排放的減少,以萃取率平均提升0.79%計算,六國化工每年可節約磷礦石資源6000噸、減少磷石膏固廢排放1萬噸。"這也是一個環保項目。"馬健說。
這也是阿裏雲第一次深入磷化工行業的核心領域。"你可以這麽理解,我們做的,其實只是把師傅腦海中的知識和經驗用算法、模型、軟件固化下來。"阿裏研究院副院長安筱鵬說。而他認爲,只有將知識、經驗、方法軟件化,才能夠不斷的在實踐中被叠代,才能快速的在企業各個環節去普及、傳遞,並且不斷被優化。"這是鮮活的知識不斷被創造出來的過程。這個東西的價值才是我們講的這一輪工業互聯網最本質的東西。"
這樣的故事不只發生在六國化工,在海螺水泥、銅陵有色等企業,工業大腦將遍地開花。
結語:
在中國,有許多因銅而生的城市。一條古老的銅脈沿著長江蜿蜒,西起雲南東川,曆經湖北大冶、黃石、江西德興,在大河向東奔騰入海之前,壓住安徽銅陵。雲南東川,曾經爲清朝提供了絕大多數鑄幣的銅,最終在資源枯竭之後墜入窮途末路:財政垮塌、企業關停、工人失業,最終整個城市劃爲昆明的一個區。
2009年,銅陵自請加入資源枯竭型城市,一面掙紮求生,一面利用國家轉移支付的錢開始大刀闊斧地轉型。10年過去了,每個銅陵人都能強烈地感受到城市的變化。離開銅陵的時候,正值黃昏,蒼綠的銅官山靜默在雨中,昔日的傷痕已經修複,被設立成爲一座公園。在銅陵人看來,這是銅陵的再次"醒來"。
參考資料:
《3500年采礦路盡:資源枯竭陰影下,銅陵艱難的城市複興》澎湃
《醒來,銅陵》汪洋
《從"醒來,銅陵"到"轉型,銅陵" 這座"銅都"變綠了》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