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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微信公衆號張小珺(ID:benita-story) ,作者|張珺
從國際震蕩到企業裁員,再到延展到社會面此起彼伏的疫情——當政治、經濟、社會的悲觀要素交織在一起,很多人感受到,2022年是職業生涯遇見的最寒冷的冬天。全世界跨入全新大周期。
過去1個月,我采訪了17位投資人,他們一半以上是基金管理合夥人和合夥人,擁有橫跨中美視角。他們向我講述了,中國風投有限集體記憶中的三個周期,和途經的大繁榮與衰退時刻。
這次蕭條不同以往。它的成因不止單一經濟變量,構成機理達到百年未有之複雜。一位生于七十年代、享受了巨大時代紅利的基金創始合夥人,其感慨令我印象頗深。他說:“人世間的任何事都不能認爲是理所當然。過去我們享受的20-30年高歌猛進,可能是人類曆史、甚至中國曆史上極少數的一段時間——這麽繁榮、和平、富裕、高速發展。然而人類曆史的大部分,卻是由戰爭、混亂、動蕩和倒退組成。”
他認爲,寒冬不足以反映現今深刻困境,“是全球在重置政治經濟的底層結構”。過去30年,全球經濟發展受益于全球化和科技進步。所謂“資本寒冬”是曲線終有爬上來的一天,且反彈後,能延續全球化分工和技術驅動的高漲熱情。但“底層邏輯重構”不然——“首先,不知底部在哪;其次,不知會震蕩重置成什麽結構,就算從谷底爬起,世界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原先令所有人深信不疑的規則,可能“在相當一段時間,在某種程度上被打破”。
就像瑞·達利歐在書中寫道:“盡管所有人都會估計未來和當下大同小異,但未來通常和當下大相徑庭。”
不過,在人心脆弱的大變局上,我們或許能從不斷循環的曆史中打撈相似片段,試圖回答幾個適用所有人的問題:當繁榮和蕭索互爲切換,世界會發生什麽?這種切換將何種程度作用于個體命運?寒冬一定是悲觀的嗎?
這是60後-80後投資人抵抗寒潮,在周期裏流轉命運,獲得時代財富的故事。
01 “這是beginning of the end,還是end of the beginning?”
36歲那年,林欣禾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億萬富翁。
他走出美國舊金山的麗思卡爾頓酒店,門口的頂奢超跑一字排開。這些玩具樣的跑車,最少也要百萬美金。以前他會興致盎然地上前觀摩,品味車的品牌和産地——轟鳴聲總能刺激男人的腎上腺素。但當他第一次擁有巨額財富後,態度立馬冷漠起來。因爲,他能隨時隨地對服務人員道:“買三個。”
“就像買白菜一樣。”現任DCM中國創始合夥人的林欣禾說。
林欣禾生于1964年,是移民的後裔。父輩從中國台灣到美國,找不到工作,只能在紐約開店做生意。在勤勞持家的父輩觀念裏,1億美金是天文數字,是“不可能的錢”。林本科考上達特茅斯學院,1995年到斯坦福大學念MBA。
90年代中期的硅谷,互聯網淘金熱剛剛開始。日後很多振聾發聩的響亮人物,都于此時雲集。這時,盛極一時的華人創業者是雅虎創始人楊致遠。林欣禾和兩名碩士一起,縱身躍入熱流。
起初,三人想模仿雅虎做英文門戶,但預感空間不大;想做電商,又苦于網速慢、沒配送。直到一次,他們抱著玩票的心情,將中文信息發到網上。沒料到,粗糙的網站立馬“從斯坦福傳到伯克利,又傳到哈佛、MIT”。當晚,斯坦福服務器癱瘓了。
在斯坦福實驗室,三位華人創立了中文門戶華淵網。半年後,校方要求把服務器搬離學校,這才有了融資需求。那真是創業的狂熱年代,融資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去找硅谷的成功創業者,他們願意資助,也沒什麽要求。”林欣禾對我說,就連他精心制作的融資BP(商業計劃書),投資人看也沒看。
這是美國互聯網泡沫極盛之時,人們沉浸在豪情萬丈的樂觀情緒中。“我作爲創業者發現一個奇怪理論,在錢多的時候,最重要的客戶是投資者。一個故事講出去,你等著收TS(投資條款清單)。VC(風投)一窩蜂要投。有人問你收入怎麽來,就用未來講投資故事。”他的公司沒有商業模型和收入,卻不影響估值攀升。也因此,“想吃免費午餐的人就更多了”。
後來,華淵網和四通利方合並成新浪。林擔任聯合創始人和COO,最大要務依然是“拼命融資”。A、B、C三輪融資相加,總金額恰好1億美元。
令人眩暈的財富故事在後頭。2000年4月,新浪上市。作爲中國企業搭VIE、赴納斯達克第一股,新浪IPO富時代意義。僅5年,他完成財富階層大躍遷。新浪股價從17美元/股飙升至近60美元/股,林欣禾的身價翻了快4倍。他壓根懶的掩蓋內心膨脹,回憶初次腰纏萬貫的心境他說:“很嗨,很驕傲,目中無人。”“很多人捧你。”“你都不知道我是怎麽走路的,如果拍下來,一定特別好笑。”
就在60後走到資本舞池中心,一部分70後剛走出校園。在硅谷,他們正目睹科技浪潮帶來金幣漫灌的浮華故事——暴富,似乎近在咫尺。“你知道最火熱的時候,硅谷的房子你根本都租不到,”清流資本創始合夥人王夢秋憶起昔日盛況,她不無誇張地說,“全世界的人都到硅谷去了。”
王夢秋生于1975年,比林欣禾小11歲。她和丈夫徐易容是北大同學,丈夫比她早赴美深造,就讀斯坦福。她告訴我:“那個時候在斯坦福,幾乎自己不花錢吃飯,每天都有無窮多的招聘會可以免費吃喝;也幾乎不花錢買衣服,每一家公司不管你去不去,都給你發T-shirt。”
彼時,微軟曾盛情地邀請斯坦福畢業生到西雅圖面試——不僅提供往返機票,允許帶太太前往,還能免費吃住三天。可是沒人願意去。“大家都要在硅谷。那個時候‘造富神話’,成立1年的公司,都覺得非常promising(有希望)。”
徐易容于2000年中畢業,那屆學生如流水線,湧入各大炙手可熱的企業:雅虎、Oracle、Cisco。徐入職了IBM研究院。周末華人同學聚餐,“每個人聊的都是自己股票、option(期權)漲了多少錢”。他們渾然不覺,那個瘋狂年代已悄然走到終章。
僅僅半年多之隔,等到2001年上半年,王夢秋從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矶分校(UCLA)畢業,市場已是哀鴻遍野。她一腳踩進美國互聯網泡沫破裂後最冰冷的河水。所有大企業關閉了招聘。一番掙紮後,她在一個做新型路由器、規模只有十多人的小公司謀到職位。一年半後,這家公司因融資失利解散,她再度面臨失業。
不僅是她,2001年以來,硅谷很大比例精英全都失業了。“你知道經濟差到什麽樣?大量硅谷工程師跑到好萊塢去,給他們做色情網站。”王夢秋說,她很多朋友所在公司,市值跌掉98%。失業幾個月,她終日無所事事:“每天就是在家做飯。”
巨大繁華和徹骨蕭條的轉換,就在短短一瞬間。
泡沫破時,陸複斌剛在美國念本科。他忘不了這一幕:舊金山主幹道、能橫穿硅谷的101高速公路,平日一直堵車;但在2001年,公路上沒有人。
更直觀感受來自身邊人——親戚家的哥哥,大學辍學加入硅谷創業潮。“是我們家第一個千萬美金身價富翁。老牛X了。然後,互聯網泡沫發生,他搬回他爸媽家,住在車庫裏,從零開始再找工作。”陸複斌後來是百度副總裁,現在做並購重組業務。
藍馳創投管理合夥人陳維廣是新加坡人,2000年到硅谷,加入諾基亞風險投資。他見證了兩位硅谷勁敵、如今大名鼎鼎的彼得·蒂爾和埃隆·馬斯克“握手言和”。
面對寒冬,狂人如馬斯克都低下頭。蒂爾的PayPal和馬斯克的X.com在寒風凜冽前合並,接著融了5000萬美金。合並後馬斯克就離開了。“如果沒有在泡沫破滅之前合並,兩家公司可能就死掉了。”反之得益于合並,PayPal是寒冬稍有複蘇迹象,最早IPO的美國互聯網企業。這讓陳維廣深信,資本驟然遇冷前,是並購重組有利時機;等入冬日深處,在谷底有充足資金的企業更強壯,更多企業的命運是死亡。(諾基亞風投是蒂爾的首輪投資方,後改名藍馳。)
“我這麽說吧,我隔壁的鄰居是一個小破公司的保安,開保時捷。”明勢資本創始合夥人黃明明說,他當時就讀芝加哥大學。當泡沫破裂,保時捷立即“被人拿走了”,因爲是抵押貸款支付,而他的期權早就灰飛煙滅。“又回去騎個小自行車上班了。”此外,硅谷一片凋零,寫字樓到處懸挂著for sale(出售)、for rent(出租)的招牌。一時間美國出現很多辯論——“這是beginning of the end還是end of the beginning”?
頃刻之間,硅谷的樂觀情緒消失殆盡,恐懼和悲觀代之。
已登上懸崖之巅的林欣禾最刺激。2001年,在經濟蕭條和911襲擊的雙重恐慌驅使下,人們大規模抛售股票,新浪股價從60美元/股跳樓式下跌到1美元/股。他的身價一口氣縮水60倍。
“在泡沫的時候,每個人都會犯一個心理上的錯誤,叫confirmation bias(確認偏差)。一個連續成功的人會以爲,成功是必然,而不是偶然的。”當股價狂飙,創業者、投資人顧不上基本面,拼命買進,認爲股票理應一直向上;直到第一個人出現,喊道,這家公司沒收入,爲什麽股價這麽高?——“國王沒有穿衣服”——恐慌隨即擴散,股價就垮了。
當股價還處高位,哈佛大學邀請林欣禾演講,他欣然應約。沒想到待成行之日,股價已臨深淵。一位氣急敗壞的華人聽衆,朝林欣禾扔了一枚雞蛋——這位憤怒來者,大概率買了新浪股票,錢包遭受災難性打擊。林站在講台中央,雞蛋沒砸中他,從腦袋邊忽地飛過去。他落魄極了。
在中國風投集體記憶中,這個有如驚濤駭浪、朝夕間恍若隔世的2000-2001年,是他們在青年時遇到的第一個資本的冬天。
02 “最聰明、最成功的人,一開始都是失敗者”
衆人皆知冬日蕭條,殊不知,很多人的命運是從冬季開始轉折的。
作爲第一代互聯網創業者,林欣禾和馬化騰、馬雲、李彥宏、丁磊等人,交錯在同一時代,是最早登上中國黃金二十年繁榮花車的幸運兒。他坐進頭等位,體驗相當驚險。“這是我做創業者第一次180度的轉彎。”他說。寄托于融資拿錢的秘方失靈了,絕望中,新浪更迫切尋找商業模式。
真正的轉機源于一次偶然。2002年,林欣禾在香港偶遇了一位投資人。他剛投一家公司,通過發內容收費,廣東移動是他們的客戶。林察覺到,新浪或許可以轉型移動資訊,從運營商手裏獲得收入,運營商再從消費者端收訂閱費。這家“沒穿衣服的公司”,總算在冬天找到一件寒衫蔽體。股價開始反彈。
當股價從1美元/股爬到7美元/股時,林欣禾想,見好就收。他找到雅虎創始人楊致遠,問對方要不要收購。楊是門戶網站鼻祖,看不出中文門戶有什麽壁壘,他態度冷淡:“這個東西我都可以做。”
“他幸虧沒買。”林欣禾現在說。後來新浪股價一度上浮至40-50美元/股。但是,從雲端跌落、好不容易爬回來的林欣禾,失去了狂傲。“你永遠沒有安全感。”
今天,林欣禾成爲中國互聯網的old money。“股市過山車”迫使這位商人更具現實主義精神。他深刻理解,賬面回報沒有落袋爲安,再大數字都是假象。這個刻骨銘心的冬季烙印還將持久地伴隨他。當他轉型投資人,他“捕鯨派”的出手風格,極大程度受這段大起大落的心路塑造——這讓他賺到了更多的錢。
70後王夢秋,是接下來一波登上繁榮花車的人。她在冬日黯淡年景中意外地上了車。
2002年歲末,賦閑數月後,她做出決定:立刻回國,入職另一個小公司。這家叫百度的公司,坐落在破落的北京海泰大廈,全員不及百人;模式還是給新浪、搜狐提供後台的搜索服務和企業級搜索軟件。他們剛搭獨立網站不久,正准備背水一戰面對C端用戶提供搜索門戶。
王夢秋加盟的理由很單純,她的北大同學雷鳴(百度七劍客之一)聯絡了她。“我也啥都沒問,就覺得能有一個地方工作就挺好,”她告訴我,“經曆過挫折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樣的。”
家人對她的預期是,“先在這個小公司呆一下,然後找更好的工作”。但她自己不願意走。“家裏人visit我一次,我們大吵。他們當時就覺得這個公司太破了。”王夢秋笑道。但兩年後,局面就徹底扭轉了。“2005年百度上市,所有人都說,哎呀,你天使輪就投資了百度。”
徐易容2003年也回到中國,成了一名連續創業者(抓蝦、美麗說、小著創始人)。一個寒冬之隔,這對夫妻和曾經一起出國的同學,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這時候,中國資本市場從凋敝中漸漸蘇醒。2003年末-2005年,中概股迎來赴美上市的一波高峰,攜程、百度、盛大等紛紛IPO。不僅如此,剛興起的中國風險投資業也吐露出生機。
“如果我不是在那次運氣很差,可能就進了雅虎,變成穩定狀態;也有可能從雅虎跳個槽到谷歌什麽的。”王夢秋是一個道家的人,一點也不野心勃勃。百度上市那年,她剛滿30歲。看著陡峭上揚的股票,她“覺得自己可有錢了”,“有資本浪了”;雖然現在看,“那個數字不值一提”。這位女工程師的心願是:開咖啡館、讀一千本小說、不要那麽累了。
她自己也沒想到,35歲時會榮升百度技術副總裁,管理那個時代中國互聯網最賺錢也最有優越感的大搜和用戶端業務,麾下最多四五千人;她帶團隊和谷歌中國鏖戰。她有時覺得,是畢業撞上bubble burst(泡沫破裂),讓她分外珍惜每一個工作機會。她幾乎是在黑暗中“蒙”出一個未來。
硅谷知名投資人納瓦爾·拉維坎特曾說:“我所認識的最聰明、最成功的人一開始都是失敗者。如果自認爲人生失敗,被社會抛棄,在正常的社會中沒有任何合適的角色,你就能專心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會被能否成功困擾。這樣反而更有可能找到一條成功的道路。”
03 “最壞的時候也有鯨魚”
2001年和2008年,美國兩次泡沫破滅——一次是互聯網泡沫,一次是次貸危機——都給全球帶來猝不及防的驚懼和衰退。
在第一場寒冬降臨的最後一刻,Google和Salesforce在1998年1999年成立了。
“谷歌中間一度有點想賣給雅虎,雅虎沒有收購它,從那之後谷歌就起來了。”王夢秋認爲,寒冬是金融正常周期的一部分,市場通過大浪淘沙篩選優質企業。
據她觀察,從寒冬修複有規律可循。“我們看了一下,網易的股價跌到1美元左右,到它後面回到正常水平,用了24到28個月。這就是市場經濟的自我調節,差不多兩年到兩年半。2008年衆所周知的金融危機,中國受這件事波及少,但是美國差不多也用了兩三年慢慢recover(恢複)。”
在冬季,絕大多數人首要任務是存活,而極少數人嗅到了捕獲“鯨魚”的機遇。
在第一場冬天裏,蒂爾(PayPal創始人)在寒冷來臨前合並壯大,寒意稍一回暖帶公司上市,緊接著他套現走人。2004年,當時間來到這場冬日尾巴,蒂爾得知剛創立不久的Facebook正在融資。他將創業獲得的一個零頭——50萬美元——注入Facebook種子輪,換來10.2%股份、一席董事會席位。僅此一單,他賺得超10億美元現金回報。
在2008年的第二場冬天,大部分投資人對Facebook退避三舍。這時,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在俄羅斯出生的猶太裔企業家,于2009年獨自飛抵加州,說服紮克伯格接受異鄉人的錢。這個人是日後赫赫有名的Yuri Milner(DST首席執行官)。他不僅接受Facebook100億美元高估值,而且不要優先股、也不要董事會席位。後來他多次注資,將股比拉至10%。
同一家公司,在兩個最壞的時間點,成就了兩名企業家向超級GP華麗轉型(GP是General Partner,指一家投資機構的管理合夥人)。蒂爾摘得“硅谷創投教父”桂冠,Yuri Milner的DST跻身全球頂級投資機構之列。逆周期思維是他們的朋友。
再來看最早入華的風投IDG,熊曉鴿1992年回國拓荒,長達7年沒有項目退出,但他在資本寒冬中捕獲一批優質公司,包括百度、騰訊和搜狐。寒冬中,爲什麽容易誕生偉大公司?一種觀點是,這時工作機會驟降,優秀的人更易聚集;同時競爭減弱,利于公司鞏固競爭優勢和護城河。
林欣禾和王夢秋的故事也沒有結束。他們是中國Web浪潮受益者,通過上市獲得原始財富積累。當更澎拜的移動浪潮爆發,他們以一個新身份活躍在市場上:投資人。囿于上段經曆嶄露了商業才華,他們也拿到一張GP的門票——不止是“投手”,是一家基金掌舵者。
中國GP中,有不少像他們這樣,從找人拿錢的企業方,成爲下一時代錢的掌門人。譬如,紅杉沈南鵬是攜程聯合創始人,創新工場李開複是谷歌中國前總裁,真格徐小平是新東方聯合創始人。還有本文的訪談對象們——經緯徐傳陞曾是Lotus在華總經理,藍馳陳維廣原供職IBM和新加坡電信,聯想創投賀志強曾是聯想CTO。
看起來,投資人的職業生命比職業經理人要長。即使企業失掉姿色,投資人依然能留在海面上,在波雲詭谲的資本市場,辨別小魚長成雄鯨的機會。
42歲的林欣禾2006年組建DCM中國,他也偏愛熊市投資。他告訴我,心態浮、想賺快錢的人不會在熊市出沒;逆勢創業的人,要麽是逼不得已,要麽是有重要使命,後者本身代表一種勇氣;更何況,熊市也是壓力測試,創業者必須有傳教士的信念感,方能說服其他人放棄大企業優渥待遇、冒風險跟隨。
“最好的時候有鯨魚,最壞的時候也有鯨魚。很多上躥下跳的小魚,好的時候很多,不好的時候就都死掉了。”
不過反向看,他的理念也制造了負擔。“在牛市的時候,我會過分保守,因爲我一直會擔心,不知道熊市哪天會出現。”他內心上了一個焦慮的發條,“當音樂停了,忽然間有一個人沒有椅子可以坐”。
回頭來看,60後-70後爲主的中國第一代GP,都是隨周期波動完成命運流轉。可以想象一條經濟曲線舞動圖——曲線從2000年頂點呈直線墜落,2003年跌進深淵;接著曲線向上爬坡,2005-2007年達到高峰;2008年,它陡然下挫再次滑向谷底。
2005-2007年當波段向頂端挪去,外資紛紛在中國設立機構(如紅杉中國、GGV、金沙江),本土基金也如雨後春筍(如高瓴、今日資本)。中國風投迎來火熱年份。沈南鵬、張磊、徐新等知名GP都于此時上車。
經緯創投創始管理合夥人徐傳陞(shēng)說,他沒那麽幸運,兩次上車都在波段底部。“很彷徨,甚至是心驚肉跳。”互聯網泡沫破滅前1個月,他剛從職業經理人轉型投資人,在蕭條中疑慮了5年、苦熬了5年;但得益冬日,他能在市場錢少、所在基金(華盈創投)規模小時,投資百度和分衆傳媒B輪,這是他日後與張穎、邵亦波創立經緯、拿到GP身位的入場券。
經緯于2008年1月組建,處于第二個波谷前夜。緊隨其後,金融危機爆發,嚇退不少想入場的新VC。這讓2005-2008年上旬窗口期入局的VC,反倒有因禍得福的意味。
不過,即使在最深的谷底,也有膽大之徒。2008年身在硅谷的陳維廣感受到,若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他不顧美國合夥人勸阻,執意將辦公室遷往北京。金融風暴中募資相當困難。爲此,他調低了募資額預期。“識別信號很重要。”他說,信號之一是越來越厲害的人出現在送別會,准備回中國創業;信號之二是,北京奧運會即將召開。在美國寒意刺骨時,中國像紅日照耀下的暖冬。
繁榮花車即將離站前的最後一刻,陳維廣趕上了車。
第一代GP在金融危機裏就位了,他們正值壯年。兩場冬日讓他們體味到如何抵抗寒潮、轉危爲機。不過恐怕他們也沒想到,車接下來將駛入一片萬人空巷的盛景中。
04 “這個世界和我有關”
2008年,在中國VC集體記憶的第二次斷崖上——生于1964年和1975年的兩位主人翁,已實現人生的第一次飛馳;生于1985年的年輕人,剛剛邁出校園。
清流資本合夥人劉博女士,從中國人民大學本科畢業。她用“魔幻感”形容眼前世界。
盛夏,劉博胳膊裏夾著一本《財經》雜志,准備乘飛機趕往海南。紐約雷曼倒台的新聞在電視循環;機艙裏,屏幕上播放北京奧運會開幕盛典——碩大的煙火腳印在夜空綻放。全世界似乎要在金融危機“覆滅了”,唯有中國一片國運昌盛。
然而,走下機艙,她面對的是豬場。這次出差,她要給一個納斯達克上市項目做盡調,主要工作是數豬。到訪的全是夫妻經營小作坊,農戶老婆給盡調人員炒菜吃。“你有深深的荒謬的感覺。”但她很快發現,自己是受金融危機沖擊後,即刻觸底反彈的一代人。
隨著奧運會舉辦、四萬億注入,市場重回上升通道。“從體感上,2009年啪一下就起來了,沒想到水來得那麽快。”這讓劉博那屆遭遇“人口懸崖”的畢業生嘗到甜頭,肉多僧少,“恨不得8-9個月就是一次漲工資”。往後市場情緒攀高:不僅是中國房地産飛漲黃金期;她還在炒股上小賺一筆——早早購入茅台。之後,更大致富通路出現在前方:移動互聯網爆發。她離開咨詢機構後加入昆仲資本,2015年加盟清流資本。
2010-2021年,中國經濟繁榮的花車沿著廣闊大道轟隆隆地駛去。中國VC迎來井噴的大爆發。
2014年,在基金協會備案的私募基金産品規模只有1.5萬億元,到2021年三季度,規模已達19萬億元,翻了驚人的十倍以上。錢源源不斷吸引來更多的錢,共同推高移動互聯網的巨浪潮水。這一時期,中國VC賺得盆滿缽滿。
源碼資本合夥人黃雲剛比劉博小1歲,但他更幸運,更早成爲第一批80後投資人。他因念碩士繞開了2008年的低迷,等他2010年從浙大畢業,正巧碰上風投all in移動互聯網。這時VC和互聯網都屬小衆行業,畢業生主流去向是寶潔、強生、雀巢、瑪氏這些公司。他對同學說要去VC投互聯網,迎來一陣恥笑。2010年初,黃雲剛看到投資機構招募實習生,他投了簡曆。更走運的是,入行第三年,他就遇上一個劃時代的大項目:快的。
這是高速膨脹的時代。2014年春節,僅僅在幾天內,滴滴和快的單量從6萬單/天飙升至60萬單/天。水漲船高。僅僅投完一年多,估值從一兩億人民幣飛升到二三十億美金。創業者和投資人反饋周期非同尋常得快。他形容最大感觸是:“這個世界和我有關系。”
在瘋狂的補貼和不可持續的商業模式下,滴滴和快的步了PayPal和X.com的後塵——于2015年2月在市場轉冷前,完成合並。(2015年股災,市場滑向小低谷,又經曆了一個周期。)
“你想想,如果跟對方合並,股東、創始人賣股票,是不是應該在市場好的時候賣?在最壞的環境價格一定很低,對我沒有好處。”作爲趕集網第一位投資人,陳維廣親曆了趕集和58的戰火,而這位老辣的投資人堅信,市場下行是合並關鍵時機——就像他在PayPal和X.com合並時習得的那樣——于是他扮演了那只“資本之手”,參與推動兩公司在2014年合並。趕集網是他在中國第一筆有高額回報的退出。
盛筵之上,隨手挑出一個機構的知名項目,就藏著不可想象的巨額財富。2010年,高瓴投資京東7500萬美金,僅一期基金,就帶來11.4倍回報,超過8億美金。
DCM和林欣禾的策略是,保持精簡團隊,投資輪次集中在A輪或更早,以領投占大股比,持續加注。他們尤爲強調資金使用效率,要開槍精准、捕獵鯨魚。DCM中國的代表案例是快手、58同城和唯品會。特別是B輪領投快手,迄今收益超150倍。
上述投資策略源于對心理和資本的洞悉。林欣禾的觀點是,投資時機很重要,最好時點是A輪,創始人心態開放、公司尚未定性,C輪及以後再投,一般創始人很驕傲了;而且,在看不清的時候出手,要優于看得清的時候,因爲當一個人能看清,兩個、三個人也能看清,市場就火爆起來了,很難再以最佳姿勢投進,所以要在前路模糊時克服內心恐懼。
戰略性只投A輪的金沙江,以退出能力強著稱。金沙江以100萬美元左右分別投資了去哪兒和餓了麽,以首輪投資金額計算,這兩筆分別掙到2億美元以上現金;絕佳退出案例是滴滴,他們以200萬美元投入,在滴滴上市前的高點賣出,賺了超5.5億美元。這三筆回報倍數都在200倍以上。
即使如ofo這樣的爛尾項目,金沙江主管合夥人朱嘯虎都以1000萬人民幣,掙回了超40倍現金回報。他以一種不優雅的姿態臨場轉賣股票,優雅地保住了回報率。他幾乎是ofo豪華的投資人名錄裏唯一掙到錢的人。
清流資本運營合夥人張貝妮將這場大繁榮,歸結爲智能手機這個“新的生産要素出現”。這孕育了綿延不絕的機會——2012-2013年是平台型公司,2014-2016年是垂直應用,當app霸占滿手機後(誰能占據第一屏的8到10個app位,誰就是頭部企業),在這些平台內部又生發出新的流量機會——滋生消費品和內容公司。繁榮盛景一直持續到2021年。
“這是一個概率遊戲。”一位投資人說,他把基金分兩類——捕捉到頭部項目的基金,和沒捕捉過頭部項目的基金。紅杉資本投美團、今日資本投京東、SIG投字節跳動、高榕資本投拼多多、五源資本投快手等——一家機構只要在早期捕獲一個超級項目,就能將令人瞠目結舌的財富納入囊中。據他統計,VC入華以來,包括種子輪、成長輪和中後期PE在內所有美元基金,共向中國傾注約1500億美元,收獲總回報約3500億美元。
可以看到,第二代GP不再有外資乘客的坐席了。他們大部分從過往機構裂變出來,登車時段是2013-2016年,人、品牌和資金更本土。如源碼資本、高榕資本、愉悅資本。清流資本也屬此列,他們投了貨拉拉,迄今超200倍回報。
這時萌生了少量80後GP身影,典型如源碼資本創始合夥人曹毅。更多80後投資人,在水大魚大的年代撈到大魚,晉升合夥人。
在劉博看來,美元投資人是 “狐狸型的人”,特征是樂觀精神、全面鋪開、無知無畏。人民幣投資人更像“刺猬型的人”,深耕縱深産業。過去20年,讓美元投資人興奮不已的是,他們“造新城”而非改造舊城池。不管是電商、社交、物流、新能源,還是電子煙、潮玩、新消費,都在原有産業之外,重新圈了一塊地。相應地,美元VC信奉強人邏輯、人定勝天。而今他們落寞的是,新造産業的機會不見了,狐狸們不得不學習刺猬的生存哲學。
中國VC的繁榮故事中有90後視角嗎?
不好意思,他們在VC已是光鮮、成熟行業時才來,來得太晚了,參與到遊行的隊伍中一齊高呼喝彩,但尚沒在風投業紮穩腳跟。“這個行業本質上,VP及以前,很多case是不跟著你走的,上面都有小合夥人認”。
他們以聰明的腦袋和豪華的履曆擠進樂隊裏,然而人滿爲患。更不巧的是,黃金20年逝去了,繁榮花車到站了。
05 “說寒冬不貼切,是全球重置政治經濟的底層結構”
在22年職業生涯裏,王夢秋只在兩個時間段有空閑練廚藝。刨除2000年失業那次,另一次是今年5月。這段時間,北京處于疫情半封閉狀態,很多投資人都在家裏種花和提升廚藝。他們開玩笑說,等疫情恢複,就互相投彼此的餐飲項目。
這一刻,我們一起呼吸在2022年,中國風投界公認的又一場冬天。
這股悲觀情緒是從二級向一級市場傳遞,再從一級後期向早期蔓延。聚焦中後期的PE(私募股權投資)悲觀最重。一位美元PE人士尤爲失落地說:“兩年以後美元PE可能就不存在了。”
“危機感越來越重,”一位前凱鵬華盈的投資人說,“投資本質是靠欲望驅動的行業,但當人類的欲望過度擴張,反而會被反噬。”
相較而言,早期投資受影響幅度最小。美元LP(有限合夥人,一般指基金出資人)的共識是,如果要投中國,優先考慮科技驅動+早期。成長期和晚期基金,更難以回答LP的追問——投完在哪上市?上市後估值多少?如果在科創板和港股上市,估值體系和美股科技公司不同,怎麽辦?早期較有迂回空間。
“這是我們職業生涯裏碰見的最大、最大的挑戰。”一位早期機構GP說,他最近在募美元基金,格外感受到寒意。
他告訴我,募資過程和外界想象不同:對于成熟機構,籌集資金主力是靠老LP,而不是新LP。以往來說,除非基金犯下惡劣錯誤,並因此造成巨額損失,美元長線的LP才會冷漠地通知,不再繼續投你。“否則的話,長錢是閉著眼睛,你做一期,他就給你寫支票。”
以前但凡開放募資,金額很快籌措滿。基金也享有主導權,能再找幾個優質的新LP,替換老LP或者把盤子做大。“今年難的是很多老的LP、長線的LP,已經決定不再投中國了。這個是過去曆史上很少、很少發生的。但是,今天在系統性地發生。”他認爲,寒冬不足以表達當下深刻困境,“是全球在重置政治經濟的底層結構”。
有超強品牌效應的紅杉中國,4月10日啓動規模達80億美元的募資(15億美金早期+65億美金成長PE),幾乎1個月迅速完成。一位接近該機構的知情人士稱,紅杉往年募資會超額認購約5倍,今年僅超額20%,“基本上勉勉強強”。他認爲這已說明問題所在。“不是一個腰部還能不能募到錢的問題,而是說紅杉把fund(基金)募這麽大,基本把海外的allocation(配給量)吸光了。”
“這是一個double click(戴維斯雙殺)。”光源資本創始人鄭烜樂說,當下狀況是,不僅是資本的寒冬,也是公司經營的寒冬。在資本上,企業融資難,風投機構募資和退出也難;在企業經營上,原材料上漲、疫情等導致供應鏈、企業經營數據和利潤表在全方位受到沖擊。
他認爲市場資金供給不足有兩方面原因:一則是,中概股上市路徑和表現不確定,美元LP變成隔岸觀望;二則是,退出節奏變慢,導致一、二級市場資金的大換手變慢了。以往資金滾動路徑是,一級市場企業到二級市場上市或並購,讓資金流出,這部分錢再滾入一級市場。但現在,以字節跳動無限期推遲IPO爲例,它凍結了大量持股票者的錢,“資金的補充就停下來了”。
兩位資深GP告訴我,近兩年美元募資中,一個顯著趨勢是:GP會主動降低美國LP占比,積極拓展歐洲、東南亞、中東新市場,通過調整LP結構,防範地緣政治等風險。
據從多方了解,從去年底到今年,頂著寒風外出募資的還有順爲資本、啓明創投、高榕資本和經緯創投等。其中,順爲和啓明于去年底募完,各募集了20億美金(順爲是8億美金早期+8億美金成長期+4億美金東南亞基金;啓明是5億美金TMT+15億美金醫療)。高榕于今年3月初募完,募集了約16-17億美金。經緯創投于今年3月底啓動,也已募完。一線基金募資過程比過去艱辛,但結果不差,一線以外的更困難。
藍馳于5月公布雙幣基金完成55億元人民幣募資。他們美元啓動募資時間更早。陳維廣說,他們識別出不安的信號,因而加快了腳步。
他在會議室白板上畫了一張圖(如上)。理想狀況是,基金在波段高點或接近高點處退出,變現成現金。當曲線還沒大幅下滑前開始募資——“你又不能太早,太早沒有退出、沒有業績,太晚市場悲觀LP會變得保守。現在LP都重視現金分配而不是賬面倍數,你能幫他掙到錢,他就會繼續支持你。”最後,在波段谷底開始上行時加速投資。“最難的是,每一個周期你都能把握好嗎?”
數量更龐大的機構,沒有選擇在此時募資。他們要麽在去年完成過,手裏有充足彈藥(比如源碼資本、GGV);要麽准備等一段時間,認爲現在“事倍功半”。
以高調和狼性著稱的朱嘯虎,罕見地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于5月剛剛結束一場長達半年的旅行。在對投資環境失去信心後,他選擇放空自己、在全國各地遊山玩水——其中一站是在西藏禅修。但他劍走偏鋒的風格沒有改變。5月中,上海還未解封,他逆勢返回接受隔離。
除了募資外,中國VC投資端也整體放慢了節奏。
“並不是大家手裏沒有子彈可以打,尤其美元子彈很多,”王夢秋說,“但是該怎麽投?投了之後出路是什麽?二級市場的估值跟一級市場倒挂,怎麽套現?還有什麽行業能投?這些問題是更困惑大家的。”她認爲這次和過往寒潮大不相同,因爲絕大部分Top機構是有錢的。“我覺得是持幣待購。”
VC出手變得更謹慎,紮堆瘋搶項目變少了。去年的情形是“剛見項目,創始人就說已經有人給TS了”,而今年“變成所有項目等著機構看”。投資人有了更長看牌時間。
雖然近期不少市場論調,認爲募資和投資雙雙遇到挑戰,但徐傳陞不贊同關于投資人“躺平”的說法。“沒有人徹底歸隱田野,基金架構跟團隊也不允許。”他說,我跟你講一個冷冰冰的現實,即使今天基金說,我不幹了,但基金畢竟有存續期,短則六七年,長則十年。就算真有基金躺平,可能再不募資、再不投資,也要把過去投的項目管好;此後不管是項目出售還是上市,要最大可能退出、變現;最終,LP拿走利益大頭,基金內部分紅。
“這個是所有人的切身利益。我一直說要在基本面上有進取心;但即便有一天在最差情況,還是要把管和退做好。”
所以,就算傳出躺平、撤退、停滯的言論,現實不允許他們放下工作。“至少我沒有感覺到最頂尖的投資人,有什麽躺平的想法。大家即便在投和募降速,可在管和退還是很積極的。”
一個可見的趨勢是:中國VC界的“共識”正在解體。過去,投資人口口聲聲說基于“非共識”投資,但在移動互聯網模式創新下,當風口來臨,他們還是一窩蜂地沖進去。而今年,VC的投資方向變得分散——Web3.0、出海、企服、硬科技、新能源、芯片、醫療。每個方向都比過去更難攻堅。他們可以真正憑借“非共識”一較高下了。
06 “現在行情不好,基本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當全球經濟邁入衰退期,還有一群人成了雪地裏的獵人。他們潛伏已久,到冬天深處,饑渴地以更爲低廉的價格收購資産。
前百度副總裁陸複斌,2018年本想募基金做投資,但深深的疲乏感襲來——行業增長放緩、紅利將盡,巨頭又愈發精明,留給創新企業的空間相當逼仄。與此同時,存量基金在2015-2018年募資頻率和額度極高,市場上殘留的錢過剩。從宏觀來看,有如PC、移動互聯網這樣的科技大潮流遙不可及。于是,他掉轉船頭做全球科技行業的並購重組。
2018年時機太早,一無所獲;2019年經濟退潮顯現端倪;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成了他有史以來最忙碌的3年——每年交割1-2個項目,寫出去的支票達到了43億美金。
他做的項目來自美國、東南亞和以色列。他把項目收購進來,獨立運作,然後謀求上市或産生穩定利潤,後者爲股東分紅。
讓他盯上的標的,“要麽融不到VC的錢,要麽不願意去融VC的錢”。比如,他收購了一家以色列做財經股票數據的公司(investing.com),相當于全球版同花順。創始人60多歲,持股95%,但他折騰一輩子了,下一代又不能接班,他想全部套現然後退休。收購時,該公司一年産生3000萬美元利潤,經過他們運作,去年利潤提升至6100萬美元。“我才花了3億美金(收購),去年有6000多萬分紅給股東,年化20%,”他驕傲地說,“手上還有一個會産生正現金流、有利潤的公司啊。”
資本永不眠。即使遁入蕭條,也有冬日獵人在不遠處虎視眈眈。“行情好的話,我們業務反而不是那麽好。但是,像現在行情不好,基本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今年市場更糟,他更熱血沸騰了。他偏向收能控股的公司,不要求標的有多高成長性,但需要有防禦性。就在幾天前,陸複斌又交割了一筆大案子。他創立的霞飛資本,以22億美金純現金收購以色列公司Playtika部分股權,後者是史玉柱的巨人網絡間接控制的子公司,做全球休閑社交遊戲業務。對方大股東也是年紀較大等複雜因素,出售資産。而他覺得這是個能拿在手裏的“好資産”。
不過,他至今沒有做一起中國的並購業務,雖然他把能聊的資産全聊了一遍。“我們還下不了手。”在他看來,中國創業者對“資産”缺乏理性認知。“他們不知道自己手上的資産到底值多少錢,有太多浪漫化、神化。創始人拼著命去紐交所敲鍾,上不了就去香港敲鍾,敲完鍾破發,有可能最近市值只有上市的10%,”他覺得,“如果這個業務本身不適合公開市場交易,但因爲創始人的浪漫、神化,甚至爲了自己的利益,會導致一些退出可能性消失。”
在衰退期,保守主義會不動聲色地取代浪漫主義的高歌和情懷。人們更願意相信看得見的現金流和利潤,不想爲未來埋單。
從陸複斌的立場,他認爲創始人該想清楚的“不是光榮與夢想、成功與失敗,而是一些事情的本質”。他就發覺,有些大型互聯網公司創始人的現金流不如自己充裕。“他們身價比我高多了,但是他們沒有現金,”就像林欣禾在泡沫破滅時頓悟的那樣,身價是假象,陸複斌說道,“他們坐飛機回老家可不能拿股票付機票,買房子也沒有人收股票的。”
“現在是並購機遇的醞釀期。”鄭烜樂說,去年3月後,當資本市場轉爲下行,並購萌生;今年二級市場通路更狹窄,並購隨之增多,預計會是並購重組的“好年”。作爲財務顧問,他們加重了並購板塊,從去年到現在已交割5起並購案,“做了大概10億美金的並購交易”。
“爛公司是沒有人買的。”很多創業者以爲公司做大了上市,做不好就找人賣掉,其實等到窮途末路,公司很難找到買家——一個衡量指標是,倘若任其發展,公司過半年會死掉。公司是不是有並購價值,首先要看它作爲資産,有沒有可持續經營價值,其次是對收購方的互補性,以及盈利能力和現金流。
他說,推動並購重組的有力出發點,不是套現,而是雙方能否雙贏——賣方存在明顯短板,和産業方結合能把短板補足;買方能獲得原先沒有的市場、客戶或能力。最終,結合體變成更有競爭力的公司。
同時,在謹慎大環境下,交易對買方提出了更嚴格要求——首先,需要有遠超行業其他公司的能力和現金流;其次,應具有某種底層能力,使公司在組織、平台能力,或者在技術、渠道、品牌能力上,消化收購的標的。“我經常跟想嘗試做並購的企業家講,如果你幫不上這個資産忙,那你就不要去買,要以價值爲導向做並購。以前很多人,比如A股上市公司買一些資産裝進去,獲得二級市場溢價。這種投機性的並購,在今年絕對是行不通的。”
光源去年撮合完成的並購有:兩個電商交易平台合並,一個互聯網社交社區工具類産品出售給互聯網大公司,幫幾個産業互聯網公司收購上遊燈塔工廠和下遊渠道等,具體項目名他未披露。
聯想創投集團總裁、管理合夥人賀志強這些年也愈加覺得,大企業抵抗衰老最佳途徑是——發揮創業者的力量,一種是投資孵化,一種是收購有創業精神的人。適合在大企業生存的高管,未必是優秀創業者,兩者特征迥異。但他研究發現,“過去1年,美國並購交易規模約是中國4倍,這說明中國大企業並購中小企業相較美國少;從退出角度,中國創業企業以IPO爲主,占80%,而美國是並購”。
“這一點要變。大多數創業者都可以考慮並購。”他剛給北京市政協寫了一份文件,建議發揮大企業並購創新企業的價值。不僅解決小企業退出難題,大企業也能吸收更有活力的創業人才。
促成該局面的前提是,中國的企業家改變固有思維。中小企業創業者不要覺得一朝上市“雞犬升天”;大企業所有者也不要認爲內部創新、複制創業公司成本更低——事實可能恰好相反,損失的不僅是機會成本、用錢效率,也丟失了更具創業精神的一流人才。“那麽好的人才,那麽好的技術,爲什麽不並購,優勢互補呢?”
現在,對于受資本市場洗禮仍不充分的中國科技行業,還沒誕生“買賣大鳄”。不管是並購方還是被收購方,雙邊在摸索中。
07 “最佳過冬姿勢是蹲著——爭取讓自己活下去,且還有余力起跳”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在20年前隆冬深處,60後慘遭資本懸崖,70後畢業即失業,正是90後和00後今天的寫照。某種意義上,世界在幾代人之間完成一個輪回。
我們熟悉的那個時代,璀璨的黃金20年就這樣流逝了。每個人都會流露一絲感慨。
王夢秋一方面覺得,自己是不是活得太長了?“我在過去20年經曆過3次以8年爲周期的金融危機(2001-2008,2008-2015,2015-2022),居然有生之年能看到這樣大社會變化發生。”另一方面,她又想,自己是不是活得太短了?“像我的父輩們,他們覺得生活愉快。我們這代人是不是有點大驚小怪?因爲過去20年甚至30年,生活和社會一直走上坡路。”
很多人問她是否考慮移民,她都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會。“這個決定我20年前跟我先生就做完了……我現在仍然這麽想,去幹嘛呢?以前的上海有個詞叫‘寓公’。你可以在美國過relax的生活,但正常的話,距離我們死還有30年呢,我去等死幹嘛呢?還不如在國內,即便未來不會像過去20年那麽黃金時代、那麽舒服,但中國這麽大,還是有空間做事情。”
她建議創業者最佳過冬姿勢是“蹲著”。“也不是趴著,也不是躺著。蹲著的意思是,爭取讓自己活下去,且還有余力起跳。”
黃明明說,深處動蕩中,“我們必須回答自己兩個問題:你是不是依然相信,科技是這個世界最主要的推動力?是不是不論如何‘去全球化’,這個世界最好的産品和技術一定被全球的人需要,即使過程比想象中更曲折、更漫長?”至少他始終如一地相信。
徐傳陞樂于把當今中國的科創環境比作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美國,恰是他們的出生年代。那時美國經濟經曆了一段時間的沉寂,湧現出新的熱浪——1975年微軟成立,1977年蘋果成立,還有一系列半導體、軟件公司。他想,今天的中國,不管是社會還是創業、投資,已然走進深水區。光靠模式創新、一兩年能立竿見影的機會不見了。與其焦慮難安,不如既來之則安之,沉下心把科技創新穩步推進。不管怎麽說,對于中國這個磅礴經濟體,掌握核心技術、擁有堅實科創體系,是一條不可逆的道路。
“第一性原理是,你是不是看好中國?你是不是看好中長期中國的科創機會?如果你想清楚了,其他節點把握、投資節奏,甚至團隊管理,更多是’術’上面的。”至少在這一點,他和中國頂級GP達成了共識。
“大道至簡。”他說。
有從業者認爲,由于艱巨的抗疫挑戰,2022年二季度充滿魔幻,6月是情緒萎靡時。但最低潮已經度過,7月將否極泰來。未來兩三年經濟會逐漸恢複,走出一條U型修複之路。
對于還沒品嘗過宴席滋味的90-00後來說,也許不必捶胸頓足。上一代人也經曆了長長等待,登上駛向黃金時代的車。願2022年的人們,在嘗遍了挫敗的苦楚、不安的惶恐後,將搭上下一班花車。
黃金年代逝去後,白銀時代正在來臨。